女儿小溪的降生,如同在林晚星疲惫不堪的战争生活中,又开辟了一条需要时刻坚守、永无止境的战线。如果说之前的工作和婆媳关系消耗了她百分之七十的精力,那么现在,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连同她最后一点对自我的期许,都被这个柔软而脆弱的小生命彻底榨干。
生活变成了一场精确到分钟的单人循环马拉松。
清晨五点,当天边还泛着鱼肚白,城市尚未苏醒,晚星就不得不从支离破碎的睡眠中强行挣脱。小溪的啼哭是比任何闹钟都更精准的号角。她挣扎着爬起,眼睛酸涩肿胀,大脑像一团浆糊。换尿布、喂奶、拍嗝,这一系列动作她已经做得麻木而熟练。常常是刚把小溪安抚好,厨房里顾母准备的早餐(通常是隔夜的馒头和稀饭)已经摆上桌,催促着她和顾辰赶紧吃完,好空出地方。
六点半,她必须出门,否则就无法在七点五十的早读课之前赶到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七中。公交车上拥挤不堪,混杂着各种体味和早餐食物的气味。她常常是抓着吊环,站着都能睡着。有几次坐过了站,不得不气喘吁吁地跑回学校,在学生们略带诧异的目光中,狼狈地冲进教室。
学校的日子依旧是老样子。面对一群对李白杜甫兴趣缺缺、更热衷于网络游戏和明星八卦的青春期孩子,她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维持秩序,灌输那些在她看来至关重要、在他们看来却枯燥无味的知识。班主任的工作更是琐碎得令人发指。学生A和B因为一块橡皮吵架需要调解,学生C的家长打电话来质问为什么孩子成绩下降,学生D又逃课去网吧需要去找回来……这些无穷无尽的琐事,像无数细密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动弹不得。
办公桌上,同事们依旧在热烈地讨论着哪里的菜市场打折,哪个牌子的护肤品性价比高,或是谁家的婆婆又做了什么离谱的事。晚星试图挤出一个微笑附和,却发现自己连假装融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游离在外的孤魂,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她们谈论的现实,是柴米油盐的具体;而她内心残存的、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却成了不合时宜的“矫情”。
下午放学,她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冲出校门,再次挤上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回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她心里惦记着家里的小溪,不知道她哭了没有,饿了没有,顾母有没有不耐烦。
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往往是顾母略带抱怨的声音:“怎么才回来?孩子哭了一下午,我怎么哄都哄不好,累死我了。” 或者是:“奶粉快没了,你记得买。还有,今天的菜钱你还没给我。”
晚星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赶紧接过哭得小脸通红的小溪。孩子在她怀里抽噎着,寻找着安慰和乳汁。她抱着孩子,一边喂奶,一边开始准备晚饭。顾辰通常要等到天彻底黑透才会回来,有时甚至借口晚自习或教研活动,在外面吃了饭才回。
厨房里油烟弥漫,孩子的哭声、厨房的噪音、以及顾母在一旁看似帮忙实则指手画脚的唠叨,交织成一曲令人神经衰弱的交响乐。晚星机械地切着菜,炒着锅,感觉自己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一个被预设好程序的机器人。
晚饭桌上,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顾辰会抱怨工作的辛苦,学生的难管,领导的苛刻。顾母则会见缝插针地诉说带孩子的劳累,以及物价上涨带来的经济压力,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晚星。晚星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偶尔给怀里不安分的小溪喂几口米糊。她不想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她的世界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晚星,你这个月的工资发了吧?”顾母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问道,“这月的房贷该交了,还有,小溪的奶粉和尿不湿也快见底了。”
晚星默默地拿出手机,将刚到账不久、尚未焐热的四千块钱工资,转了一大半到顾辰的账户上。看着瞬间缩水的余额,她心里一阵麻木的刺痛。她的劳动,她的价值,最终都化为了这冰冷的数字,流入了这个家庭的共同账户,然后迅速被房贷和生活开销吞噬殆尽。她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件新衣服、一本想看的书的预算。
饭后,顾辰照例钻进了书房,关上门,享受他“不被打扰”的个人时间。晚星则要收拾碗筷,清洗奶瓶,给小溪洗澡,哄她睡觉。这一套流程下来,往往已是深夜十点、十一点。
只有当小溪终于在她轻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时,晚星才能获得一天中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真正安静的时间。然而,这宝贵的寂静,带来的却不是放松,而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无处排遣的、精致的孤独。
她坐在书桌前(那是顾辰淘汰下来的旧书桌,摆在她和小溪房间的角落),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消瘦而疲惫的侧影。桌上,摊开着明天要讲的课文教案和等待批改的学生作文。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环顾这个狭小的房间。墙上还贴着顾辰学生时代的奖状,书架上塞满了他不用的旧教材和参考资料。属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几本带来的、许久未曾翻开的文学书籍,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个家,到处都充斥着顾辰和他过去的痕迹,而她,像一个短暂的寄居者,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这种孤独,不同于形单影只。它发生在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里,发生在丈夫、孩子、婆婆都在身边的环境里。它源于情感上的隔绝,源于付出与回报的极度不对等,源于自我价值的彻底湮灭。
她与顾辰,明明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不再有深入的交流,不再有心灵的触碰。偶尔的身体接触,也像是完成某种义务,索然无味。他关心的,是他的工作,他的面子,他在这个小城市里逐渐稳固的地位;而她,被困在母亲、妻子、儿媳、教师的角色牢笼里,独力支撑着一切,内心的荒芜却无人问津。
她打开手机,下意识地翻看朋友圈。昔日的同学、闺蜜,有的在学术道路上崭露头角,有的在职场叱咤风云,有的在享受着丰富多彩的单身生活或温馨美满的家庭乐趣。她们分享着旅行美景、精致美食、学术成果、育儿喜悦……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与不堪。
她迅速滑过,不敢细看,一种混合着羡慕、嫉妒、和自我厌弃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她关闭朋友圈,点开了一个匿名的树洞类APP。这是她最近发现的、唯一可以喘息的地方。
没有头像,没有身份,只有一个冰冷的ID。她开始在上面记录,用颤抖的手指,敲下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苦闷和绝望。
【今天小溪又发烧了,我一个人抱着她在医院待到半夜。顾辰说他明天有公开课,要早点休息。看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这样一点点流逝。】
【婆婆又在饭桌上暗示我工资低,不够补贴家用。顾辰沉默地听着,没有为我说一句话。四千块,是我起早贪黑、忍受着无数委屈换来的,在他们眼里,却如此微不足道。】
【批改作文,看到一个学生写‘我的妈妈是个超人,什么都会做’。我哭了。我不是超人,我快碎了。】
【今天在街上看到一对情侣,男孩细心地把女孩护在怀里,为她挡风。我突然想起,顾辰好像从未这样对过我。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过爱情?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我自以为是的幻觉?】
文字成了她唯一的出口。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她才能稍微卸下沉重的面具,直面那个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自己。每一次敲击键盘,都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哭泣。这些文字,是她在这个“完整”家庭里,所感受到的、最深刻的孤独的证明。
她不敢告诉父母。当初是她一意孤行,如今所有的苦果,只能自己吞咽。她甚至不敢过多地向苏晓倾诉,怕听到那句“我早就告诉过你”,也怕自己的负能量会打扰到朋友的生活。
精致的孤独,在于它外表看起来一切正常——有丈夫,有孩子,有工作,有一个看似完整的家。但内里,却是情感的沙漠,是精神的荒原,是无人理解的绝境。她被牢牢地困在这个由责任、义务和冷漠编织成的牢笼里,看着窗外别人的热闹与精彩,独自品尝着这份无处诉说、也无法挣脱的孤寂。
夜深了。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带来短暂的光影和声响。晚星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躺下,身边是女儿柔软而温暖的小身体。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直到晨曦微露,新一天的循环即将开始。
精致的孤独,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无声地侵蚀着她,将她曾经闪耀的灵魂,磨成了一片黯淡的、即将碎裂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