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10:59:13

墨不白是宝大祥的常客,不过他光顾的多是扬州那家。

杭州这家宝大祥,无论是门面装潢还是内部陈设,都与扬州的极其相仿,一看便知系出同源。

店内老掌柜是个识货的。

见墨不白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后三位女眷,那对孪生少女已是人间少有的绝色,而那盘起发髻的女子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他不敢怠慢,连忙快步来迎,恭敬地将四人引入一间雅致静室。

静室布置得极为清雅,墙上挂着几幅古画,多宝格里摆放着几件瓷器。

墨不白随意看了一眼,便知皆是真品,绝非寻常充门面的仿冒货色。

他生在扬州巨富之家,自幼浸淫此道,一双神目早将他的鉴赏力锤炼得炉火纯青。

伙计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后便退了出去。

“公子是想给几位贵宝眷添置些首饰吧?”

老掌柜笑容可掬地取出几个锦匣,里面盛放着各式手镯、玉扳指与珍珠项链,分别递给三女。

他眼光老到,给萧酥酥的物件更显华贵,给玲珑姐妹的则清丽灵动,竟都十分贴合各自身份气质。

墨不白不由暗赞这老掌柜果然眼光毒辣,但他早有打算。

他示意萧酥酥褪下腕上那只镶嵌各色宝石的乌金镯子,递给老掌柜:

“我想为舍妹定制两副镯子,样式用料,最好能与这只一般无二。另外,再为我娘子选一副与这手镯相配的足链。”

他虽视萧酥酥为私宠,却从不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

老掌柜双手接过那镯子,只一眼,脸色便愈发恭敬,试探着问道:

“恕老朽眼拙,公子……莫非姓墨?”

一旁的玉珑按捺不住好奇:“老人家,您怎知他姓墨?”

老掌柜解释道:“此镯乃敝号老师傅精心打造,天下仅此一只,老朽自然认得。当年此镯正是被扬州一位墨公子购得,故而冒昧相问。”

“正是在下,墨不白。”

墨不白微微颔首,“既然此镯出自贵号,那便有劳掌柜,照此样式再做两副。”

老掌柜闻言,脸上却露出几分遗憾与追思:

“不敢隐瞒公子,打造此镯的周师傅已于三年前过世了。如今敝号能否做出与之一模一样的东西,老朽也不敢担保。”

他叹了口气,颇有知己难寻之感。

“不过,恰巧敝号少东家近日正在本店巡视,公子您稍坐片刻,容老朽请示少东家之后,再给公子一个确切的答复。”

老掌柜躬身告退,前去请示东家。

玲珑姐妹上下打量起了墨不白,玉珑目露惊奇:

“师兄,没想到你在这宝大祥里也这般有名?”

那是当然!

墨不白没有谦虚,淡淡一笑:“师妹,若是你肯花一万五千两银子买一只镯子,你也会被宝大祥的人记在心上的。”

“一、一万五千两?!”

玲珑姐妹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惊得瞠目结舌。

春水剑派上下一年用度也不过二三百两银子,一只镯子竟要一万五千两?

“不值吗?你们看萧酥酥戴着多漂亮。”

“美是极美……”

玉玲喃喃轻语,目光有些迷离,“只是、只是这价钱,实在骇人。”

墨不白很是不以为意,“是吗?我倒没觉得。把钱用在心爱的女人身上,自然没有贵贱一说。”

玉玲玉珑闻言,霎时羞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飞快地望了彼此一眼,均从对方清澈的眸子里,捕捉到了那一抹难以掩饰的悸动。

“况且,这镯子是我五年前买的,那时宁贼宸濠反叛刚被剿灭,百业待兴,价钱反倒公道。若放到如今,这般成色与独一无二的工艺,三万两也难求。”

墨不白此言并非炫耀。

他生在扬州,长于那“十年一觉扬州梦”的繁华之地。

扬州的好处,已被历代文人骚客说尽,但只有真正有钱去尝试的人,才知其中三昧。

天香楼勾魂的媚眼,闻香院解意的柔荑,听月阁清越的歌喉,碧涛台曼妙的舞姿……

这世间诸般风流,他早已见识遍尝。

他的师父,那位特立独行的奇人,觉得这纸醉金迷的扬州最为安全,因“每个外乡人看起来都很淫贱”,便于隐藏。

为了锤炼墨不白,师父一次次将他投入这风月熔炉。

他不喜欢这种方式,但几来几往,一颗心终究被磨砺得坚冷如铁。

师父说他终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绝色面前不动摇的合格淫贼。

便在此时,他耳廓微动。

一阵轻而细碎,却不急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合乎韵律,透着骨子里的优雅。

与之相比,老掌柜的呼吸极轻,与方才应对他们时放松的姿态不同,显然在来人面前很是拘谨。

能折服这般年老成精的人物,这位少东家,看来绝非等闲。

“公子真是好见识呀。”

门外传来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恰似吴侬软语,浸润心田。

可在墨不白听来,周身寒毛却陡然竖起。

他从没想过,短短一句话中竟能蕴含如此多的层次:

“公子”透着尊重,“真是”带着讶异,“好见识”令他心生受用,结尾一个“呀”字,又撩起无限怜惜。

仅仅八个字,就能让他这风月老手心旌摇曳。

……绝对是个中高手!

墨不白扬起头,目光一凝,如实质般投向门口。

后来玉玲曾心有余悸地告诉他:

“师兄,你在宝大祥看殷姐姐的那一眼,当真惊心动魄。你眼中像是有光,能照亮人呢,我们都看呆了。”

然而,此刻的墨不白,全然忘了身外之事。

一位女子款款而立,身姿曼妙匀称,丰腴合度,体态翩若惊鸿。

墨不白目光扫过她纤秾合度的身段,掠过她凝脂般的肌肤,心绪未觉异样,亦只是欣赏。

然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脸上时,却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那竟是一张巧夺天工的面具。

肌肤质感栩栩如生,唯隐隐泛着青白冷光,用青田墨玉雕出的眉睫纤毫毕现,眉心一点红宝石,衬得那红玉雕成的唇娇艳欲滴。

然而,这一切的精巧,都沦为了那双眸子的陪衬。

在钻石镶嵌的眼眶中,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灿若星河,流转间灵动生辉,为这张冰冷的面具注入了全部的生命与灵魂。

墨不白迎上那双眸子的瞬间,便因这极致的“伪装”与极致的“真实”而怔住。

正是他这片刻的失神,让他未能察觉到,对面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里,也同样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迷茫。

一瞬?抑或更久?

当墨不白从那对视中挣脱时,竟有片刻的恍神,手心传来一丝冰凉的汗意。

这在他历经扬州十里风月、被师父锤炼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生里,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玲珑姐妹与萧酥酥亦被这女子的奇特装扮与自家师兄、主人罕见反应所慑,一时静默,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这片刻的失态,于墨不白而言堪称惊心。

他这自诩历经风月、已臻“色不变”之境的心防,竟被旁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轻而易举地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