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06:03:01

雾日如期而至。

每月一次,持续约六个时辰。锈铁城邦上空永恒盘旋的工业烟尘与能量废气,会与从蚀渊海方向吹来的、饱含惰性灵蚀粒子的湿冷气流混合,形成一种特殊的浓雾。这雾气呈灰白色,厚重粘稠,能见度极低,并且具有一种奇异的“消音”效果——声音在其中传播会变得沉闷、扭曲、难以分辨来源。最重要的是,它对灵能波动有着极强的干扰和吸收作用,无论是正统仙道灵力还是厄法蚀能,在雾日里都变得晦涩难辨,难以精确感知或远距离追踪。

对齿轮区的大多数居民而言,雾日是讨厌的麻烦。管道容易凝结水汽堵塞,机械故障率上升,外出变得危险。但对某些人来说,雾日是喘息,是掩护,是交易的时机,也是亲人短暂团聚的窗口。

铁疤工坊内,气氛比往日更加肃穆。铁疤难得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一块沾着特殊溶剂的绒布,仔细擦拭着工作台上几件平时绝不会拿出来的工具:一套微雕刻刀,细如牛毛;一个镶嵌着三块不同颜色晶片的单筒放大镜;还有几个密封的金属小盒,不知装着什么。

杨昭静静站在一旁,他已经按照铁疤的要求,将工坊内所有的窗户都用厚重的防辐射铅板内衬遮挡严实,只留高处一个换气扇在低速运转,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外界的雾气压下来,连那嗡嗡声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瓦斯灯被调到最暗,勉强维持着昏黄的光晕,将人影拉长、扭曲在布满工具和零件的墙壁上。

内间的门帘被掀开。晚晴走了出来。

三个月的时间,妹妹的变化肉眼可见。原本就瘦小的身体似乎抽长了些,但依旧单薄。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更黑,少了些孩童的天真懵懂,多了些沉静的、仿佛总在倾听着什么的专注。她穿着铁疤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改小了的灰色工装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细瘦的手腕。头发被简单地扎成一个小髻,用一根磨光的铜丝固定。

她先看向铁疤,得到后者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示意,然后目光才转向杨昭。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跑过来,只是站在那里,眼睛微微弯了一下,算是笑了。

“过来坐。”铁疤指了指工作台前两张并排放置的矮凳。

兄妹俩依言坐下。工坊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雾气在高处铅板上凝结又滑落的细微水声。

铁疤没有立刻说话。他拿起那个单筒放大镜,对着瓦斯灯的光,仔细调整着镜片,金属镜筒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放大镜,目光扫过兄妹二人。

“雾日,”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工坊里显得格外清晰,“是锈铁荒原的呼吸,也是旧伤的隐痛。它掩盖了很多东西,也让另一些东西……变得更加清晰。”

他打开一个金属小盒,里面是几块颜色、质地各异的矿石碎块,最大的不过指甲盖大小。“无灵者能在灵能稀薄、环境恶劣的地方生存下来,靠的不是天赋,而是观察、理解、利用。”他捡起一块暗红色、表面有蜂窝状孔隙的石头,“这是‘赤铁矿渣’,高温煅烧后的副产品,本身几乎不含灵能,但它内部的特殊结构,能吸收并储存特定频段的微弱灵蚀波动,缓慢释放,过程持续数年。城邦早期的‘长效警示灯’,核心就是这东西。”

他又拿起一块灰蓝色、半透明的结晶:“‘蚀泪盐’,从旧反应堆外围冷凝物中析出。剧毒,接触皮肤会导致溃烂,但它对游离的蚀能有极强的吸附和中和作用。处理得当,是制作‘污染净化滤芯’的关键材料,也是某些厄法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稳定剂’——当然,他们通常用更危险的方法获取。”

杨昭凝神听着,试图记住每一种材料的名字和特性。他知道,铁疤教他的这些,不仅仅是知识,更是生存的工具,是理解这个世界的另一种视角。

晚晴却似乎对这些“实物”的兴趣不如对“原理”大。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些矿石碎块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的微弱光泽,以及铁疤描述它们时,空气中仿佛随之泛起的、难以言喻的“信息涟漪”。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划动,指尖所过之处,空气里似乎有极其微小的、肉眼不可见的尘埃颗粒,遵循着某种规律微微改变了飘落轨迹。

铁疤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但他没有指出,只是继续平静地讲述。他将几块矿石按照某种顺序排列在工作台上,形成一个简陋的图案。

“齿轮区有自己的规则,不写在城邦律法里,但每个人都必须遵守。”他声音低沉下来,“第一条:隐藏你的‘异常’。无论那是什么,与众不同就是危险。第二条:价值决定存在。你能做什么,决定了别人如何对待你。第三条:沉默是最好的护甲。知道得太多,说得太多,都容易死。”

“仙盟的人,昨天之后,还有别的动静吗?”杨昭忍不住问。

铁疤看了他一眼:“街面上的生面孔多了几个。动作更隐蔽了,像是在织网。不只是仙盟,还有另一股味道……更阴沉,更不择手段。可能就是你提过的‘厄法兄弟会’里的某些疯子。”他顿了顿,“他们还没确定目标就在这里,但齿轮区不大,你们在这里住了三个月,总会留下痕迹。雾日给了我们时间,但雾散之后……”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追捕的网正在收紧。

“那我们……”晚晴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突兀,“我们身体里的……那些‘不一样’的东西,能藏得住吗?”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直视着铁疤,“哥哥眼睛里的‘锈色’,还有我……有时候会‘听’到的不该听的声音。”

杨昭身体一僵。晚晴如此直接地说出来,是他没想到的。

铁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反问:“你‘听’到什么?”

晚晴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但看着铁疤平静的眼睛,还是慢慢说道:“像……很多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乱糟糟的,听不清词。有时候,像生锈的齿轮在互相摩擦……还有时候,”她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像有什么很大、很旧的东西,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叹气。”

工坊内一时间只剩下换气扇低沉的嗡鸣。

铁疤沉默了片刻,从工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两个薄薄的金属项圈。项圈工艺粗糙,像是用边角料拼凑而成,表面铭刻着极为细密的、与常见符文迥异的纹路,纹路里填充着暗绿色的胶质物。

“戴上。”他将项圈分别递给兄妹俩,“平时贴肉戴好,别摘。这东西能干扰低强度的灵能探测,也能吸收一部分你们自身逸散出的‘异常波动’。尤其是你,”他看着晚晴,“对那些‘低语’,它不能完全屏蔽,但能让你不那么容易‘听清’,减少被吸引或干扰的可能。”

杨昭接过项圈。入手冰凉沉重,金属表面有一种粗糙的磨砂感。当他将项圈扣在脖子上时,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的麻刺感,并不难受,反而让他右眼那种时刻存在的空洞灼痛,减轻了一丝。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致密的网,将他体内那不受控制的冰冷力量,稍微束缚、隔绝了一些。

晚晴戴上项圈后,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眉头也舒展开些,似乎一直萦绕的某种无形压力得到了缓解。

“这只是临时措施。”铁疤强调,“治标不治本。真正的隐藏,是学会控制,是让‘异常’成为你身体里沉默的一部分,而不是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他看向杨昭,“从今晚开始,除了我教你的那些生存技巧,你还要学一点基础的‘冥想’。”

“冥想?”杨昭一愣。那是正统仙道修炼中常见的法门,用于凝神静气,感应灵气。

“不是仙盟那种吸纳灵气的冥想。”铁疤摇头,“是一种‘空置’和‘观察’。我会教你呼吸和专注的方法,目的不是引动力量,而是让你能更清晰地‘看到’自己体内的状况——你那两股纠缠的力量,它们在什么时候活跃,什么时候蛰伏,你情绪波动时它们如何反应。只有了解,才谈得上控制。至少,要学会在它们即将失控前,提前察觉,强行压制或疏导。”

杨昭重重点头。这是他迫切需要的。

铁疤又转向晚晴:“你,从明天起,跟我学‘符文逻辑’和‘基础机械构型’。”

晚晴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有些困惑:“符文逻辑?是像爷爷工作台上那些……”

“不是那些。”铁疤指向墙壁上挂着的几幅陈旧图纸,上面绘制着复杂的齿轮咬合、杠杆联动和管道连接示意图,“是更基础的,力的传递,能量的转换,信息的编码与解码。无灵者的符文,不依赖灵能,而是建立在物质本身的属性、几何结构和精密计算之上。它能帮你建立一个稳定、有序、可理解的思维框架。”他盯着晚晴,“你需要这个框架,来容纳和整理你天生就能接收到的那些……混乱‘信息’。否则,它们会把你脑子搅成一团浆糊,或者,引来看不见的危险。”

晚晴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铁疤话语中的严肃和关切,用力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铁疤开始向杨昭讲解那种特殊的“冥想”法门。方法很简单,甚至简陋:调整呼吸节奏,将注意力从外界收回,像内视一样,但不主动探寻丹田或经脉,只是“感受”身体内部整体的“状态”,像观察一个寂静房间里的空气流动、温度变化。

杨昭尝试着去做。起初很难,纷乱的思绪、对追兵的恐惧、对妹妹的担忧、灭门之夜的场景碎片……不断涌上来干扰他。但当他强迫自己专注于铁疤教导的那种缓慢、深沉、带着特定停顿的呼吸节奏时,渐渐地,外界的嗡鸣、妹妹轻微的呼吸声、甚至体内伤口的隐痛,都仿佛退远了一些。

就在这种朦胧的、近乎半睡半醒的“内观”状态中,他第一次“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难以言喻的“内部感知”——自己体内的景象。

丹田处,是一小团微弱但稳定的白色气旋,那是他炼气三层的根基,纯净但稀薄。而在白色气旋旁边,紧贴着,甚至部分嵌入其中的,是一团蛰伏的、暗沉的、不断缓慢旋转的青铜色雾状能量。它并不活跃,却散发着冰冷、漠然、仿佛能侵蚀一切生机的气息。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极其细微的、藕断丝连的能量交换,白色气旋的边缘,偶尔会被染上一丝极淡的青铜色,又迅速被净化、稀释;而青铜色雾气的边缘,也偶尔会剥离出一点点暗淡的光点,融入白色气旋,让那白色显得不那么纯粹。

这就是他体内并存的两种力量?如此……贴近,又如此……格格不入。

更让他心惊的是,当他“观察”到那团青铜色雾气时,雾气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右眼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耳边也响起了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深渊的细碎摩擦声。

他猛地从那状态中脱离出来,剧烈地喘息,额头渗出冷汗。

“看到了?”铁疤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

杨昭点点头,心有余悸。

“记住那种感觉,记住它们‘存在’的状态。下次当你情绪剧烈波动,或者被迫使用力量时,尽量分出一丝心神去‘观察’它们的变化。这是控制的第一步。”铁疤说完,不再看他,转向晚晴,开始用最简单的语言和图示,讲解杠杆原理和几种基础符文的几何意义。

雾日的时光在低沉的理论讲解、艰难的冥想尝试和偶尔穿插的、关于齿轮区暗流的具体提醒中缓慢流逝。工坊外的雾气似乎更加浓重了,连换气扇的声音都几乎被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铁疤停了下来,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雾开始散了。”他宣布,“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团聚的时间结束了。

杨昭看向晚晴。妹妹也正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里有许多话,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轻声说:“哥,小心。”

“你也是。听铁疤爷爷的话。”杨昭站起身,感觉经过刚才的冥想尝试,精神虽然疲惫,却有一种奇异的清明感,对体内那股冰冷力量的恐惧……似乎减弱了一分,因为它不再是完全未知的黑暗,而是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铁疤将一个粗糙的布包塞给杨昭:“里面有三天的干粮,一些应急的伤药,还有一张齿轮区地下水道部分区域的简图——必要时的退路。老烟囱那边,我给你安排了一个新‘身份’,明天会有人带你过去看。是废料场西区一个负责记录破损零件的小工,活儿不重,接触的人杂,正好让你练练眼力和耳朵。”

杨昭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不仅是重量,更是责任和机会。

“雾散之前,离开工坊范围。下次雾日,再回来。”铁疤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杨昭最后看了晚晴一眼,妹妹已经抱起铁疤给她的一本厚重图册,准备回到内间。她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孤单,却也有了一种脆弱的坚韧。

他转身,拉开工坊沉重的铁门。

门外,灰白色的浓雾正在缓慢地、不均匀地变得稀薄,如同正在溶解的棉絮。远处建筑的轮廓开始若隐若现,管道嘶鸣和机械运转的声音也重新变得清晰、刺耳起来。齿轮区从短暂的沉寂中苏醒,带着更甚以往的喧嚣和压迫感。

杨昭竖起衣领,将铁疤给的项圈往衣领里塞了塞,确保金属贴紧皮肤,然后迈步走入正在散去的雾气中。

他的身影很快被流动的灰白和重新主宰街道的锈色阴影吞没。

工坊内,铁疤走到门边,确认杨昭已经离开后,重新关紧门,插上门栓。

他走回工作台,没有继续之前的活计,而是从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通体漆黑如墨的薄板。薄板表面光滑如镜,却没有任何倒影,只在中心位置,蚀刻着一个极其复杂、仿佛由无数微小齿轮和管道嵌套而成的立体符文。

他凝视着黑色薄板,手指在符文上方虚虚拂过。薄板没有反应。

“蚀血共鸣……钥匙现踪……还有‘寂灭之瞳’的征兆……”铁疤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混浊的眼中闪过锐利如刀锋的光芒,“杨家的后人……这场从三万年前就开始的风暴,终究还是把最不该卷进来的两个孩子,抛到了漩涡中心。”

他抬头,看向内间的方向。门帘后,晚晴正翻阅图册的细微声响传来。

“灵蚀的潮汐正在加速,‘七日回响’的周期越来越短……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将黑色薄板收回暗格,锁好。

然后,他走到一个靠墙的、布满灰尘和油污的旧式金属控制台前,拉下一个几乎锈死的拉杆。

工坊地下深处,传来极其微弱、仿佛巨大齿轮缓缓咬合的“咔……哒……”一声闷响。

一丝几乎无法感知的、与周围所有能量形式都迥异的、极度内敛的波动,以工坊为中心,极其缓慢地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迅速被庞大的城市噪音和能量背景吞没。

铁疤佝偻着背,坐回工作台前,拿起那把微雕刻刀,继续在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上,雕刻起那些复杂到令人目眩的纹路。

他的动作稳定、精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

只有窗外,那越来越稀薄的雾气边缘,偶然闪过的一缕极淡、转瞬即逝的暗红色光影,如同巨兽苏醒前,在深海睁开的一道眼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