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06:02:44

溪水冰冷刺骨,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矿物涩味。杨昭把妹妹平放在溪边相对干燥的碎石滩上,撕下仅存的内衫下摆,浸透冰冷的溪水,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晚晴依旧昏迷,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那种古老语言残片。她的体温高得吓人,脸颊却透着一种不祥的灰白。杨昭自己的状态也很糟,后背伤口在逃亡中再次崩裂,火辣辣地疼,与右眼深处的空洞灼痛交织。更糟糕的是饥饿与精力透支带来的眩晕,一阵阵发黑。

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小心洗净妹妹手心——那里曾被蜉蝣光尘触及,皮肤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他又检查了自己右眼,借着溪水倒影,能看到瞳孔边缘隐约有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铜色细环,不盯着仔细分辨根本无法察觉。

“虚空蜉蝣……记忆……”他回想着妹妹当时念出的古怪音节,努力捕捉其中一两个重复的片段。发音很奇特,音节在喉咙深处滚动,带着某种空间的震颤感。他尝试模仿其中一个最短的音——“Ves”。

什么也没发生。

他又试了几次,直到喉咙干涩疼痛。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当他再次念出“Ves”,并下意识地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身的灵力(而非那股冰冷蚀能)附着在音节上时——嗡。

他面前的空气,极其微小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扭曲了一下,就像夏日热浪造成的景象波动,范围不过拳头大小,一闪即逝。

杨昭愣住了。不是错觉。他刚刚,似乎……轻微地干扰了面前极小范围的空间稳定?虽然微弱到毫无实用价值,但这绝非炼气期修士,甚至不是正统仙道常见的手段!

这就是妹妹接收到的“记忆”中包含的知识?关于……空间?或者说,关于“虚空蜉蝣”这类存在所理解的世界规则?

他心脏狂跳,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寒意。妹妹接触到的,究竟是什么层次的东西?这种“记忆”灌输,对她尚未发育完全的心智和身体,会造成什么负担?她现在的高烧昏迷,是否与此直接相关?

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弄到药物,至少弄到食物和干净的饮水。

他背起晚晴,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溪流两岸的迷雾稍微稀薄,植物也从扭曲的巨木逐渐变为低矮、多刺的灌木,泥土中开始出现沙砾。地势在缓慢下降。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溪流汇入一条更宽的、水流浑浊的河。河对岸的景象让杨昭停下了脚步。

迷雾在这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隔,变得稀薄如纱。对岸,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呈现暗红与铁锈黄色的土地,植被稀疏,只有一丛丛茎秆坚硬、叶片锋利的陌生植物。极目远眺,大地平坦而荒凉,零星散布着一些低矮的、像是人工垒砌的石堆或废弃的木质结构。天空是铅灰色,与森林上空永恒的阴郁不同,这里的灰色更沉重,更……压抑。

锈铁荒原。他猜到了。

父亲偶尔提及的、无灵者聚居的险恶之地,灵能稀薄混乱,环境严酷,但也因此较少受到高阶修仙者或强大蚀变生物的侵扰。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或许比危机四伏的森林稍好一些。

河水不深,但湍急。杨昭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河段,背着妹妹,拄着枯枝,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过。河水冰冷,没过膝盖,水底卵石湿滑。走到河中央时,晚晴突然在他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烫得像块火炭。

杨昭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就在这时,他左脚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为了稳住身形,他右脚下意识用力一蹬——

右眼深处的青铜色细环猛地一热!

不是他主动引动,更像是身体失衡时,那股蛰伏力量的本能反应。

以他右脚为中心,半径三尺内的浑浊河水,瞬间“凝固”了——不是结冰,而是仿佛失去了所有活力与流动的特性,变成一滩沉重、晦暗的“死水”,颜色迅速加深为污浊的墨色,并散发出比森林腐叶更浓的铁锈与衰败气味。几条原本在水底石缝穿梭的小鱼,直接翻起了白肚皮,漂浮在这片“死水”中,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发黑。

异变只持续了两三秒,那片“死水”就恢复了流动,但颜色和气味依旧残留,与周围河水格格不入。

杨昭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残破的衣衫。他踉跄着冲上对岸的碎石滩,将晚晴放下,自己跪在地上干呕,五脏六腑都像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扭曲。右眼的灼痛剧烈爆发,视野里青铜色的光斑乱闪,耳边嗡嗡作响。

这次力量的泄露,比在森林里驱赶影爪猬更不受控,后果也更直观——直接扼杀了一片小范围水域的生机。

这就是蚀能?这就是仙盟要剿灭的“污染”?

他看向自己颤抖的右手。如果刚才不是踩进水里,而是踩在土地上,那片草皮是不是也会瞬间枯死异化?如果接触到活物……

“咳……哥……”晚晴微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恐惧。

他慌忙爬过去。晚晴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水……渴……”

杨昭立刻用干净的布片浸湿河水,小心挤到她嘴里。他避开刚才下游那片被污染的水域,绕到上游取水。

喝了几口水,晚晴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但高烧未退。她茫然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又看看哥哥惨白的脸,似乎想努力理解现状。“我们……在哪?”

“锈铁荒原,安全一点了。”杨昭哑声说,擦去她额头的汗,“你发烧了,晴儿。在森林里,那只虫子……你记得吗?”

晚晴的眼神瑟缩了一下,露出恐惧和困惑。“光……蓝色的光……好多声音……好多……看不清楚的画面……一个很大很大的……灰色的城市?在天上?又好像在地下……有人在说话,听不懂,但是……很伤心……”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眉头紧蹙,似乎回忆让她非常痛苦。“还有……数字?七……总是七……”

“七天?”杨昭追问。

“不……是……周期?轮回?记不清了……”晚晴的声音低下去,又陷入半昏睡状态,但这次,她嘴里不再念诵古老音节,而是反复呢喃着一个词,这次是杨昭能听懂的通用语:“……钥匙……钥匙……”

钥匙!冷千山也提到过“钥匙”!

杨昭心脏狂跳。妹妹接收的蜉蝣记忆碎片里,竟然也包含这个信息?这“钥匙”到底指什么?和妹妹的特殊血脉有关?和家里的青铜罗盘有关?还是和仙盟所谓的“蚀源”有关?

谜团像荒原上的风,冰冷而无所不在。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他必须找到能落脚的地方,获取补给。

他再次背起妹妹,向着荒原深处那些疑似人造物的方向走去。风变得更猛烈,卷起铁锈色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空气干燥冰冷,灵气稀薄到几乎感应不到,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金属电离后的臭氧味。

走了约一个时辰,远处出现了较为清晰的轮廓——那是一个简陋的聚居地,由粗糙的石头、锈蚀的金属板和不知名动物的皮革搭建的低矮窝棚杂乱堆砌,外围用削尖的木桩和缠满铁刺的网围起一圈简陋的屏障。几缕歪斜的炊烟升起,在铅灰色天空下显得渺小而顽强。

聚居地入口处,有一个歪斜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块斑驳的铁牌,用红色的、像是矿物颜料书写着扭曲的字迹,杨昭勉强认出是通用语:“废料矿坑三号哨站 – 闲人勿近,后果自负”。

哨站?矿坑?

杨昭犹豫了。无灵者对灵能者的态度,父亲提过,大抵是不信任乃至敌视。自己和妹妹现在的状态,进去是福是祸?

就在他踌躇时,聚居地边缘一个较高的窝棚上,一扇用破碎玻璃和铁皮遮挡的小窗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扫了过来。

紧接着,那扇小窗“砰”地关上了。

几息之后,聚居地那扇由锈铁片拼凑、勉强算作大门的地方,“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条缝。一个矮壮的身影走了出来,裹着厚厚的、沾满油污的皮革外套,头上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金属护具,只露出一双警惕的、混浊的眼睛。他手里没拿武器,但腰间鼓鼓囊囊,似乎别着什么。

那人隔着几十步距离停下,目光在杨昭破烂染血的衣衫、背上昏迷的晚晴、以及他们明显不属于荒原的苍白肤色上扫过,尤其是多看了杨昭那异于常人的、过于明亮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尚未完全褪去的灵力微光或蚀能影响)一眼。

“迷路的?”那人的声音透过护具,闷声闷气,带着浓重的荒原口音,“还是被赶出来的?”

杨昭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符合年龄的惶恐无措:“我……我和妹妹从东边林子里逃出来的,家里……遭了灾。妹妹病得很重,求您,给点水,一点地方歇歇脚,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做。”

他刻意强调了“东边林子”(迷雾森林)和“遭灾”,隐去了仙盟和修仙家族的信息,将自己伪装成可能遭遇蚀变生物或匪徒的普通流民。

那人又打量了他们片刻,尤其在晚晴烧红的小脸上停留了一下,似乎在评估疾病的危险性和两人的价值。荒原上,劳动力是稀缺资源,但来历不明的麻烦更致命。

“……等着。”那人最终吐出两个字,转身回了聚居地,大门再次关上。

杨昭的心沉了下去。被拒绝了?

但没过多久,大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不止之前那人,还有一个身材瘦削、背有些佝偻的老者。老者没戴护具,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和风霜痕迹,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能看透皮囊。他穿着相对干净的灰色粗布衣,外面罩着件陈旧的、绣有复杂齿轮与管道纹路的皮质围裙。

老者径直走到杨昭面前,目光先是落在晚晴脸上,然后又转向杨昭,在他眼睛和脖颈处(可能观察灵能波动或蚀变痕迹)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他紧握护身符、指节发白的手上。

“林子里出来的?”老者开口,声音沙哑但清晰,“遇到什么了?”

“……影爪猬,还有……雾里的东西,说不清。”杨昭选择部分实话。

老者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意外。他伸手,不是探晚晴的额头,而是用粗糙的手指,极其快速地在她手腕内侧按了一下,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热毒入髓,外加神思过度,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杂讯’干扰。”老者收回手,语气平淡,“荒原上常见的病,死不了,但拖久了会废。跟我来。”

他转身朝聚居地内走去。之前那个矮壮汉子让开了路,依旧警惕地盯着杨昭。

杨昭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连忙背着妹妹跟上。踏进锈铁大门的那一刻,浓重的机油、金属锈蚀、汗水、劣质燃料和某种苦涩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与清河镇、与迷雾森林截然不同的世界。低矮拥挤的窝棚间,衣衫褴褛、面色疲惫的人们默默忙碌,搬运着矿石,敲打着金属,照看着冒着古怪蒸汽的小型炉子。几乎没有孩童的嬉闹声。人们的眼神大多麻木,或带着深深的戒备。视线所及,没有任何符箓、飞剑、灵力光芒的痕迹,只有最原始的体力、粗糙的机械和那些闪烁着暗淡符文的简陋装置——无灵者的符文科技。

老者带着他们穿过狭窄污浊的通道,来到聚居地靠里侧一个相对独立、由更大块锈蚀金属板搭建的棚屋前。棚屋外堆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矿石样本和晒干的草药。

“我叫铁疤。”老者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里面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些,被隔成前后两间。前间像个杂乱的工坊兼诊所,摆满各种工具、零件、瓶罐和简单的机械骨架;后间隐约可见简陋的床铺。

“把她放里面床上。”铁疤指了指后间,自己则在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里舀出一些黑乎乎的药汁,递给杨昭,“喂她喝下去,能退热,稳住心神。你,”他看向杨昭,“外间等着,自己处理一下伤口,架子最下层有干净的布和消毒药粉——绿色的那罐,别用错了。”

语气不容置疑,仿佛早已见惯了类似的落魄逃亡者。

杨昭依言将晚晴安顿好,喂下苦涩的药汁。妹妹在昏睡中皱紧眉头,但没有反抗。药似乎很快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渐渐沉缓下来,虽然依旧发烧,但不再那么滚烫惊人了。

他回到外间,找到药粉,忍着痛处理后背的伤口。铁疤则坐在一个堆满零件的工作台后,拿着一块暗红色的矿石对着灯观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存在,但杨昭能感觉到,那双锐利的眼睛的余光,从未真正离开过他。

伤口包扎完毕,杨昭沉默地站着,不知该说什么。道谢?询问代价?还是继续编造来历?

铁疤放下矿石,终于再次看向他,目光落在他脸上,尤其是眼睛。

“小子,”他缓缓开口,声音在昏暗的工坊里格外清晰,“我不管你从哪来,惹了什么人,或者……身体里藏着什么东西。”

杨昭身体一僵。

“在锈铁荒原,”铁疤继续道,语气平淡无波,“只有两种东西有价值:能用的手艺,和不会带来麻烦的沉默。你妹妹,发烧时说胡话,提到了‘钥匙’,还夹杂着一些……很老很老的调子。”

杨昭的心跳几乎停止。

“在这里,‘钥匙’这个词,最好不要随便提。”铁疤站起身,走到一个锁着的铁柜前,打开,取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的东西。他揭开油布一角,露出下面——那是一块残破的、非金非石的黑色薄片,上面蚀刻着与杨昭护身符风格类似、但更加复杂精密的扭曲纹路。

杨昭瞳孔骤缩。

“认得吗?”铁疤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重新包好薄片,锁回柜子,“不认得最好。记住,在这里,想活下去,就闭上嘴,学会看,学会做。”

他走回工作台,拿起一把锉刀,开始打磨一块金属零件,发出刺耳的噪音,显然谈话已经结束。

“我……我能做什么?”杨昭深吸一口气,问道。

铁疤头也不抬:“后院有堆废料,按金属种类和完整度分拣出来。做得好,有吃的,有你妹妹的药。做不好,或者惹了不该惹的眼,”他顿了顿,锉刀在金属上划出刺耳的长音,“大门就在那儿。”

杨昭点点头,默默走向后院。他知道,暂时的安全是用劳动和沉默换来的。铁疤显然知道些什么,关于“钥匙”,关于那些古老纹路,甚至可能关于他们的来历。但他不问,这是一种危险的庇护,也是一种不明原因的观察。

后院堆着小山般的金属垃圾,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色泽。他蹲下身,开始按照最简单的颜色、重量、磁性来分拣。右眼的刺痛依旧,体内的冰冷力量在药粉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似乎蛰伏得更深了。

工坊里,隐约传来晚晴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铁疤单调规律的打磨声。

荒原的风,呼啸着掠过锈铁棚屋的缝隙,带来远处矿坑机械沉闷的轰鸣。

在这个灵力稀薄、规则迥异的世界,他们的逃亡,暂时找到了一个粗糙的支点。但杨昭清楚,追兵不会放弃,妹妹身上的谜团不会消失,而他自己体内那不受控制的力量,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锈蚀之刃。

他拿起一块沉甸甸的、边缘锋利的锈铁片,冰冷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活下去。

然后,弄明白这一切。

为了晚晴,也为了那场血色朔月中,再也无法回答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