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青石县青年干部培训班在县委党校开班。
全县三十岁以下、副科级以上的年轻干部，一共只有十二人参加。唐峻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从燕京来的。
开班第一天，县委书记赵天民亲自来讲课。题目很大：《青年干部的使命与担当》。
“同志们，你们是青石县的未来。”赵天民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台下的年轻面孔，“改革开放进入第二个十年，我们国家正处在关键时期。青石县作为贫困县，发展的任务很重，担子就压在你们肩上。”
唐峻认真记着笔记。他能感觉到赵县长话里的分量。
“在基层工作，要有三颗心。”赵天民伸出三根手指，“一是责任心，对工作负责；二是进取心，永不满足；三是平常心，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考验。”
他顿了顿，特别看了唐峻一眼：“尤其是第三点。年轻干部有热情，有冲劲，这是优点。但也要沉得下心，扎得下根。基层工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长期坚持。”
课后，学员们分组讨论。唐峻所在的小组有五个人：县委办的张明、县政府的李红、教育局的王刚、卫生局的刘芳，还有他。
“唐镇长，听说你们云雾镇的茶叶项目搞得不错？”张明问。他是县委办副主任，消息灵通。
“刚刚起步，还在摸索。”
“八十万的项目，可不是小数目。”李红说，“唐镇长这么年轻就负责这么大的项目，压力不小吧？”
“压力确实有，但也是动力。”
王刚比较直接：“我听说前阵子有人举报你？结果怎么样？”
这话问得有些冒昧。唐峻平静地说：“组织调查清楚了，还了我清白。”
“那就好。”刘芳打圆场，“咱们年轻干部在基层，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重要的是经得起考验。”
讨论很热烈，大家交流了各自的工作体会。唐峻发现，虽然都在基层，但不同岗位面临的困难各不相同。教育局要为危房改造发愁，卫生局要解决缺医少药，县委办要协调各种关系...
但共同点是，大家都在想办法，都在努力。
培训班为期两周，课程安排得很满。除了理论学习，还有实地调研、案例分析、经验交流。唐峻很珍惜这个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
第三天，课程是《县域经济发展战略》，由县长亲自讲授。讲到特色产业时，县长特别提到了云雾镇的茶叶项目。
“...以茶叶为例，我们青石有历史底蕴，有资源优势。云雾镇的做法值得借鉴——立足实际，科学规划，稳扎稳打。”
课间休息时，好几个学员围过来，向唐峻请教茶叶项目的情况。
“唐镇长，你们是怎么争取到省里资金的？”
“茶苗采购怎么保证质量？”
“群众工作怎么做？”
唐峻一一回答，不藏私，也不夸大。他说的都是实际情况，有成绩，也有困难。
“最重要的是得到群众支持。”他说，“再好的项目，如果群众不理解、不配合，也搞不成。”
“可是群众工作最难做啊。”一个学员叹气，“我们乡想修条路，涉及征地，怎么也谈不拢。”
“那就多跑几趟，多听听他们的想法。”唐峻想起茶园村的经历，“老百姓最讲实际，你为他们着想，他们能感觉到。”
培训进行到第二周，安排了一次实地考察——去邻县学习乡镇企业发展经验。
邻县比青石富裕，乡镇企业办得红火。考察团参观了几个厂子，有服装厂、食品厂、小五金厂。厂房虽然简陋，但机器轰鸣，工人们忙碌有序。
“我们县的口号是‘村村点火，户户冒烟’。”邻县的领导介绍，“只要有点子，有点钱，就支持办厂。政府提供土地、贷款、技术，帮企业解决困难。”
唐峻很受启发。他仔细询问了政策细节、管理经验、市场开拓等问题，记了满满一本子。
参观结束后的座谈会上，赵天民问学员们有什么感想。
大家纷纷发言，大多是说邻县经验好，要学习借鉴。
轮到唐峻时，他想了想说：“邻县的经验确实好，但我们不能照搬。”
“哦？为什么？”赵天民很有兴趣。
“因为条件不同。”唐峻说，“邻县交通便利，靠近省城，有市场优势。我们青石山多路远，运输成本高。如果也搞服装、五金这些，竞争力不强。”
“那你的建议呢？”
“还是要立足本地资源。”唐峻说，“比如我们云雾镇搞茶叶，就是发挥资源优势。其他乡镇也可以找自己的特色——有的可以搞林下经济，有的可以搞特色养殖，有的可以搞手工艺品。关键是找准定位，不能一哄而上。”
赵天民点点头：“说得对。发展经济要实事求是，不能盲目跟风。”
考察回来，培训班进入最后阶段——撰写结业论文。题目自选，要求结合工作实际。
唐峻选了《贫困地区特色产业发展路径探析——以青石县茶叶产业为例》。他结合这几个月的工作实践，从资源分析、市场定位、政策支持、群众动员等方面，写了八千多字。
论文交上去后，被选为优秀论文，在结业式上交流。
结业式很隆重，县四套班子领导都来了。唐峻上台发言时，有些紧张，但很快平静下来。
“...在基层工作这几个月，我深刻体会到，发展产业不是写写文件、开开会议就能成的。它需要深入调研，需要科学规划，更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干。”
他讲了茶园村的例子，讲了茶农的期盼，也讲了遇到的困难和解决的过程。
“有人说，茶叶产业见效慢，不如搞工业来得快。但我认为，快慢不是唯一标准，可持续才是关键。我们要的不仅是今天的GDP，更是明天的希望，是老百姓长久的幸福...”
发言结束，台下响起掌声。赵天民带头站起来，掌声更热烈了。
结业式后，赵天民把唐峻叫到一边。
“论文写得不错，有实践，有思考。”赵天民说，“但我要提醒你，理论说得再好，也要靠实践检验。茶叶项目现在只是开了个头，后面的路还很长。”
“我明白。”
“云雾镇的情况复杂，你经历过了，应该深有体会。”赵天民语重心长，“年轻干部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团结同志，争取更多支持。”
“我会注意的。”
“好。”赵天民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干。明年春天，我要去看你们的茶园。”
回到云雾镇，唐峻感觉到一些变化。镇里的干部对他更尊重了，见面主动打招呼，汇报工作也更认真。
李永军书记见到他，很高兴：“小唐，听说你在培训班表现很好，给咱们云雾镇争光了！”
“是组织培养得好。”
“别谦虚。”李永军说，“茶叶项目要继续抓紧。马上要过年了，过完年就是春天，茶苗要管理好。”
“我已经安排了。赵主任带着技术员，每周都去茶园指导。”
“好。”李永军想了想，“还有件事。王镇长调走了，县里正在考虑新镇长人选。这段时间，镇里的工作你要多担待些。”
唐峻一愣。王德海调走了？这么快？
“组织上考虑，让他去县科协任副主任。”李永军说，“也算给他留了面子。”
唐峻明白了。这是处理结果。
“新镇长来之前，政府这边的工作，你和老刘多商量。”李永军说，“尤其是茶叶项目，不能受影响。”
“我会的。”
接下来的日子，唐峻更忙了。既要抓茶叶项目，又要处理镇政府的日常工作。
好在有老刘副书记帮忙。老刘经验丰富，处理日常事务得心应手。两人配合默契，镇里工作井井有条。
但唐峻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新镇长来了，又会有一番调整。
十二月底，青石县下了第一场雪。山区的雪来得早，一夜之间，云雾镇银装素裹。
唐峻担心茶园受冻，一大早就去了茶园村。路上积雪很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个多小时。
到了村里，陈支书正在组织村民扫雪。
“唐镇长，您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雪！”
“来看看茶园。茶苗刚种下，怕冻坏了。”
“您放心，我们都盖了稻草。”陈支书说，“赵主任昨天还来了，教我们防冻措施。”
唐峻去茶园看了看。五百亩茶园盖着厚厚的稻草，像铺了一层棉被。茶苗在雪被下，应该能安全过冬。
“唐镇长，进屋喝口热茶吧。”陈支书说，“李大爷刚炒了新茶，说是让您尝尝。”
李大爷家烧着炭火，很暖和。老人端来热茶，茶香四溢。
“唐镇长，您尝尝。这是用新方法炒的，味道不一样。”
唐峻喝了一口，果然清香甘醇，比以前的茶好多了。
“李大爷，您这手艺又精进了。”
“都是赵主任教的。”李大爷笑呵呵，“他说了，老手艺要传承，新方法也要学。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学点新东西，高兴！”
正说着，赵建国冒着雪来了。
“唐镇长，您也来了？”赵建国拍打着身上的雪，“我正要去茶园看看呢。”
“我刚看过，盖了稻草，应该没问题。”
“还是要仔细检查。”赵建国很认真，“有些茶苗弱，可能扛不住冻。我得一垄一垄地看。”
唐峻很感动。这就是老同志的敬业精神。
“赵主任，辛苦您了。”
“不辛苦。”赵建国说，“看着这些茶苗，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可不能让他们冻着。”
三人在李大爷家烤着火，聊着茶园的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但屋里暖意融融。
“明年春天，茶苗就能长新芽了。”赵建国憧憬着，“到时候，五百亩茶园一片绿，那才好看呢。”
“何止好看。”陈支书说，“那是咱们村的希望！”
唐峻听着，心里充满期待。是啊，希望。这些茶苗，承载着云雾镇的希望。
雪停了，唐峻和赵建国一起回镇上。路上积雪很深，走得很慢。
“唐镇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赵建国忽然说。
“您说。”
“新镇长的人选，您听说了吗？”
“没有。”
“我听说，县里在考虑让您接任。”赵建国压低声音，“李书记也在推荐您。”
唐峻愣住了。镇长？他才来几个月...
“我资历太浅，不可能。”
“资历是一方面，能力是另一方面。”赵建国说，“您在茶叶项目上的表现，县里都看在眼里。而且，现在强调干部年轻化...”
“赵主任，这事不要传。我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我明白。”赵建国点头，“不过唐镇长，您要有心理准备。如果真让您当镇长，担子更重了。”
回到镇政府，唐峻一直在想赵建国的话。镇长？他想都没想过。
晚上，他给在燕京的老师写了封信，说了最近的困惑。老师在回信中说：
“...基层是最锻炼人的地方。职位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做事，做实事。记住，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要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对得起群众的期盼...”
看着老师的信，唐峻心里踏实了。是啊，职位不重要，做事才重要。
元旦前一天，县里来了通知：经县委研究，决定由唐峻同志代理云雾镇镇长，主持镇政府全面工作。
通知很简短，但分量很重。
李永军把唐峻叫到办公室：“小唐，不，现在该叫唐镇长了。组织上信任你，把担子交给你。你要挑起来。”
“李书记，我怕担不起...”
“担不起也要担。”李永军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也是云雾镇的需要。茶叶项目正在关键时期，需要你继续抓下去。”
“我会努力的。”
“不是努力，是必须做好。”李永军认真地说，“唐峻，你现在是一镇之长了，要考虑全镇的发展，不只是茶叶项目。农业、工业、教育、卫生...方方面面都要抓。”
唐峻感到了压力，但也感到了动力。
元旦那天，云雾镇很热闹。街上张灯结彩，人们忙着准备年货。
唐峻没有休息，在办公室里整理新一年的工作计划。茶叶项目要推进，其他工作也不能落下。
小周送来一份文件：“唐镇长，这是各村报上来的困难户名单。快过年了，是不是要走访慰问？”
“要。你安排一下，从明天开始，我挨个村走。”
“这么多村，您一个人...”
“没事，一个一个来。”
唐峻知道，当镇长不只是开会、批文件，更要了解民情，解决民忧。
窗外传来鞭炮声，新的一年到了。
唐峻站在窗前，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他知道，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脚下的路也更清晰了。
从燕京到青石，从办事员到代镇长，他走了五个月。这五个月，有苦有甜，有泪有笑。
但他不后悔。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路，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