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真观深秋：透明渐染的时光
公元766年，大历元年，十月。
灵风在太真观已休养月余。
清虚子每日为她煎药——并非寻常草药，而是老道自配的“固本汤”，以黄芪、当归为主，佐以朱砂微量（唐代道士信朱砂可固魂魄）。药汤呈暗红色，喝起来有铁锈般的腥味。灵风知道这更多是心理安慰，她的“病”源于存在本质的磨损，非药石可医。但她还是安静地喝下每一碗，因为清虚子煎药时专注的神情让她想起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母亲在灶前熬粥的样子。
存在磨损不仅让她被他人的记忆擦拭，也开始侵蚀她自己的记忆。
某些清晨醒来，她会盯着房梁发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长安太真观，而非敦煌洞窟。某些夜里，她翻看编织日志，看到“吐蕃干预”“财政星图”等记录，需要努力回忆才能拼凑出完整画面。最令她不安的是，她开始忘记一些人的名字——不是历史人物，而是那些在干预中短暂相遇的普通人：那个秦州的老农、那个吐蕃少年赤桑扬敦、那个在洛阳教坊一起编舞的舞伎……他们的面容还在，但名字像被水浸过的墨迹，渐渐晕开、模糊。
她不得不更频繁地使用铜镜。
镜面已成为她的第二记忆库。每日晨昏，她对着镜子低声复述：“我是沈灵风，敦煌画师，第四锚点。我的任务是编织百年，调节知识流速。我正在长安，已完成十一项干预，下一项是……”
像咒语，也像锚链，将自己拴在正在流逝的现实中。
清虚子偶尔会站在门外，听着屋内低语，摇头叹息。老道已不再问“值得吗”这样的问题，她开始用行动表达理解：为灵风准备特制的饮食（多加芝麻、核桃，民间认为可补脑），在观中辟出一间静室供她独处，甚至帮她整理编织日志——清虚子识字不多，但能帮她把散乱的纸页按时间顺序排列，用丝线装订成册。
“你这册子，比佛经还厚了。” 某日清虚子捧着最新一卷日志说。
灵风正在窗前调颜料。她需要作画——不是壁画，而是简单的纸本小像，为了练习手的稳定，也为了确认自己还能“创造”而非仅仅“干预”。她调的是青金石蓝，来自西域的昂贵颜料，清虚子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小块。
“才记录到第十一项，”灵风用毛笔蘸取蓝色，在宣纸上勾勒一朵云，“后面还有三十九章要写。”
“三十九……”清虚子估算着，“你今年三十六岁，若每年做三四项，岂不是要做到五十多岁？”
“也许更久。”灵风笔尖顿了顿，“导师说，我的任务可能持续到850年。”
“850年？”清虚子愕然，“那是八十四年后！你……”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以灵风现在的透明化速度，能否活到那时都是疑问，更别说保持干预能力。
灵风放下笔，抬起手。午后的阳光穿过窗纸，在她的手掌上投下朦胧的光影。手掌边缘已明显透明，能看见后面纸上的蓝色云朵。
“时间对我而言，可能不是线性流逝的。”她轻声说，“导师提过，锚点之人的生命长度与干预深度相关。我编织得越深，存在磨损越快，但‘编织’本身也可能延长我的时间感……我不太懂，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清虚子沉默片刻，忽然说：“昨日宫中女冠来观中取香，说起一事。义宁坊的大秦寺——就是那些景教徒的庙——正在筹备立碑，纪念他们来唐一百五十年。碑文请了鸿胪寺的官员润色，据说内容颇不寻常。”
灵风眼神一凝：“如何不寻常？”
“说碑文不仅记载景教教义、在唐传播史，还嵌入了‘西学精要’。具体是什么，女冠也不清楚，只听说涉及星象、算学，是景教僧从拂菻（拜占庭）和天竺（印度）带来的秘传。”
灵风迅速在脑中调取信息。
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于贞观九年（635年）传入长安，获太宗允许建寺传教。历代皇帝对景教态度宽容，因其教义与佛教、道教有相通之处，且景教徒多精通医术、天文、数学，常被朝廷征用。立碑纪念传教一百五十年，合情合理。
但“西学精要”……
她想起导师留下的文明安全手册中，有一条警告：
【知识类型：融合数学。风险等级：中高。】
【描述：希腊几何学与印度代数的融合产物，可解决复杂的天文计算问题，特别是‘岁差’校正。若在制度不成熟的社会过早传播，可能导致：（1）知识垄断，压制民间科学活力；（2）技术依赖，社会系统脆弱化。】
【建议干预：延迟解锁。设置文化或制度前提条件。】
岁差。
灵风懂这个概念。她在司天台学习时（伪装成漏刻博士之女期间），听博士们讨论过：由于地球自转轴的缓慢进动，春分点会沿黄道西移，导致恒星年与回归年存在微小差值（约每71.6年差1度）。这个差值对编制精确历法至关重要。唐代《大衍历》已认识到岁差存在，但计算仍不精确，导致历法每隔数十年就需修订。
如果景教碑文中含有可精确计算岁差的融合公式……
危机浮现。
第一，若此公式被司天台垄断，天文历法将成为只有少数官僚掌握的“黑箱”，民间天文学（如僧一行这样的民间科学家曾做出巨大贡献）将失去发展空间。科学一旦官僚化，就会失去活力。
第二，历法过于精确，农业将过度依赖中央颁布的历书。地方农民本可根据本地物候经验微调农时，但若中央历法“绝对正确”，这种地方适应性将被抑制。一旦中央出错或通信延迟，全国农业可能同步受损。
第三，也是最隐秘的风险：这类高度抽象的数学知识，可能引发唐代知识分子的“思维革命”。若过早接触，可能催生类似希腊的“为知识而知识”的纯粹科学传统，但唐代社会的制度基础（科举以诗文取士、官僚体系重实用轻理论）尚未准备好接纳这种传统。结果可能是知识精英与体制脱节，产生文化断层。
“必须干预。” 灵风放下画笔，“但不是阻止立碑，而是……为知识装上‘安全锁’。”
清虚子问：“安全锁？”
“让知识以加密形式保存，只有满足特定条件时才能被解读。”灵风思绪飞转，“比如……当科举制度增设算学科，当社会正式承认数学的独立价值时，加密才会自动解开。”
“这可能吗？”
“需要设计。”灵风开始整理工具，“道长，帮我准备出门的衣物。我要去义宁坊，见见那位立碑的景教僧。”
---
二、义宁坊大秦寺：十字架下的数学花园
义宁坊位于长安城西，是胡商聚居区。
走在坊间街道上，耳边是各种语言的混杂：粟特语、波斯语、阿拉伯语、突厥语，间杂着带口音的汉语。店铺招牌多用双语，贩卖着香料、玻璃器、毛毯、金银器。空气中有烤肉、孜然和没药（一种树脂香料）的混合气味。偶尔可见高鼻深目的胡商牵着骆驼走过，驼铃叮当。
大秦寺并不显眼。门面朴素，灰墙黑瓦，若非门楣上刻着十字架图案（唐代景教十字架下常有莲花座，体现文化融合），很容易错过。灵风以“访道交流”的名义递上名帖——太真观在长安宗教界小有名气，景教僧对佛道人士通常客气。
接待她的是位中年景教僧，汉名“伊斯”，波斯名“Yazdbozed”。他约四十岁，深目卷须，穿着唐代常见的灰色僧袍，但胸前佩戴着小小的十字架挂坠。汉语流利，略带洛阳口音。
“沈道长光临，不胜荣幸。”伊斯合十行礼（景教徒也习用此礼），“听闻太真观清虚子道长精研养生之术，贫僧早欲拜访，无奈寺务繁忙。”
灵风还礼：“大师客气。贫道听闻贵寺将立碑纪念，特来道贺。我唐包容万教，景教东传百五十年，教化功德，实堪铭石。”
两人在客堂坐下，小沙弥奉上茶——不是唐式的煎茶，而是波斯式的煮茶，加入肉桂和蜂蜜，味道奇特。
寒暄片刻，灵风切入正题：“听闻碑文不仅载教史，更融西学精要。贫道自幼好奇算学星象，不知可否一窥奥妙？”
伊斯眼神微动，打量灵风。他显然不习惯女性对数学感兴趣，但或许因灵风是“道士”（唐代女冠常有较高学识），他没有直接拒绝。
“沈道长对算学也有研习？”
“略知皮毛。曾习《九章》，窥《周髀》，于司天台观星数年。”灵风适度展示学识，“尤对‘岁差’之算感兴趣，然始终不得其法。”
提到“岁差”，伊斯神色明显变化。他沉吟片刻，挥手让沙弥退下，关上门窗。
“道长既问至此，贫僧不便隐瞒。”他压低声音，“碑文确含一段特殊内容，乃吾教先贤百年心血所萃。其源自希腊亚历山大城的几何学，融合天竺‘零’的概念与代数术，可解天体运行诸多难题，岁差正在其中。”
“愿闻其详。”
伊斯取来一卷草稿，在案上展开。纸是昂贵的桑皮纸，上用黑、红双色墨书写：黑色为汉文碑文正文，红色为叙利亚文注释。红字部分夹杂着许多奇怪的符号——希腊字母（α, β, γ…）、印度数字（包括“0”）、几何图形（圆、三角、抛物线）。
灵风仔细观看。她的数学知识来自多个层面：唐代的《九章算术》基础、后世穿越前的模糊记忆（她知道二次方程、三角函数等概念但无法直接使用）、以及导师灌输的“文明安全数学史观”。她很快辨认出，这段文字描述的是一个数学模型：用几何方法构建天体运行轨道，用代数方程表达轨道参数随时间的变化，核心是一个隐含的微分思想（虽未明确提出微积分，但已触及变化率概念）。
惊世骇俗。
若此模型完整传播，唐代天文学可能提前六百年达到宋元高峰，甚至触及近代科学边缘。但代价呢？
“大师，”灵风抬头，“此模型精妙绝伦，若献予朝廷，司天台必如获至宝。然贫道有一忧。”
“请讲。”
“如此深奥之学，满朝文武能解者几何？”灵风缓缓道，“恐不出十人。届时司天台将垄断此学，凡天象推算、历法制订，皆赖此模型。民间纵有才智之士，若无模型，难有创见。久而久之，天学成官学禁脔，不复有僧一行那般民间大家了。”
伊斯蹙眉：“道长之意是……此学不应传播？”
“非不应传播，而应择时传播。”灵风指向模型，“此学如种子，需合适土壤方能发芽。今科举以诗赋取士，算学仅为小技，通晓者寡。若此模型现世，必被司天台秘藏，成为官宦子弟晋身之阶，而非天下学子共研之学。此其一。”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历法过于精确，各州县农事皆仰中央颁历。若某年司天台算错，或驿路耽搁，天下农田皆误农时。反不如现今，中央有大致历法，地方据本地物候微调，虽有误差，但不易酿成大灾。”
伊斯陷入沉思。他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那依道长之见，当如何？”
“将模型加密。”灵风说出早已想好的方案，“碑文照刻，但关键公式转化为密文，刻于碑侧或碑阴。加密方式需巧妙：融合汉文偏旁与希腊字母，使外人观之如天书，唯满足特定条件者能解。”
“特定条件？”
“比如……”灵风脑中浮现未来历史脉络，“当科举增设‘明算科’，算学成为国家取士正途时；当朝廷设‘算学馆’，广纳英才研习时。换言之，当社会制度准备好接纳这门学问时，加密自会解开。”
伊斯站起身，在客堂中踱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贫僧自拂菻来唐二十载，”他缓缓开口，“初衷正是传播上帝福音与西方智慧。今若将智慧加密隐藏，岂非违背主命？”
灵风也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大秦寺的小庭院，种着几株石榴树，果实已红，在秋风中轻摇。
“大师请看那石榴。”她指道，“若在初夏摘取，果肉酸涩；待深秋成熟，则甘甜多汁。智慧亦如果实，需待时机成熟。过早摘取，可能酸涩伤人；适时而得，方能滋养众生。”
她转身面对伊斯：“大师传播福音，是希望人得真理而幸福，对吗？”
“当然。”
“若真理以错误的方式、在错误的时间传播，导致知识垄断、社会脆弱、民间智慧凋零，这还是幸福吗？”灵风声音轻柔但坚定，“加密不是隐藏，而是保管。保管到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学子们不仅有能力理解公式，更有制度保障他们能自由运用公式；保管到民间科学与官方科学能相互滋养，而非一方压制另一方；保管到历法精确带来的不是农业脆弱，而是真正的丰收。”
伊斯凝视着她。良久，他轻声问：“沈道长，你究竟是谁？寻常道士，不会思虑至此。”
灵风微笑：“我是历史的一个褶皱。有人叫我锚点，有人叫我织梦者。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你一样，希望这片土地上的文明，能安全地、持续地绽放。”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在透过窗户的斜阳中，手掌边缘透明如水。
伊斯倒吸一口气：“你……”
“这就是代价。”灵风收回手，“每做一次这样的干预，我就透明一分。终有一天，我会完全消失，从所有人的记忆里。但没关系，只要我保管的种子能在合适的时节发芽，透明就是值得的。”
客堂陷入长久的寂静。
庭院里传来沙弥扫落叶的沙沙声，远处坊市隐约的人声，秋风吹过石榴树的簌簌声。时间在光影中缓慢流淌。
终于，伊斯深深一躬。
“贫僧愿听从道长安排。”他声音有些颤抖，“愿上帝……愿上天见证，我们今日所做，是为了更大的善。”
---
三、司天台暗影：李素的困惑与灵风的警示
离开大秦寺后，灵风没有直接回太真观。
她需要验证自己的判断——关于司天台可能垄断知识的风险，是否真实存在。最好的方式，是亲自接触司天台的底层人员。
她想起一个人：李素。
李素是司天台的一名“天文生”，相当于实习生。灵风两年前（764年）因“星图误差”干预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李素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对天文充满热情，但家境贫寒，靠叔叔（司天台低阶官员）引荐才得以进入这个皇家机构。灵风记得他说话时眼睛会发亮，像藏着星星。
她在司天台外围的街巷转悠，果然在一家小食铺找到了李素。少年正独自吃面，面前摊开一卷星图，边吃边看，汤汁差点滴到纸上。
“李郎君。”
李素抬头，看见灵风，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您……您是沈道长？两年前那位……”
“难为你还记得。”灵风坐下，也要了一碗面。
“当然记得！”李素激动起来，“您当时指出那份阿拉伯星图的纬度误差，救了我们的命！后来核查，果然星图有问题，若按原图行军，后果不堪设想。博士们都说您眼光毒辣。”
灵风微笑：“小事而已。你如今在司天台可好？”
李素的笑容黯淡下来。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不好。道长，我……我可能待不下去了。”
“为何？”
“司天台现在……”李素欲言又止，“这么说吧，以前这里虽然规矩多，但真有学问的博士们愿意教我们。自从吐蕃陷过长安后，一切都变了。现在最看重的是‘不出错’，而不是‘求真知’。任何新算法、新观测数据，都要层层上报，最后由几位‘监正’决定是否采用。他们……他们只选那些能巩固现有权力结构的。”
他打开星图，指着一处：“比如这份最新修订的《大衍历》局部，我发现其中岁差修正值似乎有误，按我的计算应该再调0.05度。我写了报告递上去，三个月了，石沉大海。上周我问监正，你猜他怎么说？”
灵风摇头。
“他说：‘李素，你一个天文生，做好观测记录就行。岁差这等大事，自有博士们定夺。你提异议，是想显摆自己聪明，还是质疑博士们的权威？’”李素模仿监正傲慢的语气，眼圈微红，“我……我只是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天文关乎农时、关乎祭祀、关乎国运，怎能因人情权威就含糊过去？”
灵风静静听着。这正是她担心的：官僚化的科学机构，会压制年轻人才的创新活力。
“还有更糟的。”李素声音更低，“我听说，监正们私下在整理一套‘秘传星算’，据说是融合了西域新法，计算精度极高。但他们不打算公开，只会在家族内部或亲信弟子中秘传，作为……作为子孙后代的晋身之本。”
果然。
灵风心一沉。景教碑的数学模型若完整献上，大概率会被监正们据为己有，成为新的“秘传”，进一步强化知识垄断。
“李郎君，”她轻声问，“若现在有一门学问，可彻底解决岁差计算，但一旦公开，可能被司天台彻底垄断，民间再无研习机会。你觉得，该公开还是该暂缓？”
李素愣住。他思考了很久，碗里的面都凉了。
“我……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作为学子，我当然希望知识自由传播。但作为司天台的人，我亲眼看见，有些知识一旦被某些人掌握，就会成为压迫他人的工具。”
他抬起头，眼中迷茫：“道长，您说学问的本意是什么？是为了让少数人高高在上，还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得更清？”
“你觉得呢？”
“我觉得……”李素握紧拳头，“学问应该像阳光，照在每个人身上。但现实是，总有人想建起高墙，把阳光关在自家院子里。”
灵风欣慰地笑了。这个少年还保持着初心。
“如果，”她说，“有一种方法，可以把这门学问‘封存’起来，直到有一天，司天台不再有高墙，天下学子都能公平地接触阳光时，再让它解封。你觉得如何？”
李素眼睛一亮：“那当然好！可是……怎么做？”
“加密。把学问转化为密文，只有满足特定条件——比如朝廷正式设立算学科举、广开算学馆时——才能被解读。”
“这……这可能吗？”
“需要设计。”灵风看着他，“李郎君，若有一天，算学真的成为科举一科，你会去考吗？”
“会！”李素毫不犹豫，“我宁可凭真才实学考进去，也不愿靠关系、学什么‘秘传’！”
“那就记住你今天的话。”灵风起身，放下一串铜钱付面钱，“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当那一天到来时，你需要成为那个能解开密文的人之一。保持你的热情，精进你的算学，更重要的是——保持你对学问本真的信念。”
李素怔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多年后，当已是算学博士的李素第一次看到景教碑密文时，他会突然想起这个秋日的午后，和那位渐渐透明在记忆中的女道长。
---
四、加密设计：汉文偏旁与希腊字母的共舞
接下来的半个月，灵风几乎每日前往大秦寺。
她与伊斯闭门工作，设计加密方案。这需要极其精密的构思，因为不仅要“锁住”知识，还要确保未来满足条件时能“解锁”。
核心挑战在于：唐代没有现代密码学，加密必须建立在当时已有的文化元素上，同时又能被未来的学者（可能是百年后）识别并破译。
灵风提出基本框架：
1. 载体选择：碑侧铭文。
- 主碑正面刻汉文颂文，讲述景教历史、教义。
- 碑阴刻叙利亚文《圣经》段落。
- 碑侧（右侧面）刻加密文本——这是关键。碑侧常被忽略，适合隐藏信息。
2. 加密基础：双系统融合。
- 第一层：汉文偏旁系统。选取《说文解字》中的五百四十个部首，每个部首对应一个数学概念或数值。如“日”部对应“时间变量”，“水”部对应“流数”（微分雏形），“田”部对应“面积积分”。
- 第二层：希腊字母系统。二十四字母对应二十四个基本几何操作或代数运算。如α代表“取极限”，β代表“求导”，γ代表“积分”。
- 两层系统通过特定规则交织：每个“概念偏旁”后紧跟一个“操作字母”，形成“概念-操作”对。
3. 编码内容：岁差模型的核心公式。
- 原始公式（伊斯提供）用希腊-印度符号写成。
- 灵风将其“翻译”为偏旁-字母序列。这需要她深刻理解公式本质，并将其分解为基本概念和操作步骤。
- 例如，公式中“天体轨道椭圆方程”被编码为：日（时间）+田（面积）+α（取极限）+β（求导）+水（变化率）……共三十七个偏旁-字母对。
4. 锁定机制：文化前提条件。
- 在加密文本开头，用普通汉文刻一行提示：“此篇铭文，待明算立科之日，其义自现。”
- “明算立科”是关键——只有当科举正式设立算学科（唐代曾设“明算科”但时废时立，未成定制）时，后世学者才会意识到这段文字可能与数学有关。
- 更精妙的是，灵风在设计偏旁-字母对应表时，故意让某些对应关系只有在理解“明算科”考试大纲（如《九章算术》为教材）的情况下才能被猜出。这是双重锁定。
5. 防篡改设计。
- 加密文本中混入大量“干扰符”——看起来像偏旁或字母，实则无意义。只有掌握正确解码表（灵风准备另存他处）的人才能筛除干扰。
- 碑石选用特定质地的青石，表面做旧处理，使加密文本与主碑看起来像同时刻成，避免后人怀疑是后世添加。
工作极其耗费心力。
灵风需要频繁使用“记忆编织”能力，将抽象的数学概念“灌注”到偏旁和字母中。这不同于之前的梦境植入，而是更精细的符号编码。每完成一个概念对的编码，她就感到一阵眩晕，透明化加速。
伊斯负责将她的设计转化为实际的碑文布局。他擅长叙利亚文、希腊文雕刻，对汉文也有研究。两人常常工作到深夜，油灯下，灵风口述编码，伊斯在草稿上画出碑侧布局图。
某夜，工作进行到关键公式的最后部分时，灵风突然眼前一黑，扶住桌子才没倒下。
“道长！”伊斯赶忙搀扶。
灵风摆摆手，喘息片刻：“没事……只是有些累。”
伊斯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缕越来越明显的银白色头发，低声说：“您这样……真的值得吗？为了一个可能百年后才被人理解的公式，消耗自己的生命？”
灵风缓过气，笑了笑：“伊斯大师，你们景教相信灵魂永生，对吗？”
“是。”
“那我也相信，有些东西比肉体的存在更长久。”她指向窗外夜空，“你看那些星星。它们的光要走很多年才到达我们眼中，有些星星其实早已熄灭，但我们仍能看见它们的光。知识也是光。我现在做的，是把一束可能‘太亮’的光，用棱镜分解，让它以更温和的方式，在更合适的时刻，照亮后来者的路。”
她顿了顿：“至于我自己……如果能成为那棱镜的一部分，哪怕棱镜终会磨损、破碎，但光毕竟被调整了方向。这就够了。”
伊斯沉默良久，然后做了个十字手势。
“愿主保佑您，沈道长。不……愿历史记住您。”
灵风摇头：“历史不必记住我。记住知识就好。”
---
五、碑成之日：仪式中的透明与遗忘
大历元年十一月十五，大秦寺立碑仪式。
碑石已雕刻完成，用红绸覆盖，矗立在寺院中央。朝廷派鸿胪寺官员到场，长安各宗教代表（佛教、道教、祆教、摩尼教）也应邀出席。仪式庄重，焚香诵经，伊斯主持。
灵风以道教代表身份出席，站在清虚子身侧。她穿着正式的道袍，戴莲花冠，脸上施了薄粉以掩盖苍白。但细心者仍能看出她的异常——在阳光下，她的身影有些朦胧，像隔着一层薄纱。
仪式进行到揭碑环节。伊斯诵念祷文后，与鸿胪寺官员一同拉下红绸。
青石碑身显露。正面汉文碑额刻“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正文洋洋洒洒两千余字，记述景教传入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文采斐然。碑阴叙利亚文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用了金粉填色）。碑侧……大多数人根本没注意到碑侧有字，即使看到，也只当是装饰花纹或辅助铭文。
这正是灵风要的效果。
仪式后是茶会。灵风与各教代表寒暄，但很快发现，那些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比如一位祆教祭司，两年前在粟特商队干预时见过；一位佛教高僧，曾在某次法会上与她讨论过星象——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困惑。
“这位道长是……”祆教祭司小声问旁人。
“太真观的沈道长。”
“沈……哦，好像听说过。”祭司点头，但眼神依然陌生。
存在磨损在公共场合加速了。
灵风退到角落，静静观察。她看见伊斯被众人围住，讲解碑文内容。有人问及碑侧“花纹”，伊斯微笑回答：“那是叙利亚文的一种装饰体，寓意‘上帝之光普照’。”
谎言，但必要的谎言。
她看见李素也来了——作为司天台派来的观察员。少年认真记录碑文内容，偶尔看向碑侧，皱眉思索，但显然没看出所以然。
她还看见一位不速之客：司天台的一位监正，姓张，正是李素提过的那个压制他的上司。张监正围着碑石转了一圈，目光尤其在碑侧停留，眼中闪过精光。他似乎察觉了什么。
茶会结束前，张监正找到伊斯。
“伊斯大师，这碑侧铭文……似乎不是寻常装饰？”
伊斯从容应答：“张监正好眼力。确是我教一种古老经文，用叙利亚文变体写成，内容为《诗篇》选段。”
“可否让本官拓印一份，回去研究？司天台对西域文字颇有兴趣。”
“当然可以。”伊斯早有准备，“不过此文字体特殊，需用薄纸轻拓，贫僧可让弟子协助。”
张监正满意离去。灵风知道，他会研究，但若无解码表，他顶多看出这是某种混合文字，破译不出数学内容。
这就够了。只要拖到“明算立科”的那天。
仪式散场时，清虚子走到灵风身边，低声说：“刚才那位张监正，向鸿胪寺官员打听你。问‘那位女冠是何来历，以前似乎见过但记不清’。”
灵风平静道：“他很快就会完全忘记。”
两人走出大秦寺。秋末冬初，长安街道上落叶纷飞。清虚子忽然说：“灵风，你的背影……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了。”
灵风没有回头：“我知道。”
“接下来去哪儿？”
“回观休整几日。然后……”灵风望向北方，“有消息说，回纥的摩尼教使者即将抵达长安，带着某种‘机械圣像’。那可能是下一个干预点。”
清虚子叹息：“你都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时间不等人，历史不等人。”灵风微笑，“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睡三天三夜。累死了。”
两人背影消失在义宁坊的街巷中。
而在他们身后，大秦寺院内，那块青石碑静静矗立。碑侧加密文本在斜阳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一扇紧闭的门，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被合适的人用合适的钥匙打开。
那时，已是北宋。
一位名叫刘羲叟的算学家，在整理唐代碑拓时，偶然发现景教碑侧拓片的异常。当时北宋已正式设立“算学科”，数学研究蓬勃。刘羲叟对照《说文解字》和刚传入的希腊文献，经过三年努力，终于破译出部分内容——正是那个岁差模型。他将其融入当时正在修订的《崇天历》，使北宋历法精度达到空前水平。
而这一切的起点，是766年秋，一个透明女子与一个景教僧在长安的密室里，为知识装上的“延迟锁”。
---
六、铜镜日志：磨损刻度与未来伏笔
当晚，太真观静室。
灵风在铜镜前记录。
【大历元年十一月十五】
景教碑干预完成。加密文本已刻，锁定条件为“明算立科”。预计解锁时间：约250年后（北宋前期）。
存在磨损更新：
1. 透明化程度：估计25%。公共场合中，与他人的记忆连接明显减弱。
2. 记忆自查：需依赖日志的程度加深。昨日竟一时想不起清虚子的道号，需看日志才记起。
3. 身体信号：疲劳感持续，每日需睡眠六个时辰以上才能维持清醒。
4. 特殊现象：在强光下，他人看我会出现“视觉忽略”——下意识将视线移开，仿佛我不值得注意。这是透明化的高级阶段。
干预效果预估：
1. 短期（50年内）：司天台可能尝试破译碑侧文，但无果。数学知识垄断风险暂缓。
2. 中期（100-200年）：唐代算学在现有轨道上缓慢发展，民间与官方保持微妙平衡。
3. 长期（250年后）：北宋“算学复兴”时，加密解开，模型融入历法改革，推动中国数学新一轮高潮。
4. 文明安全增益：避免唐代过早形成“官僚数学垄断”，保护民间科学生态多样性。知识传播速度延缓约200年，但质量提升（因解锁时社会制度更成熟）。
她停笔，抚摸铜镜边缘。镜面映出的脸，确实更淡了。最诡异的是，当她凝视镜子时，偶尔会看到双重影像——一个是现在的自己，另一个是……透明的、几乎看不见的、未来的自己？
她不确定这是幻觉，还是锚点能力进化出的“时空感知”。
门外传来清虚子的声音：“灵风，有客。”
“谁？”
“回纥商人，说从漠北来，带了个口信。”
灵风整理道袍，开门。清虚子身边站着一位满脸风霜的回纥人，穿着羊皮袄，操着生硬的汉语：“道长，我家主人让我传话：摩尼教‘光明使者’已从回纥王庭出发，三个月后将抵长安。使者携‘自动圣像’，可自行移动，目中含光。主人说……您可能会感兴趣。”
灵风心中一动。第十四章的节点提前触发了。
“你家主人是？”
回纥人摇头：“主人只说，您曾在他梦中出现过，告诉他‘若见奇技，当思天道’。他记住了。”
梦的编织……可能是她之前某个干预的涟漪。
“我知道了。多谢。”
回纥人离去后，清虚子问：“又是干预？”
“嗯。”灵风望向北方，“回纥摩尼教的机械圣像……那可能是希腊化时代的遗产，含有早期齿轮与凸轮技术。若被唐代工匠反向工程，可能引发技术飞跃，但社会制度未必准备好。”
“所以又要‘延迟解锁’？”
“这次可能不同。”灵风思索，“机械与技术，不同于纯数学。它更具体，更容易被模仿和滥用。可能需要……‘神话化’处理。让技术被当作神迹供奉，而非研究对象。”
清虚子苦笑：“你总是要把最先进的东西，伪装成最古老的样子。”
“因为古老的东西，人们会敬畏；先进的东西，人们会贪婪。”灵风转身回屋，“让我再睡一会儿。三天后，开始准备下一场编织。”
门关上。
铜镜在案上静静反射烛光。镜中，灵风躺下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与昏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而在镜面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在流动——像加密的数学公式，像遥远的星辰，像未来某个解谜者恍然大悟的瞬间。
知识在沉睡，等待被唤醒的时代。
编织者在透明，为了时代不被知识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