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煤矿家属院给全家当牛做马伺候了十年,男人升了矿长就要休了我。
“秀芳啊,你也别怪我,小丽是大专生,能帮我写材料,你个文盲只会做饭。”
“这五千块钱拿着回农村老家吧,以后别来城里丢人现眼。”
那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摸着肚子,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收拾铺盖卷。
上辈子我不服气去矿上闹,被他找流氓打断了腿,冻死在桥洞底下。
这辈子我接过钱,把围裙一摔:“好嘞,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转身就走,直奔火车站南下深圳。
这年头的深圳遍地黄金,凭我这手卤猪蹄的绝活,一年就能赚回个万元户。
至于那个矿?
下个月就要塌方透水了,他这个新矿长,就等着蹲在号子里吃花生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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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块,买断你这十年,够仁义了吧?”
张大军把一沓钞票拍在桌上。
我看着那钱,没动。
旁边那个叫小丽的女人,肚子挺得老高,甚至还得瑟地用手抚了两下。
她娇滴滴地说:“哎呀大军,姐姐也是可怜人,毕竟伺候了你爸妈送终,这钱给她养老也是应该的。”
养老?
我才三十岁,就被安排养老了。
张大军点上一根烟,二郎腿翘得老高。
“秀芳,你也别怪我狠心,现在我是矿长了,出去应酬带个文盲老婆,人家笑话我。”
“小丽不一样,正经大专生,能帮我看文件,写材料,那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你呢?除了会卤几个猪蹄子,还会干啥?大字不识一筐。”
我看着这个男人。
十年前,他还是个下井的苦力,一身煤黑。
我每天给他烧水擦背,把那黑泥从他皮肉里一点点抠出来。
他那时候说:“秀芳,等我出头了,让你穿金戴银。”
现在他出头了,金银戴在了别的女人脖子上。
上一世,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疯了。
我哭着喊着不肯走,说我伺候公婆,说我为了这个家熬成了黄脸婆。
结果呢?
张大军嫌我闹得难看,丢了他的脸。
他找了几个矿上的混混,在一个雨夜把我拖到后山打断了腿。
我拖着残腿在桥洞下讨饭,最后那个冬天太冷了,我活活冻死。
重活一世,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甚至想笑。
这时候跟他闹?
那是耽误我发财。
我伸手,一把抓过桌上的那五千块钱。
点了两遍。
张大军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痛快。
“数清楚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我把钱揣进怀里,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往地上一摔。
“数清楚了,一分不少。”
“张大军,这五千块钱是你给我的遣散费,咱俩两清。”
“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房子里的东西,我一样不要,嫌脏。”
小丽倒是高兴,捂着嘴笑:“姐姐真是通情达理,早这样不就好了嘛。”
我笑了笑,盯着她的肚子:“是啊,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话我说得真心实意。
毕竟,再过一个月,这孩子就要变成劳改犯的遗腹子了。
我转身进屋,只拎了一个早就收拾好的蛇皮袋。
里面只有两身换洗衣服,和一本被我翻烂了的旧新华字典。
谁说我不识字?
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家偷偷学了三年。
我走到门口,张大军突然喊住我。
“哎,回农村老家安分点,别跟人说我是你前夫,丢不起那人。”
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放心,以后你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
出了家属院的大门,我直奔火车站,买了一张南下的站票。
目标,深圳。
这年头,深圳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弯腰,就没有捡不到的钱。
至于张大军?
他那个新矿,地质结构有问题,为了省钱,支护材料全是次品。
上一世是下个月初三塌的。
这次,估计也跑不了。
他在那等着吃枪子儿,我去深圳当我的万元户。
这买卖,划算。
2
绿皮火车车厢里那味儿,绝了。
汗臭味、脚丫子味、泡面味,混合在一起,能把人顶个跟头。
我只有站票,怀里揣着那五千块钱,那是我的命根子,也是我的启动资金。
旁边有个抱孩子的大姐,孩子饿得直哭。
大姐一脸菜色,想喂奶,估计也是没奶水。
我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炸开,直接盖过了车厢里的臭味。
这是我临走前卤的猪蹄,本来是给张大军下酒的,现在便宜我自己了。
色泽红亮,皮肉软糯,那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大姐,吃一块?”
我掰了一半递给那个抱孩子的女人。
大姐愣住了,咽了口唾沫:“这......这多不好意思。”
“拿着吧,下奶。”
我塞给她。
大姐千恩万谢地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没一会儿,脸色就好看了不少。
“妹子,你这手艺绝了啊!比国营饭店做得都香!”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推了推镜框,盯着我手里的半个猪蹄。
“这是啥配方?闻着有股药膳味儿。”
我看了他一眼,这人穿得皱巴,但那是西装,手腕上还戴着表。
应该是个生意人。
“祖传的方子,几十种草药熬的。”我随口扯谎。
其实就是我琢磨了十年的配方,专门为了伺候张大军那张刁嘴练出来的。
“妹子,去深圳?”眼镜男问。
“嗯,去发财。”我咬了一口猪蹄,满嘴流油。
“巧了,我也去深圳。我叫王凯,做电子配件的。”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也没客气,擦擦手接过来:“我叫刘秀芳,没名片,准备去卖猪蹄。”
“卖猪蹄好啊!民以食为天。”王凯笑了,“到了深圳,这手艺绝对饿不死。”
火车晃荡了三天三夜。
我腿都站肿了。
一下火车,深圳的热浪扑面而来。
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人。
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那是对钱的渴望。
我不一样。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我要的不仅仅是钱,我要的是把那十年被踩在脚底下的尊严,一片片捡起来,贴上金箔,重新挂在脸上。
我找了个城中村,租了个最便宜的单间。
那地方叫沙尾,握手楼,暗无天日。
房租一个月一百五,押一付一。
安顿好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场。买锅,买炉子,买调料,买猪蹄。
深圳的猪蹄比老家贵,但肉质好。
我这五千块钱,得精打细算。
第一锅卤水,是关键。
我关在小屋里熬了一天一夜。
八角、桂皮、香叶、草果......还得加点我看医书琢磨出来的几味中草药。
去腥,提鲜,还能回甘。
等到那股香味从门缝里飘出去的时候,整个楼道都炸锅了。
“谁家做饭这么香?”
“我去,这味儿绝了,勾得我馋虫都出来了!”
房东太太是个凶神恶煞的胖女人,敲着我的门喊:“刘秀芳!你搞什么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打开门,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猪蹄,笑眯眯地递过去。
“房东太太,尝尝?刚卤好的,给您消消气。”
房东太太本来板着脸,鼻子一吸,那表情瞬间就变了。
她狐疑地接过去,咬了一口。
“我的个乖乖......”房东太太嘴里含着肉,话都说不利索了,“妹子,你这哪是猪蹄啊,这是唐僧肉吧?”
我笑了。
第一步,成了。
3
第二天傍晚,我推着一辆二手三轮车出摊了。
地点选在了一家电子厂门口。
这年头工厂多,打工妹打工仔下班了,肚子里没油水,就馋这一口。
“祖传卤猪蹄!不香不要钱!”
我扯开嗓子喊。
这一嗓子,把十年的怨气都喊出去了。
以前在张家,我说话都不敢大声,怕吵着张大军睡觉。
现在?
我是老板娘,我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摊子刚支开,香味就成了最好的招牌。
“老板娘,怎么卖?”几个穿着工服的小伙子围了过来。
“五块钱一个,三块钱半个。”
“霍,这么贵?快赶上一顿饭钱了。”
嫌贵?
我拿刀切了一小块,用牙签插着递过去:“先尝后买,不好吃你把摊子给我掀了。”
那小伙子尝了一口。
没说话。
直接掏钱:“给我来两个!不,三个!带回去给宿舍兄弟尝尝!”
“好嘞!”
我手起刀落,剁块,浇汁,撒葱花,装袋。
动作行云流水。
没半小时,我那一锅五十个猪蹄,连汤都卖光了。
数着手里的零钱,我手都在抖。
一晚上,赚了以前张大军一个月都舍不得给我的家用。
这钱,赚得真爽。
生意越来越好。
不到半个月,我在这一片就出了名。
大家都叫我“猪蹄西施”。
我长得不算多美,但被烟火气熏出来的自信,让我看着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顺眼多了。
我也听说了,旁边的大酒楼“聚香园”有点不乐意了。
他们的招牌菜也是卤味,但自从我来了,他们生意淡了不少。
这天晚上,几个流里流气的黄毛围住了我的摊子。
“哟,这猪蹄闻着挺香啊,给哥几个来十个,免费尝尝?”
领头的黄毛一脚踩在我的三轮车轮子上。
周围的食客吓得纷纷后退。
我手里握着切肉的菜刀,没退。
“尝尝可以,”我把刀剁在案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但我这刀不长眼,切肉还是切手指头,有时候分不太清。”
黄毛愣住了。
他大概没见过这么横的摆摊女人。
“草,臭娘们,吓唬谁呢?”黄毛虚张声势地骂了一句。
这时候,人群里钻出一个人。
正是火车上遇到的那个王凯。
他现在西装革履,身后还跟着两个壮汉。
“怎么着?欺负我朋友?”王凯冷冷地说。
那几个黄毛一看这架势,知道碰上硬茬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谢了,王总。”我收起刀,冲王凯笑了笑。
“客气啥,我正好馋你这口了。”王凯看着我,“秀芳,你这生意太火了,有没有想过做大?”
“做大?”
“对,开店,甚至进超市。”王凯眼里闪着精光,“我有渠道,你有手艺,咱们合作?”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心里盘算着。
这时候,距离张大军的矿出事,还有十天。
他在老家估计正得意忘形,摆着满月酒呢。
我想象着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行,”我点头,“王总,咱们谈谈。”
4
深圳的雨,说下就下。
就像这变幻莫测的命运。
我和王凯签了合同,第一家“秀芳卤味”门店正在装修。
我没闲着,一边盯着装修,一边开始研究真空包装技术。
我要把猪蹄卖到全国去。
我要让张大军在牢里,都能从电视广告上看见我的名字。
而此时的老家煤矿,想必也是阴雨连绵。
我记得很清楚,上一世矿难前,连续下了一周的大暴雨。
张大军这时候在干嘛呢?
他肯定在为了省钱,没开排水泵。
或者,正在听那个大学生小丽给他读文件。
那个小丽,我太了解了。
所谓的大专文凭,那是花钱买的函授。
她那脑子,除了勾引男人,连个账本都看不明白。
我前世不识字,但我心细。
张大军把文件带回家,我看不懂字,但我能看来往的图纸和数字。
为了帮他,我偷偷查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扣。
那本被我翻烂的字典,就是见证。
我甚至能背下矿井的安全操作规程。
但张大军从来不知道。
他只当我是个只会做饭洗衣的保姆。
现在的他,有了小丽这个高材生,肯定更是把安全规程抛到了脑后。
我这几天总做梦。
梦见黑漆漆的矿井,水像猛兽一样灌进来。
那些工友绝望的呼救声。
醒来后,我一身冷汗。
我不是圣母,我救不了他们。
张大军那种人,刚愎自用,我要是这时候打电话回去报警,说矿要塌了。
他只会以为我在诅咒他,甚至会反咬一口说我造谣破坏生产。
没人会信一个被休掉的前妻。
我只能等。
等那个雷爆开。
这天,店里刚挂上招牌。
红底金字:刘氏秘制卤味。
霸气。
王凯拿着一份报纸跑进来,脸色有点怪。
“秀芳,你老家是不是那个......红星煤矿?”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手里的抹布停住了。
“是。”
“出事了。”王凯把报纸递给我,“透水事故,昨天夜里。”
我接过报纸。
头版头条,黑色的标题触目惊心。
《特大透水事故,红星煤矿生死未卜,矿长已被控制》。
照片上,是一片狼藉的矿井口,还有跪在泥地里痛哭的家属。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大门。
哪怕早有预料,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张大军,你个畜生。
你为了那点工程款,为了给小丽买包,把这几十个家庭都毁了。
“还......还有救吗?”我声音有点哑。
“难。”王凯叹了口气,“据说非法开采,挖穿了地下河,而且排水系统完全瘫痪。”
报纸的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
“据知情人透露,矿井安全监测数据涉嫌造假,相关责任人正在接受调查。”
造假。
那个小丽,怕是连数据怎么填都不知道,全是瞎编的吧。
我深吸一口气,把报纸折好,放在桌上。
“王总,开业典礼照常进行。”
王凯愣了一下:“你......不回去看看?”
我冷笑一声,拿起抹布继续擦桌子。
“回去干嘛?看他怎么死吗?”
“我没那个闲工夫。”
5
红星煤矿的事儿闹大了。
不仅仅是透水,后续调查拔出萝卜带出泥。
偷工减料、行贿受贿、安全数据造假。
张大军作为法人和矿长,负主要责任。
这可不是简单的坐牢,这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我听说,抓捕现场,张大军正和小丽在被窝里。
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张大军吓得尿了裤子,而那个小丽,第一反应不是护着男人,而是去抢床头柜里的存折。
结果两人狗咬狗,当场互撕。
小丽哭喊着说是张大军逼她造假的,她什么都不懂。
张大军则骂小丽是个扫把星,也是个骗子,根本不会做账。
这场面,光是想想,我就能多吃两碗大米饭。
我的第一家店开业了。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免费试吃三天。
门口排队的人龙,拐了三个弯。
那香味,飘得半条街都是。
我也没闲着,我不光卖猪蹄,我还推出了卤鸡爪、鸭脖、豆干。
全是我上一世在家里琢磨出来的。
那时候张大军喝酒,总嫌下酒菜单调,逼着我变花样。
没想到,他的刁钻,成就了我的财富。
王凯这人脑子活,搞了个“加盟模式”。
只要交加盟费,我就提供秘制卤料包,教技术。
短短三个月,深圳冒出了五家“刘氏卤味”。
我的腰包鼓了起来。
五千块?
那现在也就是我一天的流水。
我给自己买了个大哥大,像块黑砖头一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踏实。
我也换了发型,烫了个时髦的大波浪,穿上了职业装。
站在镜子前,那个唯唯诺诺的黄脸婆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神犀利、雷厉风行的刘老板。
这天,我正在店里算账。
一个穿着破烂、头发蓬乱的女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我一开始以为是乞丐,刚想叫伙计给拿两个馒头。
结果那女人一抬头,我愣住了。
那张脸瘦脱了相,眼神也没了光彩,但我认得。
小丽。
2
才几个月不见,那个娇滴滴的大学生,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那孩子哭得有气无力。
小丽看见我,眼睛突然亮了,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
“大姐!秀芳姐!”
她冲进来,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店里的客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筷子看热闹。
“秀芳姐,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小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裤腿。
我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看她。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冷冷地说。
“我是小丽啊!大军的......那个小丽啊!”她急了,把孩子往前一送,“这是大军的儿子啊!也是你的......你的继子啊!”
我笑了。
气笑了。
这时候想起我是“大姐”了?
这时候想起这是“继子”了?
赶我走的时候,不是说我是个只会做饭的文盲吗?
“保安。”
我喊了一声。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立马走了过来。
“把这疯婆子赶出去,别影响客人食欲。”
小丽尖叫起来:“刘秀芳!你不能这么绝情!大军判了无期!家产都被没收了!我现在身无分文,孩子没奶吃!你好歹也伺候了大军十年,这点情分都不讲吗?”
她这一嗓子,把周围人的八卦之火都点燃了。
6
大家都竖起耳朵听。
道德绑架?
这招对我没用。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情分?”
“当初你们逼我走的时候,讲过情分吗?”
“当初你摸着肚子笑我文盲的时候,讲过情分吗?”
“张大军那是罪有应得!那是报应!”
“至于你......”
我弯下腰,凑近她的耳朵。
“你那个大专文凭是假的吧?张大军那些假账,都是你签的字吧?”
小丽浑身一抖,惊恐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直起腰,
“赶紧滚,不然我就报警,告诉警察你也参与了造假,到时候你也进去陪张大军,孩子直接送孤儿院。”
听到报警,小丽吓得脸都白了。
她爬起来,抱紧孩子,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这就是张大军眼里的“高材生”。
这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真是个笑话。
小丽的出现,只是个小插曲。
她翻不起什么浪花。
她既然找来了,说明老家那边她是待不下去了。
这也给我提了个醒。
张大军虽然进去了,但判的是无期,不是死刑。
只要人还活着,就是个隐患。
我得更强。
强到让他们只能仰望,连恨都不敢恨。
半年后,我注册了自己的食品公司。
买了全自动的真空包装生产线。
“刘氏卤味”开始出现在各大超市的货架上。
我的广告打到了省台。
画面里,我穿着旗袍,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猪蹄,笑得端庄大气。
广告词是我自己想的:“妈妈的味道,家的味道。”
虽然讽刺,但管用。
谁能想到,这双手,曾经在煤渣里洗了十年的衣服。
这天夜里,深圳又下起了大暴雨。
台风天。
店里早早关了门,我独自在办公室核对这个月的报表。
窗外风雨大作,树影婆娑,像是有鬼影在晃动。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撬门声。
很轻,但在暴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是在后门。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现在的身家,被人盯上也不稀奇。
我悄悄关了灯,抓起桌上的座机,想报警。
电话线断了。
没声音。
对方是有备而来。
我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剔骨刀。
这是我当年的老伙计,一直放在办公室辟邪。
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我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
那人穿着雨衣,手里拿着一根铁棍。
他进来后,没有急着翻东西,而是直奔我的办公桌。
目标很明确。
是我。
就在他经过我藏身之处的那一瞬间,我动了。
我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像个弱女子一样颤抖。
我直接一脚踹向他的膝盖窝。
稳、准、狠。
“哎哟!”
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我手里的刀立刻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动一下我就给你放血!”
那人僵住了。
借着窗外的闪电,我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满是胡茬、消瘦狰狞的脸。
不是别人。
竟然是张大军曾经的一个把兄弟,叫二狗的流氓。
当年打断我腿的,也有他一份。
“二狗?”我冷笑,“怎么?张大军进去了,你也想进去陪他?”
二狗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猛,更没想到我还认得他。
“嫂......嫂子......”他哆哆嗦嗦地喊。
7
“闭嘴!谁是你嫂子!”
我把刀刃往下压了压,割破了他一点皮。
“说,谁让你来的?”
二狗吓坏了:“没......没人......是我自己没钱了,听小丽说你发财了,就想着来借点......”
“借钱带着铁棍?借钱先剪电话线?”
我一脚踢开他的铁棍。
“小丽让你来的吧?想绑架我?还是想杀人灭口?”
二狗不说话了,眼神闪烁。
我猜对了。
那个贱人,自己过不好,就想拉我下水。
她知道我有钱,也知道我恨他们,怕我以后报复,所以想先下手为强。
只可惜,她低估了我。
我早就不是那个只会哭的刘秀芳了。
我没有手软,直接拿起桌上的大哥大,这玩意儿砸人挺疼。
我对着二狗的脑袋就是一下。
“砰!”
二狗晕了过去。
我找来绳子,把他捆成了粽子。
然后,我冒雨跑出去,找公用电话报了警。
警察来的时候,二狗还晕着。
入室抢劫,杀人未遂(因为带着凶器),这罪名够他喝一壶的。
经过审讯,二狗把小丽供了出来。
小丽作为主谋,教唆犯罪,也被抓了。
这下好了。
一家三口(孩子不是张大军的,但也算一家吧),要在牢里团聚了。
我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警车呼啸而去。
雨停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我伸了个懒腰。
这一夜,真刺激。
但也真痛快。
所有的威胁,都清理干净了。
接下来,就是我刘秀芳真正腾飞的时候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
九十年代末的深圳,发展速度简直是坐火箭。
我的公司上市了。
“刘氏食品”成了家喻户晓的品牌。
我买了别墅,买了豪车,还资助了几所希望小学。
我甚至开始学习英语和管理课程,真正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文化的女企业家。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个煤矿家属院。
想起那个满身煤黑的自己。
像是上辈子的事,又像是昨天。
那个孩子,小丽生的那个儿子,后来被送进了福利院。
听说那孩子有点先天不足,大概是报应吧。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步青云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了。
张大军出来了。
不是刑满释放,是保外就医。
这混蛋命大,在牢里查出了尘肺病,晚期。
再加上他在里面表现“良好”(估计是没钱打点,只能拼命干活),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
他回了老家,发现房子早被查封拍卖了。
亲戚朋友见了他像躲瘟神。
他无处可去。
然后,他不知从哪听说了我的消息。
知道我现在是大老板,身家过亿。
他竟然一路乞讨,摸到了深圳。
那天,我刚从公司大楼出来,准备上车。
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冲了出来,拦在了我的车前。
保安刚要动手,我摆了摆手。
我认出他了。
虽然他瘦得像个骷髅,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黑斑。
但他那双眼睛,那种贪婪又猥琐的眼神,我死都不会忘。
“秀......秀芳......”
他声音嘶哑,像破风箱一样喘着气。
“我是大军啊......我是你男人啊......”
周围的员工和路人都停下来看热闹。
一个亿万女富豪,被一个乞丐拦车认亲。
这可是大新闻。
8
我下了车,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到他面前。
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有一种看蝼蚁的悲悯。
“张大军?”
我摘下墨镜,淡淡地看着他。
“你怎么弄成这副德行了?”
张大军见我肯搭理他,立马顺杆爬。
“秀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想来抓我的手,被我侧身躲过。
“以前是我鬼迷心窍,被那个狐狸精骗了!我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
“秀芳,你看在咱们十年夫妻的份上,救救我吧!我有病,我快死了,我没钱治病......”
他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那额头磕在水泥地上,血都出来了。
这就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矿长。
那个说我是文盲,只会做饭的男人。
现在像条狗一样趴在我脚边求我。
这就是高级的情绪拉扯吗?
不,这只是单纯的爽。
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有人不知道内情,还在那嘀咕:“这女老板怎么这么心狠,那是她前夫吧?”
“看着挺可怜的。”
道德绑架再次袭来。
我笑了。
我转身对着围观的人群,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各位,既然大家都在,我就讲个故事。”
“十年前,我伺候这个男人一家老小,当牛做马。他升官发财了,嫌我没文化,找了个小三把我赶出家门,只给了五千块钱。”
“为了不让我闹,他还找人打断过我的腿。”
“后来他贪污受贿,偷工减料导致矿难,害死几十条人命,自己进了监狱。”
“现在他病了,没人管了,又想起我这个前妻了?”
人群瞬间安静了。
刚才那个说我心狠的人,脸涨得通红。
大家的眼神变了,从同情变成了厌恶和鄙夷。
“呸!真不要脸!”
“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活该!报应!”
张大军听着周围的骂声,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当众揭他的老底。
“秀芳......你......你怎么能这么绝情......”
他还在那演戏,眼泪鼻涕一大把。
“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闭嘴!”
我厉喝一声。
“张大军,别拿这种词来恶心我。”
“你想治病是吧?”
我从包里掏出一叠钱。
大概有一万块。
随手往天上一撒。
红色的钞票像雪花一样飘落。
张大军的眼睛瞬间直了,他像饿狗扑食一样,疯狂地去捡地上的钱。
一边捡一边往怀里塞,连尊严都不要了。
“拿着这些钱,滚。”
我冷冷地说。
“这是还你当年的那五千块,连本带利。”
“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否则,我就把你送回监狱去,哪怕花再多的钱,我也能让你把牢底坐穿!”
说完,我转身上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张大军跪在钱堆里,一边哭一边笑,像个疯子。
车子启动,绝尘而去。
我在后视镜里看着他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繁华的深圳街头。
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石头,彻底碎了。
爽!
9
张大军拿了那一万块钱,并没有去治病。
狗改不了吃屎。
他拿着钱去了地下赌场,想翻本。
结果可想而知。
钱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最后被人打断了手脚,扔在了臭水沟里。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和王凯喝茶。
王凯现在是我的合伙人,也是我的追求者。
但他很尊重我,从未越界。
“秀芳,那个张大军......死了。”王凯放下电话,轻声说。
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死的?”
“伤口感染,加上尘肺病发作,死在桥洞底下了。”
桥洞底下。
我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
也是死在桥洞底下,也是冻死饿死。
这就是轮回吗?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我喝了一口茶,茶有点凉了,苦涩中带着回甘。
“死就死了吧,省得污染空气。”
我淡淡地说。
这时候,王凯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我在整理张大军旧档案的时候发现的,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我疑惑地接过文件。
这是一份陈年的亲子鉴定报告。
时间是十年前,也就是我刚被赶出家门不久。
鉴定对象是张大军和那个孩子。
结果:排除亲子关系。
我愣住了。
虽然我早就猜到那孩子可能不是张大军的,但没想到会有实锤证据。
更没想到的是,这份报告的申请人,竟然是张大军自己。
“他......早就知道?”我震惊地问。
“对。”王凯点头,“他早就知道小丽怀的不是他的种。但他没有声张。”
“为什么?”我不解。
这不像张大军的性格,他那么爱面子,怎么能忍受这种绿帽子?
“看下一页。”王凯指了指。
下一页是一份体检报告。
诊断书上赫然写着:死精症,先天性不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先天性不育?
那我们这十年......我一直以为是我身体有问题,吃了无数的中药,受了无数的白眼,甚至被公婆骂是不下蛋的母鸡。
原来,有毛病的是他!
他知道自己生不了,所以当小丽怀了孕找上门,哪怕知道不是他的,他也只能认了。
他需要一个孩子来撑门面,来掩盖他无能的事实。
而把我赶走,不仅仅是因为嫌我穷、嫌我文盲。
更是因为,面对我,他会想起这十年来我对他的付出,会让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受不了。
他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身上,让我以为是我的问题,从而心安理得地抛弃我。
这个男人,不仅仅是坏。
他是从骨子里烂透了。
恶心。
真的是太恶心了。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
这十年的委屈,这十年的自责,在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愤怒,继而又是释然。
原来,我从未亏欠过他什么。
原来,我一直都是那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女人。
“还有这个。”
王凯又拿出一张泛黄的纸。
那是......一张汇款单。
日期是二十年前。
收款人:刘秀芳的父亲。
金额:五千元。
那是我的彩礼钱。
备注里写着:买断。
我手抖得厉害。
10
我一直以为,我是嫁给他张大军的。
风风光光,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原来不是。
原来在我亲爹眼里,我只是个可以被明码标价卖掉的货物。
五千块。
这五千块,买断了我的一生。
买断了我的青春,我的尊严,我的顺从,我那十年如一日的操劳。
十年后,他又用另一个五千块,把我像一块用脏了的抹布,随手扔掉。
五千块。
原来我刘秀芳,就值这个价。
“哈哈......哈哈哈哈!”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笑那个在田埂上幻想着未来,以为嫁给爱情的傻丫头。
笑那个十年如一日,掏心掏肺,却被当成不下蛋的母鸡的蠢女人。
笑着笑着,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为那个被亲生父亲卖掉,又被丈夫抛弃的自己哭。
也为这个可笑又可悲的世界哭。
王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一张纸巾放在我手边。
他的沉默,是我此刻唯一需要的温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停了下来。
哭完了,也就想通了。
我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脚下的地毯柔软得像是云。
可二十年前,我踩的是扎脚的泥土路。
窗外,是深圳璀璨的夜。
万家灯火,流光溢彩,像一条铺开的银河。
高楼大厦刺破夜空,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的繁华轮廓。
这是我的江山。
是我刘秀芳,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一砖一瓦,亲手打拼出来的江山。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五千块买断的农村妇女。
我是刘秀芳。
我是无价的。
我转过身,看着王凯。
“王凯。”
“嗯?”他应声。
“明天,帮我发个公告。”
“什么公告?”
“刘氏食品,将成立一个基金会。”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专门资助那些被家暴、被抛弃、被买卖的农村妇女。帮她们学一门手艺,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能靠自己站起来。”
王凯的眼睛亮了。
“好,基金会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吐出两个字。
“新生。”
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王凯笑了,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支持。
“好名字。”
我重新望向窗外的无边夜色,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张大军死了。
我爹,大概也快了。
他们都将带着那些肮脏的秘密和罪恶,烂在泥土里。
而我,刘秀芳,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