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秦煜城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瞳孔骤缩,像是活见了鬼。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来。
他眼睛慌乱地转动,几乎是本能地,他张了张嘴,试图扯出一个解释:“书禾?你......你怎么......不是,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猛地拔高声音,身体恰到好处地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
我手指颤抖地指着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不是伤心,而是装出来的不敢置信。
“秦煜城!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活着?!啊?!”
我一步步逼近,字字泣血,一字一句直接将他定死在耻辱柱上:
“张大明!你的好战友张大明,亲自到村里来报的信!他说你出任务牺牲了!尸骨无存!只带回来你那件染满了血的军装!我抱着那件衣服哭了三天三夜,差点把眼睛哭瞎!”
我声嘶力竭,将两世积压的冤屈和恨意,借着此刻的“崩溃”尽数倾泻。
“你在部队的那些日子,我守着这个家,节衣缩食,生怕对不起你在外拼命!可你呢?!你没死!你没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里?!你为什么会在嫂子的房间里,你们......你们衣衫不整,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的目光猛地刺向躲在秦煜城身后,还在昏迷中的何美玲,声音尖锐的将前世的事实喊出来:
“还有!嫂子她突然大了肚子,村里风言风语传了多久!我一直当她可怜,替她辩解!现在......现在我全明白了!她肚子里的野种,是不是也是你的?!你假装牺牲,就是为了跟这个贱人双宿双飞,连孽种都搞出来了,是不是?!”
“你闭嘴!”
秦煜城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砸得头晕眼花,尤其是“孽种”、“阴沟里的老鼠”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破了他虚伪的自尊。
他脸上青红交错,恼羞成怒地厉声喝道,猛地抬起手,作势就要朝我打下来!
“怎么?被我戳中心事了,恼羞成怒了?!”
我非但不退,反而迎上一步,仰着脸,将最脆弱的样子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你想打我是吗?当着这么多首长和乡亲的面,你还想动手打我?!秦煜城,你还有没有良心!”
“住手!”
几乎在他巴掌落下的瞬间,我身后那位部队长官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
两个年轻的战士如同猛虎出闸,瞬间冲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秦煜城的胳膊,将他牢牢按住。
“你......你们......”
秦煜城挣扎着,还想说什么。
首长面沉如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秦煜城慌乱的脸,又扫过床上缩成一团、面无人色的何美玲,最后落在我身上,语气沉痛而严肃:
“同志,你刚才说......他是秦煜城?那个已经‘牺牲’的秦煜城上校?”
我“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不是装的,是情绪宣泄后真实的虚脱。
我捂着脸,哭声却清晰地传出来:
“是他......首长,您问问村长,问问咱们村的乡亲们,谁不认识他秦煜城!谁不知道他在半个月前就‘牺牲’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村长身上。
村长早就吓傻了,浑身哆嗦得像筛糠,看着被押住的秦煜城,又看看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
“是......是煜城没错......可,可他不是......张大明来说他死了啊......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村长这迷迷糊糊的证词,反而成了最有力的佐证!
部队长官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想明白了什么,气到了极点。
他猛地一拍旁边的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好!好一个秦煜城!装死欺骗组织,冒领烈士荣誉和抚恤金,生活作风败坏,乱搞男女关系!条条都是重罪!简直是我们部队的奇耻大辱!”
他不再给秦煜城任何开口的机会,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把这对狗男女给我押起来!立刻带回部队,严格审讯!所有相关人员,一个都不准放过!必须要彻查清楚!”
战士们洪亮应声,粗暴地将试图挣扎狡辩的秦煜城和哭喊的何美玲向外拖去。
我跪坐在地上,在一片混乱和议论纷纷中,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看着秦煜城那狼狈不堪、百口莫辩的背影,心底涌起一阵大仇得报的冰凉快意。
秦煜城,这辈子,你的军装,到此为止了。
你的逍遥日子,也到头了。
6.
部队的审讯室里,气氛严肃。
我被请到一旁问话。
我将如何收到张大明送来的“遗物”,如何悲痛欲绝,如何在村长建议下咬牙去开具死亡证明、申请抚恤金的过程,原原本本,哭着说了一遍。
我反复强调:
“首长,我是真的以为他死了啊......要是知道他没死,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咒他死,更不敢来部队添麻烦啊......”
负责询问的干部记录着,神色缓和。
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被蒙在鼓里,依照程序办事的可怜妇人,顶多是有些“草率”,但情有可原。
他们简单教育了我几句“遇事要冷静,要多方核实”,便让我在招待所暂时住下,配合调查。
而对秦煜城、何美玲以及被紧急从禁闭室提审过来的张大明的审讯,则要严厉得多。
张大明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部队同志的威严和连日来的心理压力,早已让他濒临崩溃。
几乎没怎么费力审问,他就涕泪横流地全招了:
“是秦煜城!是他找到我,塞给我一笔钱,说他在外面有了相好,就是他那寡妇嫂子,俩人连孩子都有了!”
“他不想再跟他媳妇好,求我帮他演一场戏,就说他出任务牺牲了......我......我一时糊涂,看在老同学份上,又贪那点钱,就......就帮他做了伪证。”
“但是,那染血的军装也是他提前准备好,用猪血染的......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啊!”
这份口供,成了砸向秦煜城的第一记重锤。
然而,秦煜城到底在部队历练过多年的,心机深沉,他咬紧牙关,拒不承认装死骗抚恤金是主观恶意。
只一口咬定当初是任务需要隐匿行踪,后来是阴差阳错造成了误会,试图将性质往工作失误上引。
至于张大明,他反口就说张大明是诬陷,是因为之前工作中有矛盾挟私报复。
他还在负隅顽抗。
但何美玲那边,却更快地瓦解了。
她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被部队的严肃气氛一吓,再加上审问人员几句政策攻心,她立刻就把所有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首长,我是冤枉的啊!都是秦煜城!是他......是他强迫我的!他仗着是军官,又是孩子他叔,经常来找我,我......我一个寡妇,无依无靠,怎么反抗得了啊?”
“他跟我说他任务特殊,要假死,让我配合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怕啊......这次......这次也是他偷偷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他给我吃了什么,浑身发软......呜......”
她把“流氓罪”的帽子死死扣在秦煜城头上,把自己摘成了一个被胁迫、被下药的无知妇人。
这男女之间的事,本就难以彻底厘清。
她这一口咬定,再加上秦煜城确实出现在她床上衣衫不整,这生活作风败坏的嫌疑,他是洗不掉了。
男女关系如何,暂且不论。
但是假死一事铁证如山,任秦煜城如何狡辩,也无法改变他“伪装牺牲、欺骗组织、企图冒领抚恤金”的核心事实。
这不仅仅是道德问题,更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和刑事犯罪!
最终,部队经过严密调查和审议,做出了严肃处理:
秦煜城,因严重违反军纪,欺骗组织,道德败坏,情节恶劣,影响极坏,被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并移交军事法庭审判。
后经审判,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张大明,作为重要帮凶,提供虚假证明,也被开除军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何美玲,因其声称被胁迫且查无实据直接参与诈骗抚恤金计划,加之其行为更多被认定为私德有亏,在严厉批评教育后,被释放回原籍。
至于我,调查结果明确显示我是在被蒙蔽的情况下,依据“有效”证明办理的手续,虽过程有失察之嫌,但情有可原,不予追究责任。
部队首长还特意安抚了我,让我保重身体,以后好好过。
我拿着部队出具的澄清文件,踏上了回村的归途。
火车轰鸣,窗外景物飞逝。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秦煜城完了。
他的军装,他的前程,他未来十八年的逍遥,都被我亲手葬送。
二十年......
足够他好好在牢里,品尝我上辈子溺水时那彻骨的冰冷和绝望了。
而何美玲,她以为她撇清关系就没事了吗?
带着那样的名声回到村里,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7.
我又回到了村里。
但也只是为了办理最后的手续,将知青返城的各项关系彻底落定。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流言却早已换了主角。
我踏进村子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同情、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毕竟,我是那个亲手把自己男人送进监狱的狠角色。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村长见到我,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大约是怕沾上什么是非。
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就在我拿着盖好章的证明准备离开时,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撞见了何美玲。
她挺着硕大的肚子,看样子快临盆了,可脸上没有丝毫将为人母的光彩,只有灰败与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神涣散又癫狂。
她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剜下一块肉来,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能知道他没死?明明......明明我该拿到回城名额的......我应该在城里过好日子的......不该在这乡下地方烂掉......”
她的话语混乱,却像一道闪电劈进我脑海!
她提到了“回城名额”,提到了“不该是这样”。
何美玲说的分明是前世!
她竟然也......想起来了?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我的脊背,随即又被巨大的庆幸压下。
幸好!
幸好我动作够快,雷厉风行,在他们记忆恢复、有所防备之前,就把一切做成了铁案!
若是晚上一步,等他们也得了先机,恐怕又是另一番波折了。
老天,终究是眷顾我的。
看着她那副疯癫模样,我心底冷笑。
在这里,她名声尽毁,通奸、被部队带走调查的污点如同烙印,回城名额早已是镜花水月。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村庄,风言风语足以杀人。
我前世深受其苦,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我不愿与她多做纠缠,与一个“疯子”争执,没用。
我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她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径直登上了通往县城的班车。
8.
回到城里,安顿下来后,我第一时间向法院提交了离婚申请。
不久,监狱那边传来消息,秦煜城拒绝签字,提出要见我一面。
我大概能猜到他想问什么。
无非是那点不甘心和难以置信。
去就去,正好让他彻底死心。
探监室里,隔着冰冷的玻璃,秦煜城穿着囚服,憔悴苍老了许多。
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充满了探究和一丝疯狂的希冀。
他抓起电话,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书禾......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你一定是!不然你怎么会那么狠,那么准?!你肯定是重生的,对不对?!”
我拿着听筒,面色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厌恶:
“秦煜城,你蹲监狱把脑子蹲坏了吗?胡说八道什么?签不签字?不签字我就申请诉讼离婚,一样能离。你别想再用任何事绊住我。”
我拒不承认,态度坚决。
他激动起来,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再听,直接挂断了电话,起身离开,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最终,他依旧没有签字。
我通过诉讼,很快解除了这场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
拿到离婚判决书那天,阳光正好。
我回到父母身边,看着他们欣喜又带着泪花的眼眸,心中酸涩又温暖。
前世,我困在那小山村一辈子,至死未能承欢膝下,这是我心底最深的遗憾之一。
如今,终于得以弥补。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充实。
凭借着前世记忆中对未来经济走势的模糊把握,在改革春风吹起时,我毅然南下经商。
吃过苦,受过累,但也抓住了机遇,一步步将生意做了起来,虽未至富甲一方,却也赚得盆满钵满,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一转眼,二十年光阴匆匆流逝。
某次生意应酬间,偶然从一位同样来自老家的合作伙伴口中,听到了些许关于那对男女的后续。
秦煜城刑满释放后,背着沉重的犯罪前科,找工作处处碰壁。
在牢里似乎就落下了病根,出来后境遇凄惨,据说还瘸了一条腿。
最后灰溜溜地回到了那个他曾经一心想要逃离的村子,靠着微薄的救济和旁人的白眼度日,晚景凄凉。
何美玲那个孩子最终没能生下来,她在村里的日子更是难熬,没了男人依靠,又顶着那样的名声,时常被些老光棍、二流子骚扰,精神越发不正常。
在我离开村子大概七八年后,就听说她在一个冬天里病死了,悄无声息。
听着这些,我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心中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他们的苦难,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因果,与我何干?
我微微一笑,将杯中温热的茶水饮尽,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日新月异的城市。
我的新生活,早已与他们无关,与前世的苦难无关。
未来,还有更广阔的天空,等着我去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