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篝火噼啪作响,油脂滴落的声音在死寂的谷底显得格外清晰。陈烬的心脏如同被冰水浸透,骤然缩紧。村民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那转身逃窜时踉跄的背影,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脑海。
被看到了。这满地的狼尸,自己浴血的模样,还有这只诡异的青铜手臂。一旦传出去......
根本不需要仙门执法堂动手,那些敬畏仙门、恐惧武道污秽的村民,就能用唾沫和锄头把他和小鱼彻底淹没。
必须拦住他。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窜起。陈烬猛地起身,不顾背伤撕裂的剧痛,拖着枯槁的左腿就要追去。青铜右臂下意识地抬起,皮肤下暗红的纹路因杀意而微微发亮——站住。
石锋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他的动作。陈烬猛地回头,只见石锋依旧靠在脊椎骨的阴影里,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如同两点寒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只布满老茧的左手,依旧按在腰间的镇岳腰牌上,食指指尖,正不偏不倚地压在那个诡异的磨损缺口中央。
你想做什么,杀了他。石锋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用你这只刚学会吸畜生血的手,去撕开一个吓破了胆的可怜虫的喉咙。
陈烬的呼吸猛地一窒,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青铜爪尖残留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混合着石锋话语里冰冷的嘲讽,让他胃里一阵翻搅。杀意与理智在脑中疯狂冲撞。
不杀他…他会报信。仙门…还有村里…陈烬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然后呢,石锋叼着冰冷的烟锅,嘴角似乎扯起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杀了他,就能瞒得住。这谷底的血腥味,顶风都能飘出三里地。青云仙门那帮鼻子比狗还灵的玩意儿,迟早会闻到。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一村。杀得光所有可能看到你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砸在陈烬紧绷的神经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缓缓淹没上来。
就在这时,石锋按在腰牌缺口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用一种奇异的韵律,叩击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以那磨损缺口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这嗡鸣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大地,或者…弥漫在谷底那浓郁的血煞之气。
陈烬只觉得脚下地面微微一震。篝火的火焰诡异地向下摇曳了一瞬。他那只青铜右臂内部,那股刚刚平息下去的冰冷灼热能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了一下,骤然沸腾。暗红的纹路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股狂暴的撕扯感从臂骨深处传来,痛得他闷哼一声,几乎握不住串着狼肉的兽骨。
几乎在同一时间。
远处,那村民逃窜方向的骸骨堆深处,一声压抑短促到极点的惊呼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重物滚落撞击的闷响,以及几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的脆声。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陈烬自己粗重惊疑的喘息。
发生了什么。
陈烬惊骇地望向那片黑暗的骸骨缝隙,又猛地看向阴影中的石锋。
石锋缓缓收回按在腰牌缺口上的手指,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陈烬那只因能量躁动而光芒刺目的青铜右臂,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浑浊。
去看看。石锋的声音依旧平淡,带着一种漠然的笃定。看看失足摔死在古战场里的倒霉蛋,是什么模样。
陈烬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握紧拳头,青铜右臂的躁动缓缓平息,但皮肤下的纹路依旧滚烫。他拖着沉重的左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那片传来异响的黑暗。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血腥味中,就隐隐掺杂进了一丝新鲜的、温热的铁锈味。
拨开几根横亘的惨白肋骨,眼前的景象让陈烬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个枯瘦的村民脸朝下趴在一片尖锐的、断裂的兵器残骸上。他的柴刀摔在不远处,柴捆散落一地。一根尖锐的、锈蚀断裂的青铜矛头,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浸湿了破烂的麻衣,在身下汇聚成一滩迅速扩大的暗红。他的身体还在轻微地抽搐着,但瞳孔已经涣散,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失足…摔倒…被遗迹里的残兵贯穿…
完美的意外。
陈烬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那村民迅速流逝的生命,看着那滩刺目的鲜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这不是他动的手,但…石锋那轻轻一叩…那诡异的嗡鸣…自己手臂的瞬间躁动…还有这“恰到好处”的致命巧合…
一股比面对狼群时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这老兵…他掌控的力量,他漠视生命的态度…远比那些嗜血的妖兽更令人心悸。
拖过来。石锋沙哑的声音从篝火旁传来,打破了死寂,也打断了陈烬的惊悸。死了的东西,就别浪费。
陈烬猛地回头,看向篝火旁的石锋。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那双浑浊的眼睛深不见底。
怎么,怕了。还是觉得,老子该亲自动手给你演示怎么废物利用。石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的嘲讽。别忘了你刚才想做什么。老子只是帮你省了点力气,还顺便把场面弄得好看点。
陈烬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石锋,又看了看那村民逐渐冰冷的尸体,最终,咬着牙,走上前。冰冷的青铜右手握住那根贯穿村民胸膛的锈蚀矛头,用力一拔。
嗤。温热的血液溅出少许。他将村民的尸体拖过冰冷的碎石地,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回到篝火旁,扔在那一地狼尸中间。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谷底,似乎变得模糊而廉价。
石锋用木拐指了指尸体。搜搜身。看看这些“可怜虫”除了这条贱命,还能给咱们留下点什么口粮。
陈烬沉默着,蹲下身,用那只沾满狼血和人类鲜血的青铜右手,开始翻检村民破烂的衣物。动作僵硬而麻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皮肤和尚未凝固的温热血液,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战栗。青铜臂骨深处,那股能量似乎对这股新鲜的、同类的生命气息产生了微弱的躁动,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仿佛带着某种…挑剔的漠然。
他在村民怀里摸出了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粗粮饼子,几枚磨得光滑的劣质铜钱,还有一个用破布紧紧包裹着的小东西。
打开破布,里面是一枚边缘磨损严重、却擦拭得十分干净的铜质长命锁。锁身很小,显然是给孩童佩戴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福字。
陈烬握着那枚还带着村民体温的长命锁,手指微微颤抖。他可以想象,这或许是村民省吃俭用,为自己孩子准备的微末期望。而现在…
啧,穷鬼。石锋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点东西,喂狗都嫌塞牙。
陈烬猛地抬头,看向石锋。火光下,老兵的脸上只有漠然,仿佛那枚象征着希望和生命延续的长命锁,与地上的碎石无异。
石锋的目光扫过那枚长命锁,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动,但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伸出木拐,点了点那柄掉在不远处的、锈迹斑斑的柴刀。
那把刀,捡过来。
陈烬默默照做。柴刀入手沉重,木柄被磨得光滑,刃口布满锈迹和豁口,却残留着常年劈砍使用的痕迹。
石锋接过柴刀,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锈铁上缓缓摩挲,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这把最普通的柴刀,看到了极其遥远的什么东西。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觉得老子冷血。觉得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跳动的篝火,又像是透过火焰,看向更深远黑暗的虚空。
告诉你,小子。这世上最狠的刀,从来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你那只爪子。他用柴刀点了点陈烬的青铜右臂。是那些你看不见,却能源源不断锻造出这种柴刀的东西。
是那些高高在上,划定仙凡之别,一道禁令就能让万千武者断脊沉江的规矩。
是那些匍匐在地,为了半块饼子就能向同类举起锄头,还能觉得自己无比正确的民心。
是那些一代传一代,刻在骨头里,让你觉得生来就该跪着,还跪得心安理得的驯化。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陈烬的心上。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沉淀的无数风霜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洞彻。
这些东西,才是真正能磨灭血肉、啃噬骨头、最终把活生生的人变成行尸走肉的…钝刀子。石锋猛地将柴刀扔回陈烬脚边,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你想活着,想站着活,想回去护着你那妹子…石锋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刺骨。光会杀几头畜生,吸几口精血,远远不够。
他猛地伸手指向谷底四周那无边无际的、沉默矗立的巨大骸骨堆,指向那深邃的黑暗:
你得先看清楚,你这辈子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是这漫山遍野,垒成了山的…柴刀。
陈烬僵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浇透。石锋的话语,比之前任何一场厮杀、任何一次痛苦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沉重。他看着脚边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又看了看自己那只狰狞的青铜手臂,最后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长命锁上。
仙门的规矩…村民的恐惧…世代相传的驯化…
这些东西无形无质,却比任何锋利的刀刃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三声悠长、凄厉、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号角声,如同索命的幽魂,穿透了谷底浓重的雾气和无边的死寂,从极高极远的崖顶方向,隐隐约约地传了下来。
这号角声…陈烬的心脏猛地一沉。这是青云仙门执法堂的…追魂号。
专门用来宣告对重大逃犯或秽武逆徒进行不死不休追捕的号令。
他们发现了吗。这么快。是因为之前的青玉小剑。还是这冲天的血腥味。或者…村里已经有人察觉了那个村民的失踪。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烬。
几乎在号角声传入谷底的同一瞬间。
陈烬那只青铜右臂内部,那股冰冷的灼热能量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躁动起来。皮肤下的暗红纹路疯狂闪烁,散发出灼热的高温和一种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暴戾与警惕的敌意。仿佛被这充满恶意的号角声彻底激怒。
而另一边,阴影中的石锋,按在镇岳腰牌上的左手猛地收紧。指尖死死抠进那个磨损的缺口。
那缺口深处,一点极其黯淡、却异常沉凝的暗金光芒,如同被入侵领地的凶兽睁开的眼睛,骤然亮起。
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沉重的奇异波动,猛地从缺口处爆发开来。
这一次,陈烬清晰地感觉到,这股波动并非冲着他来,而是…迎向了崖顶那凄厉的追魂号声。
如同无声的咆哮,带着一种古老而蛮横的意志,悍然撞向那宣告追捕的仙门号令。
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凡人无法感知的层面,于谷底与崖顶之间的虚空,发生了剧烈的、无声的碰撞。
篝火的火焰猛地向下一压,几乎熄灭。周围巨大的骸骨堆,似乎都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发出细密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
陈烬骇然地看着石锋腰牌缺口那一点骤然亮起的暗金光芒,又感受着自己右臂因这波动和号角声而爆发的剧烈躁动和滔天敌意。
一个惊人的、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
这青铜臂…这镇岳腰牌…
它们…在共鸣。
对抗那来自青云仙门的…追捕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