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18 02:17:06

第4章

骸骨堆叠的阴影深处,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铁锈、泥土腐朽和某种奇异腥膻的气味。石锋佝偻的背影在前方几丈外若隐若现,那根磨得油亮的木拐点在泥泞或白骨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引魂的梆子。陈烬拖着那条枯槁死寂的左腿,用那只沉重的青铜右臂和勉强能支撑上半身的青铜脊骨,在冰冷湿滑的泥沼和嶙峋的骸骨间,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每一次拖动,都榨干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泥浆灌进破烂的衣衫,黏腻冰冷,摩擦着伤口,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腐朽的落叶和不知名的微小虫豸粘在皮肤上,令人作呕。更痛苦的是那截新生的青铜脊骨,每一次支撑发力,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仿佛随时会再次断裂。汗水、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从他脸上不断淌下,糊住了视线。

他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个佝偻的身影,听着那单调的笃笃声,如同在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标。左手掌心,那只被血泥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小草鞋,是他唯一的精神锚点。小鱼的脸在脑海中浮现,苍白,虚弱,却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期盼。

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烂在这里了…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的石锋终于停下了脚步。陈烬喘着粗气,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一堆相对干燥、铺着厚厚苔藓的巨兽肋骨下。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石锋拄着拐,站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边缘。这里似乎是这片巨大骸骨堆的核心区域,周围环绕着高耸的巨兽脊椎骨和断裂的巨型兵器残骸,如同天然的屏障,挡住了大部分灌入谷底的寒风。空地的中央,矗立着一块极其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石碑,或者说,更像是一块断裂的碑基。它斜插在泥土中,表面布满了岁月的裂痕和某种巨大力量冲击留下的凹坑,散发着一种沉重、蛮荒、令人心悸的气息。

石锋没有看瘫倒的陈烬,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那块巨大的黑石碑上,眼神复杂,仿佛在凝视着一位久别重逢却又伤痕累累的老友。他沉默地站了很久,久到陈烬几乎以为自己被遗忘,才缓缓转过身,走到陈烬身边。

还能喘气?石锋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听不出情绪。

陈烬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石锋的目光扫过他枯槁的左腿,又落在他那只光泽黯淡、但纹路依旧清晰的青铜右臂上。蚀骨阴煞钉的根子拔了,死气淤在腿上,散不掉,也化不了。除非你日后能找到血煞宗的解药,或者有逆天的机缘强行炼化,否则这条腿,就是个累赘,也是个活靶子。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仙门那些狗崽子,鼻子灵得很,对这种阴煞死气,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到。

陈烬的心沉了下去。废腿不仅是行动不便,更是致命的弱点。

想活下去,想爬出这死人坑,光靠你那点被强行锻出来的硬骨头和这条废腿,不够看。石锋话锋一转,浑浊的眼睛盯着陈烬,你得学会用势。

势?陈烬茫然地重复,声音嘶哑。

凶兽之势,石锋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将这两个字烙印进陈烬的灵魂深处。豺狼捕食,虎啸山林,龙潜深渊,天地万物,凡有灵性者,皆有其势,聚其神,凝其意,借其威,以势压人,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势驭力,一爪可裂金石。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根磨得油亮的木拐,指向空地中央那块巨大的黑石碑。随着他的动作,陈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过去。

只见那布满裂痕和凹坑的漆黑碑体表面,并非空无一物,在那些巨大的冲击凹坑深处,在纵横交错的裂痕边缘,竟布满了一种极其诡异、扭曲、仿佛天然生长出来的暗红色纹路,这些纹路蜿蜒虬结,狂放不羁,如同凝固的闪电,又像是干涸的血河,在漆黑的碑面上勾勒出一个庞大、狰狞、散发着滔天凶戾之气的轮廓。

那轮廓形似猛虎,却背生双翼,头生独角,周身覆盖着如同火焰般升腾的纹路。它并非静止,那些扭曲的暗红纹路仿佛在缓缓流动,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凶威透过冰冷的碑石弥漫开来,尤其是那双由几道最为粗犷凌厉的血色纹路勾勒出的眼睛,空洞,冰冷,充满了对世间万物的漠视与毁灭欲望,仿佛能吞噬人的灵魂。

陈烬仅仅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爪狠狠攥住,一股源自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青铜化的右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皮肤下的纹路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隐隐发烫。

穷奇…石锋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吟诵一个禁忌的名字,上古四凶之一,司掌兵戈灾祸,性喜食人,尤嗜忠信,其势,凶、戾、狂、绝!凝其神意,可撕风裂空,破法碎罡。

石锋猛地转身,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陈烬:小子,想学吗?想学这能在绝境里撕开一条生路的势吗?

陈烬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恐惧依旧在心底盘踞,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熊熊燃烧,撕风裂空,破法碎罡。这力量…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很好。石锋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不知是赞许还是嘲弄。坐起来,背靠骸骨。把你那点刚锻出来的脊梁骨挺直了,眼睛,给我死死盯住那块碑,盯住那穷奇的眼睛。脑子里什么都别想,就想着它,想着它的凶,它的戾。它要撕碎你,吞噬你,而你,要活下来,要反过来撕碎它。

石锋的声音如同蕴含着魔力的战鼓,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陈烬紧绷的神经上。他挣扎着,用青铜右臂撑地,靠着冰冷的巨兽肋骨坐起,努力挺直那截剧痛的新生脊骨。视线投向那块巨大的黑石碑,投向那穷奇纹路最核心、最令人心悸的——那双空洞冰冷的凶眼。

目光接触的刹那,陈烬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烧红的铁球,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而暴戾的凶煞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他的视线,狠狠撞入他的脑海。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穷奇的咆哮。无数混乱、血腥、充满毁灭欲望的意念碎片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他看到尸山血海。看到城池崩塌,看到生灵在穷奇利爪下哀嚎湮灭,那冰冷的凶眼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无边的漠视和贪婪,死死锁定了他渺小的灵魂。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在头颅内部炸开。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口鼻间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他本能地想要闭上眼睛,想要逃离这恐怖的意念冲击。

不准闭眼,石锋的厉喝如同炸雷在他耳边响起,挺住,想想你为什么要活,想想你要回去见谁。这点凶煞之气都承受不住,你拿什么去撼仙门?

小鱼的草鞋,小鱼苍白的小脸,仙门修士鄙夷的眼神,坠崖断脊的绝望,一股混杂着守护、愤怒与不甘的意志,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吼,在陈烬混乱的意识中猛地爆发。

啊,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咆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大,强行对抗着那滔天的凶煞意念冲击,眼球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充血,几乎要爆裂开来,青铜化的右臂上,黯淡的纹路骤然亮起暗红的光芒,疯狂闪烁,仿佛在与那入侵的凶煞意念激烈对抗。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烬的身体在骸骨上剧烈地颤抖,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鬓角、脊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会被那恐怖的穷奇凶念彻底撕碎、吞噬。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冲垮的极限边缘——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汽蒸发的轻响,在他眉心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从他紧攥在左手的、那只被血泥浸透的小草鞋上传来,这股灼热极其微弱,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温暖和守护之意,瞬间注入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之海。

这股温暖的力量,与青铜右臂的灼热、与脊骨的支撑感截然不同。它微弱,却异常坚韧,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顽强地照亮了他意识深处最后的清明!在这股微弱暖意的支撑下,那滔天的穷奇凶念冲击,似乎…减弱了一丝?或者说,他承受的临界点,被强行抬高了一线?

陈烬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部意志,死死盯着石碑上穷奇那双冰冷的凶眼。

青铜右臂上的暗红纹路猛地一亮,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陈烬的意识中,那混乱暴戾的穷奇意念碎片,突然有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不再仅仅是冲击和毁灭,而是…被他强行捕捉到了。

那并非清晰的图像或文字,而是一道极其模糊、却带着撕裂一切狂放意志的轨迹,仿佛穷奇在无尽岁月前,随意挥出的一爪,仅仅是意念中残留的一丝爪痕轨迹。

就在这丝轨迹被他意识捕捉的瞬间——他那只沉重的青铜右臂,竟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五指微曲,做了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生涩、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凶戾韵味的抓取动作。

动作幅度极小,如同痉挛,转瞬即逝。

但一直紧盯着他的石锋,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那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穿透了帽檐的阴影,死死锁在陈烬那只刚刚做出奇异动作的青铜右手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在他右手手背皮肤下,那几道刚刚亮起暗红光芒的纹路上。

那几道纹路,在刚才那微不可察的抓取动作中,其走向和形态,竟与石碑上穷奇纹路中,代表利爪锋芒的那一部分,隐隐重合。

石锋拄着木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谷底冰冷的空气连同这惊人的发现一同吸入肺腑。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竟然…这么快就…他低沉的自语如同梦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看到了某种绝不该出现、却又宿命般重现的景象。

他猛地看向陈烬的脸。

陈烬依旧死死盯着石碑上的穷奇凶眼,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负荷而剧烈颤抖,口鼻间溢出的鲜血在肮脏的下巴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刚才自己右臂那瞬间的异动,全部的意志都用在对抗那无边的凶煞意念冲击上。

然而,石锋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陈烬的眉心。

在那布满血污和汗水的眉心皮肤之下,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暗金色光芒,正透过薄薄的皮肤,顽强地透折射而出,那光芒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却凝而不散,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却让石锋瞳孔骤然收缩的轮廓。

那轮廓…隐隐像是一只…微缩的、紧闭的…竖瞳。

如同沉睡的凶兽之眼,被这初次接触的穷奇凶煞意念…意外地…惊动了一丝?

石锋拄拐的手,第一次出现了微不可察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陈烬眉心那点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幻觉的暗金竖瞳轮廓,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块沉甸甸的镇岳腰牌。

腰牌边缘,那个与丢失的烟锅铜头刻痕完美吻合的磨损缺口,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微微泛起了极其黯淡的、难以察觉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