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7:27:05

出租车驶离小镇,熟悉的街景在车窗外飞速后退。苏默靠在车窗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那些他从小看到大的店铺、学校和庙宇一一掠过,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疼吗?”谢屿轻声问,手指轻轻触碰苏默脸颊上已经开始红肿的掌印。

苏默摇摇头,又点点头。身体的疼痛微不足道,真正痛的是胸口那个仿佛被挖空的地方。

“我们先回学校。”谢屿握住他的手,“你需要休息。”

苏默没有回应。他的手机不停震动,屏幕上闪烁着姐姐的来电。他看了很久,最终按下关机键。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行驶的噪音在耳边嗡鸣。

三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鹭城。熟悉的城市天际线出现在视野中,苏默却感到一种陌生的疏离。就在几天前,这里还是他的避风港,是他的自由之地。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谢屿没有带他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他们在学校附近租的短租公寓。那是他们为了新学期租的小空间,原本计划等谢屿从韩国回来后一起居住。现在,它成了苏默临时的避难所。

公寓很小,只有一室一厅,但光线很好。朝南的阳台可以望见远处的山影,客厅里散落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纸箱。

“我上周才搬进来一些东西。”谢屿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苏默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原本应该充满期待和希望的空间,现在却只感到沉重的疲惫。

“我想洗个澡。”他说。

热水冲刷着身体,却洗不掉内心的寒意。苏默靠在瓷砖墙上,任由水珠打在脸上,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泪。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泣、姐姐无奈的眼神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像一部永不结束的悲剧。

当他走出浴室时,谢屿已经准备了简单的食物和一壶热茶。

“吃点东西。”他把筷子递给苏默,“你脸色很不好。”

苏默机械地接过,食不知味地吃着。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

“他们会原谅我的,对吗?”苏默突然问,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等他们气消了,会接受我们的,对吗?”

谢屿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苏默。但我希望如此。”

那晚,苏默在陌生的床上辗转难眠。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父亲冰冷的表情。凌晨三点,他悄悄起身,走到阳台。

城市的夜景在脚下铺展,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段故事。而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那一盏。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屿为他披上一件外套。

“睡不着?”谢屿轻声问。

苏默点点头:“我感觉自己像个逃兵,抛弃了自己的阵地。”

“你不是逃兵。”谢屿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膀,“你只是选择了不在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中牺牲。”

“但他们是我父母,谢屿。我从小就被教导,孝顺是最重要的美德。”

“孝顺不意味着牺牲自己的人生。”谢屿的声音很轻,“我爷爷曾经告诉我,真正的孝道是活出自己的价值,让父母为你骄傲,而不是盲目服从。”

苏默靠在他肩上,感受着那份温暖。在这个孤独的夜晚,这是唯一的慰藉。

第二天早晨,苏默重新开机。几十条未读消息涌进来,大部分来自姐姐。

「爸妈气坏了,但更多的是伤心」

「妈一直在哭,说你被带坏了」

「爸说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好吗?在哪里?回个消息」

苏默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只回复了姐姐:「我安全,在学校。替我照顾爸妈。」

放下手机,他深吸一口气,对谢屿说:“陪我去个地方。”

他们去了市里最大的书店。在心理自助区,苏默仔细翻阅着有关家庭关系和性少数群体的书籍。最后,他选了几本,又买了一个新的笔记本。

“你要做什么?”回公寓的路上,谢屿好奇地问。

“如果无法当面沟通,也许文字可以。”苏默抚摸着书的封面,“我想给他们写信,解释我的想法,我的感受。也许...也许他们愿意理解。”

谢屿的眼神柔软下来:“需要我帮忙吗?”

苏默摇摇头:“这是我必须自己做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苏默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他学习着如何表达自己的性取向,如何解释这不是一种选择或疾病,而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回忆童年,回忆那些早已显露的迹象,回忆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瞬间。

在给父母的信中,他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知道你们很伤心,很失望。请相信,我同样痛苦。没有哪个孩子愿意让父母难过,但我必须诚实面对自己。

爱上谢屿不是我一时的冲动或叛逆。和他在一起,我第一次感到完整,感到被理解和接纳。这种感受,我无法为了符合社会期待而放弃。

我不是变态,不是病人。我只是一个爱上另一个男人的人。这并不影响我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一个让你们骄傲的儿子。

我永远爱你们,无论你们是否接受真实的我...」

写到这里,苏默停笔,泪水模糊了字迹。他把信纸揉成一团,重新开始。一次又一次,他试图找到最合适的词语,能够穿透偏见的壁垒,抵达父母的心。

谢屿尊重他的空间,只是按时准备三餐,确保他好好吃饭睡觉。有时深夜醒来,苏默会发现谢屿静静坐在客厅,守候着他的不安。

一周后,信终于完成了。苏默小心地封好信封,贴上邮票,却迟迟没有投递。

“我怕。”他向谢屿承认,“怕他们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扔掉。”

谢屿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你尝试了。这需要勇气。”

最终,苏默把信投进了邮筒。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仿佛无论结果如何,他至少说出了自己的真相。

等待回信的日子格外漫长。苏默试图恢复正常生活——准备毕业论文,整理作品集,为北京的实习面试做准备。但心思总是飘回那个闽南小镇,想象着父母收到信时的反应。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接了几个商业拍摄项目。透过镜头观察世界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在一次婚纱照拍摄中,他看着新郎新娘幸福的笑容,内心涌起一阵酸楚。

“有一天,我们也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吗?”当晚,他问谢屿。

谢屿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整理去韩国的行李,机票就放在书桌上,距离出发只剩两周。

“我不知道,苏默。”他最终说,“但我会为此努力,直到那一天到来。”

出发日期的临近像一片阴影,笼罩着他们。苏默发现自己常常在深夜醒来,确认谢屿还在身边。分离的焦虑与家庭的创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一天下午,苏默在暗房冲洗照片时,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他扶着水槽,眼前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声。

“苏默?”谢屿推门进来,立刻察觉不对,“你怎么了?”

“没事...”苏默试图站直,却差点摔倒。

谢屿赶紧扶住他,触摸到他额头的冷汗:“你在发抖。我们去医院。”

“不去医院。”苏默抓住他的手臂,“只是有点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

谢屿没有坚持,但眼神中的担忧加深了。他把苏默扶到床上,为他端来热水和食物。

“你最近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好。”谢屿坐在床边,语气严肃,“我担心你。”

苏默闭上眼睛:“我只是...很累。”

那种累是深入骨髓的,睡眠无法缓解,休息无法消除。它来自于内心的撕裂,来自于无法调和的矛盾,来自于对未来的恐惧。

第二天,谢屿坚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起初苏默抗拒,最终在谢屿的劝说下同意了。

诊室里,医生温和地询问他的情况。苏默起初拘谨,但随着谈话深入,那些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他谈到家庭的期望,出柜的创伤,对分离的恐惧,以及内心深处那个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的声音。

“听起来你一直在为别人的期望而活。”医生说,“现在你选择了自己,却感到内疚和焦虑。”

苏默点头:“我害怕我的选择伤害了父母,也害怕最终证明这个选择是错的。”

“选择没有对错,只有后果。”医生平静地说,“而后果,是可以面对的。”

离开诊所时,苏默感到一丝轻快,仿佛卸下了部分重负。他预约了下一次的见面,决定继续这段治疗之旅。

回家的路上,他主动握住谢屿的手:“谢谢。”

谢屿有些惊讶:“谢什么?”

“为了一切。”苏默轻声说,“为了没有放弃我。”

那天晚上,苏默睡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个安稳觉。没有噩梦,没有中途惊醒,只有深沉、平静的睡眠。

清晨,他在谢屿的怀抱中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上投下柔和的光斑。这一刻的宁静如此珍贵,仿佛暴风雨中短暂的停歇。

“无论发生什么,”苏默轻声说,手指轻轻描摹谢屿的轮廓,“我们都会一起面对,对吗?”

谢屿睁开眼睛,微笑:“对。”

这个承诺在晨光中回荡,坚定而温暖。前路依然艰难,回信可能永远不会来,分离即将到来,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

而有些时刻,就足以支撑人走过漫长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