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7:26:49

八月的闽南,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苏默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巷道上,两侧是斑驳的骑楼和紧闭的木门。每靠近家门一步,胸口的那股压力就加重一分。

“默默回来了!”苏母早已守在门口,看到他立刻迎上来,接过他的行李,“怎么瘦了这么多?学校吃得不好吗?”

“还好,妈。”苏默勉强笑了笑,任由母亲打量自己。

家里的摆设一如往常,客厅正墙挂着巨大的家族合影,祖父严肃的面容居于中央,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子子孙孙。苏默的目光扫过照片,在那个站在最边缘、表情僵硬的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先去给你爷爷上香。”苏父从里屋走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苏默顺从地跟着父亲走进祠堂。香烛的气味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的牌位排列整齐,记录着这个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他跪下磕头,感到无数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自己。

晚饭时,姐姐和姐夫也回来了。餐桌上摆满了苏默从小爱吃的菜,气氛却莫名压抑。

“报社的实习已经帮你联系好了。”苏父打破沉默,“李主任是我老同学,答应特别照顾你。九月开始,每周去三天。”

苏默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爸,我可能去不了。我在北京找到了一个摄影工作室的实习...”

“什么摄影工作室?”苏父皱眉,“那种不稳定的工作有什么前途?报社是事业单位,待遇好又体面。”

“可是那不是我想做的...”

“你想做什么?”苏父的声音抬高了些,“玩相机能当饭吃吗?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要承担责任,不能总是由着性子来!”

苏默低下头,不再说话。这种对话从小到大重复了无数次,每次都以他的沉默告终。

饭后,姐姐悄悄把他拉到阳台。

“爸最近血压很高,你别惹他生气。”姐姐低声说,“先顺着他们,以后再想办法。”

苏默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姐,我真的很累。”

姐姐拍拍他的肩,眼神充满理解和无奈:“我知道。但这就是我们的命,默默。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没得选择。”

那晚,苏默躺在童年睡过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渍痕迹。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他和谢屿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谢屿发来的:「到家了吗?想你。」

他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回了一个简单的:「到了,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苏默按照父母的期望,拜访亲戚,参加家庭聚会,在众人的夸赞和期望中扮演着“苏家最有出息的儿子”这一角色。只有在深夜,他才能短暂地做回自己,与谢屿视频通话。

“你看起来不太好。”屏幕那端,谢屿担忧地说,“家里有什么事吗?”

“只是有点累。”苏默揉了揉太阳穴,“你的韩语学习怎么样了?”

“别转移话题。”谢屿的声音严肃起来,“苏默,你答应过我不一个人扛着所有事。”

苏默沉默了一会儿:“我爸妈给我安排了本地报社的实习,希望我毕业后回来工作。”

“而你打算去北京。”

“是的,但我还没告诉他们。”苏默叹了口气,“每次我想开口,看到爸爸吃药的样子,就...”

视频两端都陷入了沉默。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隐瞒只会让最终的爆发更加剧烈。

周五晚上,家庭聚餐。十几位亲戚挤在客厅里,喧闹声中,苏默感到一阵阵窒息。他借口透气,走到后院,拿出手机查看谢屿发来的消息。

「今天通过了模拟测试,应该能过三级。想你了,希望你在身边。」

苏默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开始回复。他太专注,没注意到母亲已经站在身后。

“在跟谁聊天这么开心?”苏母好奇地探头。

苏默慌忙锁屏:“同学,讨论作业。”

苏母的眼神锐利起来:“什么样的同学?女朋友吗?”

“不是...”苏默下意识否认,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这一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她的表情从好奇转为严肃:“默默,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找对象了。你三姨给你介绍了个姑娘,在银行工作,家境很好,周末见个面?”

苏默的心沉了下去:“妈,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什么叫不想谈?”苏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都大四了,毕了业就该成家立业。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

“我知道!”苏默打断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压低声音,“我知道爸那时候已经和您订婚了。但时代不同了,我现在只想专注事业。”

苏母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从不解变为怀疑,最后染上一丝惊恐。

“你...”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

那一刻,苏默几乎想要坦白一切。但当他看到母亲眼中逐渐积聚的风暴,所有勇气都消散了。

“没有。”他移开视线,“我只是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一夜,苏默彻夜未眠。凌晨四点,他悄悄起床,拿起相机走出家门。黎明的闽南小镇笼罩在薄雾中,街灯还未熄灭,早起的渔民已经开始忙碌。

他沿着海岸线行走,拍摄晨光中的海面、渔船、和劳作的渔民。只有在镜头后面,他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重量。

在一处僻静的海湾,他看到一个老渔民正在修补渔网。阳光刚刚跃出海平面,为老人花白的头发镀上金边。苏默按下快门,捕捉下这个画面。

“年轻人,起这么早?”老人注意到他,友善地打招呼。

苏默走过去:“睡不着,出来走走。”

老人打量着他的相机:“搞艺术的?”

“学摄影的。”

“好啊,做自己喜欢的事。”老人点点头,继续手中的活计,“比我强,打了一辈子鱼,其实最想当木匠。”

“那为什么...”

“为什么没去做?”老人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渔民,我是长子,得继承家业啊。年轻的时候也反抗过,差点被我爹打断腿。”

苏默沉默地看着海面。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海面上金光闪烁,美得令人心碎。

“后来我想通了,”老人继续说,“不能做喜欢的职业,但可以在生活中找别的乐趣。我娶了个好老婆,孩子也争气。现在老了,偶尔做点小木工,也挺好。”

这是一种妥协的智慧,苏默想。但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这样的妥协。

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苏母坐在客厅里,脸色阴沉。苏默心中一惊,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你去哪儿了?”母亲的声音冰冷。

“海边拍照。”

“拍照,拍照,整天就知道拍照!”苏母突然站起来,手中挥舞着一本素描本——那是苏默从不离身的私人素描本。

苏默的心跳几乎停止:“妈,你为什么动我的东西?”

“我不动你的东西,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变态!”苏母将素描本狠狠摔在桌上,翻开的页面上是无数张谢屿的素描——微笑的、沉思的、睡着的,每一笔都充满爱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苏默看着那些他用心描绘的画像,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终于,秘密还是暴露了。

“这是谁?”苏母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苏默抬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我爱的人。”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苏默没有躲闪,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你再说一遍?”苏母的声音已经变成尖叫。

“我爱他。”苏默重复,声音平静却坚定。

接下来的混乱像一场噩梦。苏父的怒吼,母亲的哭泣,姐姐匆忙赶来的劝阻,邻居好奇的目光...苏默站在风暴中心,异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分手!立刻跟他分手!”苏父咆哮着,“我们苏家丢不起这个人!”

“我不会分手的。”苏默轻声说。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苏父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你是我们唯一的儿子!要传宗接代,光宗耀祖!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男人?你是要我们苏家绝后吗?”

那些熟悉的词语——责任、家族、面子——像无数支箭射向苏默。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这些期望撕裂。

“我可以有我的事业,我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你们的剧本活着?”

“因为你是苏家的儿子!”苏母哭喊着,“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这样回报我们吗?”

又是这样的话。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像一道紧箍咒,牢牢套在他的头上。

争吵持续了整个上午。最终,苏默被勒令待在房间里“反省”,手机被没收,房门从外面锁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这个世界曾经是他的全部,现在却成了最华丽的牢笼。

傍晚,姐姐偷偷送来饭菜和手机。

“爸妈正在气头上,你先顺着他们点。”姐姐担忧地看着他,“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了。”

苏默摇摇头:“姐,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他那样爱过任何人,你能理解吗?”

姐姐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抱住他:“我理解,默默。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爱就够了。”

姐姐离开后,苏默打开手机,几十条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谢屿。他深吸一口气,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苏默!你一天没消息,我差点要买机票去找你了!”谢屿的声音充满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苏默张了张嘴,所有委屈和痛苦涌上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能告诉谢屿真相,不能让他为自己担心,影响他的前程。

“没事,”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只是手机没电了。家里有点事,可能要多待几天。”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说谎。告诉我真相,苏默。”

“真的没事...”

“苏默!”谢屿的声音严肃起来,“我们说过不再互相隐瞒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母亲的脚步声。苏默慌忙压低声音:“我得挂了,晚点联系你。”

不等谢屿回应,他挂断电话,迅速删除通话记录。当母亲推门进来时,他已经躺在床上,假装睡着。

母亲在床边站了很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为他盖上被子。在门关上的那一刻,苏默睁开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弯月。在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从未感到如此孤独。

打开手机,他翻看与谢屿的合照——一起工作的,一起吃饭的,在江边接吻的...每一张都记录着那些自由的、真实的时刻。

他点开谢屿最后发来的消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相信我。」

苏默闭上眼睛,将手机贴在胸口。他相信谢屿,但他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些战争,注定只能一个人打。

而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