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禾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老羊皮袄的下摆早已被雪浸透,沉甸甸地坠着。狗皮帽子的毛领结了一层白霜,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手里的信号灯在风雪中顽强地投射出一圈昏黄的光晕,照亮前方一小片混沌的世界。
这条巡道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数清每一根枕木。可今晚的雪太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他不得不比平时更加小心,弯着腰,眯着眼,仔细检查着钢轨的连接处、道钉的牢固程度。偶尔停下脚步,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拂去信号机上的积雪,确保红绿黄的色片清晰可见。
"这鬼天气..."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立刻被风雪吞没。这样的夜晚,本该待在工区那间生着炉子的板房里,喝着热茶,和工友们侃大山。但巡道是他的职责,这条铁路是他的命。他知道,越是这样的天气,越容易出问题。一颗松动的道钉,一处积雪过厚的弯道,都可能酿成大祸。
终于检查完最后一段线路,他在交接点的记录本上签下名字和时间,这才松了口气。接下来要去公社粮站领这个月的工粮。想到家里四个等着吃饭的小家伙,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虽然加快也快不到哪里去,积雪实在太厚了。
去公社要经过张家坡的打谷场。远远地,他就看见那个临时搭起的戏台还孤零零地立在场地中央,像一艘搁浅的破船。横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隐约还能看见"慰问演出"几个字。演出应该结束有一会儿了,这会儿估计连收拾道具的人都走光了。
这样的天气,戏班子肯定急着往回赶。赵大禾心里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他也是爱看戏的人,年轻时还能吼两嗓子秦腔。可惜今晚要巡道,错过了。
正要埋头赶路,信号灯的光晕不经意间扫过戏台后方的一个角落。那里似乎有一团模糊的红色。
他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风卷着雪沫,视线很不清晰。但那团红色在皑皑白雪中格外显眼。是遗落的戏服吗?还是...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提起信号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越走越近,那团红色渐渐清晰。不是戏服,是一件红色的棉袄,穿在一个小小的人影身上。那人影蜷缩在戏台后的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赵大禾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上前,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去孩子脸上的积雪。
是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年纪,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发白,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像两把小扇子。那件红色的棉袄虽然厚实,但在这样的严寒里根本无济于事。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铜铃,指节僵硬。
"娃?娃?"赵大禾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没有反应。
他赶紧放下信号灯,伸出粗糙的大手探向孩子的鼻息。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流拂过他的手指。还活着!
"这谁家的娃啊!咋把娃一个人丢在这!"他又惊又怒,声音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回荡,却只有风雪回应。
他立刻解开自己的老羊皮袄,将孩子整个裹进怀里。那冰冷的小身体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试图把孩子的手脚搓热,但她的身体就像一块冰,怎么都捂不暖。
"不行,得赶紧找地方暖和。"他自言自语,一把将孩子抱起。轻飘飘的重量让他心里一酸——这娃太瘦了。
他环顾四周,除了风雪还是风雪。戏台后方有个用芦席临时搭的棚子,是演员们换装的地方,现在也空无一人,里面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回工区?还有好几里路,他怕这孩子撑不住。
去村里?最近的农户也要走一炷香的时间。
正当他焦急万分时,怀里的孩子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呓语:"爹...甑糕..."
赵大禾一愣,低头看去。小女孩依然昏迷着,但嘴唇轻轻嚅动,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娃,你说啥?"他凑近去听。
"爹...买甑糕..."孩子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甑糕?赵大禾心里一紧。那是西安城里的吃食,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甑糕?这娃莫不是...
他不敢再想,当机立断:"娃,坚持住,叔带你回家。"
他用羊皮袄将孩子严严实实地裹好,只露出一张小脸。然后提起信号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工区的方向走去。
风雪更大了。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怀里的孩子轻得像片羽毛,却又重得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不得不走一段就停下来,探探孩子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
"娃,别睡,跟叔说说话。"他一边走一边念叨,明知孩子听不见,"叔家也有娃,四个呢,都比你能闹腾。你去了,就有人陪你玩了..."
信号灯在风雪中摇曳,橘黄的光晕为他照亮前路。老羊皮袄里,孩子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工区那排平房的轮廓。几扇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在这风雪夜里格外让人心安。
赵大禾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到自家门前,用肩膀撞开了门。
"贵兰!贵兰!快!"他嘶哑着嗓子喊道。
李贵兰正在灶台前忙碌,听到动静回头,看见丈夫怀里抱着个红色的包裹,不禁愣住了。
"这、这是哪来的娃?"
"先别问,快烧热水!这娃快冻死了!"赵大禾急声道。
四个孩子闻声从里屋跑出来,看见父亲怀里的陌生小女孩,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赵大禾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炕上,李贵兰已经麻利地打来热水,用毛巾轻轻擦拭孩子冻僵的手脚。
"造孽啊..."看着孩子青紫的小脸,李贵兰的眼圈红了,"这是谁家的父母,这么狠心..."
赵大禾站在炕边,沉重地叹了口气:"在张家坡戏台后面发现的,就她一个人。怕是...怕是戏班子丢下的。"
"戏班子?"李贵兰愣住了,"他们怎么能..."
"别问了,先救人要紧。"赵大禾打断她,目光落在孩子那件红色的棉袄上。针脚细密,料子也好,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他想起了孩子昏迷中的呓语。
"爹...买甑糕..."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他心中,荡开层层涟漪。这个风雪夜捡到的孩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父母又在哪里?
窗外,风雪依旧。但在这间小小的工区平房里,一场温暖的救援正在展开。而命运的轨迹,也从这一刻起,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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