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6:08:33

那份绘有火焰墨纹的拜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揽月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后,便再无后续。她没有回应,对方也未曾再次出现,仿佛那只是某个无聊之人一时兴起的恶作剧。然而,谢揽月知道,那不是。那枚印记,是她记忆中某个与“过去”紧密相连的符号,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她并未因此打乱自己的步调,依旧深居简出,只是吩咐清露和疏影,对外界的风声多加留意。

上林苑事件带来的喧嚣,在皇帝赏赐和镇国公府的刻意低调下,渐渐平息。只是,“谢揽月”这三个字,在玉京顶层权贵的圈子里,已然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可供品评、联姻的物件,而是成了一个需要重新评估、甚至带有些许神秘色彩的“变数”

半月后,一场由宫中德妃娘娘在御花园举办的“赏珍宴”,再次将谢揽月推到了众人面前。德妃出身江南清流世家,性情温婉,喜好风雅,她主办的宴会,向来是京中才子佳人展示才华、结交知音的绝佳场合。这样的帖子,镇国公府无法推拒。

这一次,谢揽月并未选择过于素净的装扮。她穿了一身天青色的流光锦宫装,裙摆用银线绣着繁复而雅致的云水暗纹,行动间波光潋滟。发髻高绾,戴了一套点翠嵌珍珠头面,珍珠圆润的光泽与她清冷的容颜相得益彰,既不失贵女气度,又压住了那份过于逼人的昳丽,添了几分沉稳。

御花园内,奇花异草争妍斗艳,曲水流觞,丝竹悦耳。到场的皆是皇亲国戚、勋贵高官及其家眷,衣香鬓影,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华章。

谢揽月的到来,依旧引来了诸多注目,但这一次,目光中少了轻蔑与审视,多了好奇与探究。她从容地向德妃行礼问安,举止优雅得体,无可挑剔。

德妃拉着她的手,温和地夸赞了几句,话里话外,也提及了上林苑之事,言语间多是关怀与欣赏。谢揽月微微垂眸,谦逊应对,只说是侥幸。

宴会按流程进行,才子们吟诗作赋,贵女们或展示琴棋书画,或三五成群,赏花闲谈。谢揽月寻了个靠近水边的僻静位置坐下,看似在欣赏池中锦鲤,实则将场中情形尽收眼底。

她看到了晋王李弘,他正与几位文臣模样的官员交谈,言笑晏晏,温润亲和,但偶尔扫视全场的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掌控感。她也看到了靖安侯府三公子赵烨,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宝蓝色锦袍,少了几分战场锐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贵气,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和偶尔蹙起的眉头,依旧显露出军旅痕迹。他的目光,几次状似无意地掠过她所在的方向。

谢揽月皆作不见,只安静地品着宫人奉上的香茗。

然而,总有人不愿让她太过清静。

一番诗词唱和之后,场中气氛愈加热烈。这时,一位身着玫红色宫装、容貌娇艳明媚的少女在几位贵女的簇拥下,走到了场地中央。她是安平郡主,瑞王之女,太后的心头肉,在京中向来骄纵,因着赵烨之故,她对谢揽月早有不满(赵烨之母曾属意安平郡主)。

“光是吟诗作赋有什么意思?”安平郡主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娇蛮,“早听闻谢家姐姐才貌双全,不仅身手了得,想必文采也是不凡。今日难得盛会,不如请谢姐姐也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她这话看似邀请,实则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谁不知道谢揽月平日深居简出,甚少参与这类才华比拼?安平郡主此举,无非是想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挽回自己因上林苑事件而在赵烨面前可能“失色”的颜面。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谢揽月身上。有看好戏的,有担忧的,也有像晋王、赵烨那样,带着审视与期待的。

德妃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安平有些过分,但并未出言阻止。

谢揽月放下茶盏,抬起眼,看向场中那位骄阳般的郡主,神色依旧平静。她缓缓站起身,天青色的裙裾如流水般拂过地面。

“郡主谬赞,揽月愧不敢当。”她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才貌双全不敢当,只是略识几个字,粗通些许技艺,登不得大雅之堂。”

“谢姐姐何必过谦?”安平郡主步步紧逼,“莫非是瞧不起我们,不愿赐教?”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谢揽月目光扫过安平郡主,又掠过在场诸多神色各异的面孔,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水榭旁,一架被宫人小心看护的七弦古琴上。那琴形制古朴,漆色暗沉,隐隐有断纹,一看便知年代久远,并非凡品。

“既然郡主盛情,”谢揽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清冷,却莫名让人心头发紧,“那揽月便献丑,抚琴一曲,以助雅兴。”

她并未选择常见的《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也未挑选时下流行的柔靡之音,而是径直走向那架古琴。

看守古琴的宫人面露难色,德妃却微微颔首示意允可。

谢揽月在那架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前坐下,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琴弦。她并未立刻弹奏,而是闭目凝神片刻,仿佛在感受着古琴本身的韵律与气息。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安平郡主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等着看她如何“献丑”。

然而,当谢揽月的指尖落下,拨动第一根琴弦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任何一首曲子。

初时,琴音低沉舒缓,如月下幽泉,潺潺流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孤寂与苍凉。渐渐地,音调转高,变得清越激昂,仿佛有凤鸟于九天之上引颈长鸣,其声穿云裂石,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高傲与不屈。紧接着,琴音陡然变得急促、铿锵,金戈铁马之声隐隐可闻,似有万千兵马于沙场冲杀,气势磅礴,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场中不少养尊处优的贵女,竟被这琴音中所蕴含的惨烈气势骇得脸色发白。

这绝非闺阁女子所能奏出的靡靡之音!这琴声中,有孤高,有壮烈,有金铁交鸣,更有一种……仿佛跨越了时空长河、看尽兴衰轮回的悲悯与苍茫!

晋王李弘原本温润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紧紧盯着那个端坐琴后、神色肃穆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赵烨更是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他自幼习武,对杀伐之气尤为敏感,这琴音中的金戈之意,绝非凭空想象所能及!

琴音在最激烈处,戛然而止。

余音袅袅,回荡在御花园上空,久久不散。

满场寂然,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震撼人心的琴曲之中,无法回神。

谢揽月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琴弦的微颤。她站起身,对着主位上的德妃微微一礼:“雕虫小技,污了娘娘与诸位贵耳,揽月告退。”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迤然离去。那雨过天青色的背影,在众人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显得那般孤绝,又那般耀眼。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御花园内才轰然爆发出各种议论声。

“这……这是什么曲子?从未听过!”

“太震撼了!谢大小姐她……她到底……”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我怎么听得心里发慌,像是看到了古战场……”

安平郡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本想让谢揽月出丑,却没料到对方竟以一曲闻所未闻、却足以震撼全场的琴音,彻底碾压了她之前所有的小心思。在那样磅礴大气的琴音面前,她那些娇滴滴的才艺,显得如此可笑和小家子气。

德妃娘娘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惊叹,喃喃道:“此女……凤鸣九天,非池中之物啊……”

晋王李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眸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赵烨,则望着谢揽月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其中,有震惊,有不解,更有一种被强烈吸引后、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在御花园内因谢揽月一曲而议论纷纷之际,园外汉白玉拱桥的另一端,不知何时,静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身着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如孤峰冷松。他并未进入御花园参与宴会,只是远远站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晚风拂动他墨色的发丝和袍角,露出的一张脸,俊美得近乎妖异。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勾勒出凉薄而锋利的线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望着谢揽月离去的方向,眸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缓缓转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以及……一丝极淡的、找到猎物的兴味。

他身后,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做仆人打扮、气息内敛的中年男子。

“主上,此女便是镇国公府谢揽月。”仆人低声道。

玄衣男子唇角微勾,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森然寒意:“谢揽月……有点意思。查清楚,她师承何人?那曲《破阵吟》,失传已久,她是从何处习得?”

“是。”仆人躬身应道,迟疑片刻,又道:“还有……归元寺那边,裴砚近日似乎有些心绪不宁,与这位谢大小姐,或许有关。”

“裴砚?”玄衣男子眉梢微挑,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个拒绝了镇国公府的寒门学子?呵……蝼蚁之辈,倒也添了几分趣。”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谢揽月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继续盯着。这只偶然飞入棋局的凤凰,究竟能搅动多大的风云,本王……很期待。”

他便是当朝七皇子,楚王李澈。生母早逝,母族不显,自幼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在朝中存在感极低,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然而,唯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看似孱弱无争的楚王殿下,手中掌握着怎样一股令人胆寒的暗势力,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远超常人想象。

谢揽月今日这石破天惊的一曲,不仅震慑了御花园内的权贵,也终于引起了这位潜藏在暗处、冷眼旁观着京城风云的“猎人”的注意。

凤鸣初啼,声动九霄。

而暗处的眼睛,已经悄然睁开。

回府的马车上,谢揽月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拨动“九霄环佩”时的触感,以及那曲《破阵吟》带来的、血脉深处隐隐的共鸣。

她知道,今日之后,她想要的低调将彻底成为奢望。无论是那曲不该存于世的琴音,还是她今日展现出的、与年龄身份截然不符的气度与锋芒,都将把她推向风口浪尖。

安平郡主的挑衅,不过是个引子。她顺势而为,借琴抒意,既是为了震慑宵小,免去日后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一种……试探。

试探这玉京城,这看似繁华稳固的王朝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能听懂这“凤鸣”与“杀伐”之音的耳朵。

现在看来,能听懂的人,比她预想的,或许要多。

还有那道……在弹奏时,隐约感受到的、来自御花园外某处的、冰冷而充满探究的视线……

谢揽月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冽。

水已浑,那便索性,搅得更浑一些。

她倒要看看,在这波涛汹涌的局势中,最终浮出水面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