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5:44:08

装着廉价生活用品的塑料袋被李道松随手搁在桌脚,像一团被遗忘的、色彩暗淡的肿瘤。

超市里明亮的光线、暖烘烘的空气、还有那些陌生目光带来的针刺感,随着车门的关闭和废弃厂区荒芜景象的再现。

被迅速抽离,只剩下这间屋子熟悉的阴冷、灰尘味,以及李道松身上挥之不去的烟草气息。

沈絮瑶没有立刻坐下,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看着李道松将那些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牙膏、牙刷、替换的廉价内衣、卫生巾、饼干、苹果、酸奶……

他动作有条不紊,面无表情,像在整理仓库的库存,而非布置一个“家”。

每一样物品都被他赋予了一个固定的位置——

洗漱用品放水池边,食品放桌上或储物柜特定一层,内衣叠好放进柜子抽屉。

她的目光落在抽屉里那几套毫无美感可言的灰蓝色内衣上,又移到桌上那支被李道松评价为“颜色太淡”的口红上。

一种被彻底物化、被精细分类和归置的屈辱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在他眼里,她和这些东西没有本质区别。

都是需要被管理、被使用、并按照他的意愿摆放的“所有物”。

李道松放好东西,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看向她。

“饿了?”

沈絮瑶摇了摇头,胃里因为刚才的情绪翻搅和持续的冰冷,没有任何食欲。

李道松却仿佛没看到她的拒绝,走到桌边,拿起那板酸奶。

掰下一小盒,又拿了一个苹果,放在她面前。

“吃了。”

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甚至用那把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削苹果皮。

动作不算熟练,但很稳,果皮连成细细的一条垂下,露出里面有些发蔫的果肉。

沈絮瑶看着那个被削好、放在廉价塑料小碟子里的苹果,和旁边那盒印着卡通图案的酸奶。

这不是关心,是“饲喂”。

像对待一只需要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宠物,定时定量,不容挑剔。

她慢慢走过去,坐下,拿起苹果,小口咬了一下。

果肉不够脆,水分也不足,带着一股储存过久的生涩味道。

她机械地咀嚼,吞咽。

酸奶是过甜的香精味,粘稠地糊在喉咙里。

李道松就坐在对面看着她吃,自己点了支烟,没有说话。

房间里只有她细微的咀嚼声,和他偶尔吸烟的轻响,还有窗外不知疲倦的风声。

吃完苹果和酸奶,沈絮瑶将包装扔进角落的垃圾袋。

李道松也掐灭了烟。

“去把脸洗了,口红擦了。”他说,“难看。”

沈絮瑶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是他让她涂的,现在又说难看。

她默不作声地走到水池边,用冰冷的清水和那瓶廉价洗面奶,仔细洗掉了嘴唇上已经有些斑驳的豆沙色。

冰冷的水刺激着唇上未愈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擦干脸,她看着镜子里素净却苍白病态的脸,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

这样,就“好看”了吗?

符合他对“阿瑶”该有的、素面朝天、逆来顺受的想象了吗?

她走回来,李道松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没什么表示,只是站起身。

从带来的另一个袋子里,不是超市那个,拿出一叠打印纸和一支笔,放在桌上。

“坐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沈絮瑶依言坐下,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李道松将一张纸推到她面前。

上面是手写的,字迹凌厉,条理清晰得可怕。

标题是:《日常作息与事项》。

下面分列着时间点和具体内容:

06:30 起床,洗漱。

07:00早餐(供应内容:粥/馒头/包子,轮换)。

07:30 - 11:30室内活动/整理(保持房间整洁,物品归位)。

11:30午餐(供应内容:米饭+一荤一素,轮换)。

12:30 - 17:00室内活动/阅读(书籍待提供)/或指定任务。

17:30晚餐(同午餐)。

18:30 - 21:30自由时间(可使用收音机,或完成未尽事项)。

22:00就寝。

在“指定任务”和“阅读”旁边打了星号,后面用小字备注:“根据情况另行安排”。

表格下方,还有几条“补充规定”:

1. 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房间。

2. 未经允许,不得与看守以外人员交谈。

3. 个人卫生每日须保持,衣物勤换洗。

4. 遇身体不适或其他特殊情况,需立即通过指定方式(指那部手机)报告。

5. 遵守作息,不得无故拖延或提前。

这简直像一份监狱守则,或者精神病院的看护日程。

精确到分钟,将她一天的时间切割、填满,不容许有任何自主的空白和意外。

李道松又递过来另一张纸,是空白的表格,标题是《物品需求申请单》。

上面需要填写日期、所需物品名称、数量、用途(简要),最后是“申请人签字”和“批准人签字”两栏。

“以后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李道松用笔尖点了点申请单,“填这个,给我看。我同意了,会买。”

沈絮瑶看着那两张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不仅要控制她的身体、她的物品,现在连她的时间、她的需求,都要纳入一个严格的、由他审批的流程里。

她连“想要”什么,都需要打报告,等待他的“恩准”。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尽管知道答案可能只会让她更绝望。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李道松的回答平静得近乎冷酷,“阿瑶,你过去那五年,就是过得太‘自由’,太没规矩,才会忘了自己该在什么位置。”

他身体前倾,隔着桌子看着她,眼神深暗,“现在,我把规矩立起来。你照着做,习惯就好。这对你有好处。”

对她有好处?沈絮瑶想笑,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这分明是最高效的精神驯化和剥夺,将她作为人的自主性压缩到近乎为零。

“如果……我不照做呢?”她低声问,不是挑衅,更像是一种茫然的确认。

李道松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你可以试试。”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看看是你先习惯这规矩,还是我先让你……‘习惯’别的。”

他没说“别的”是什么,但沈絮瑶手腕上的刺青,后背昨夜撞击的钝痛,唇上未愈的伤口,都在无声地给出答案。

她沉默了。

目光落在那份《日常作息与事项》上,那些冰冷的时间点和条款,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提前将她未来每一天都牢牢捆缚。

李道松似乎将她的沉默视为默认。

他拿起笔,在“阅读(书籍待提供)”旁边,快速写下了几个书名。

沈絮瑶瞥了一眼,都是些很旧的世界名著或通俗小说,名字陌生又熟悉,似乎是他以前提过或者他们以前简陋书架上曾有过的。

他在用这种方式,进一步定义她的精神食粮,试图将她的思想也圈定在他划定的范围里。

“今天先这样。”李道松将两张纸推到她面前,“把它贴在你觉得看得见的地方。”

“从明天开始执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检查。”

说完,他不再看她,拿起烟盒和打火机,起身走了出去。

门关上,落锁。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沈絮瑶一个人,和桌上那两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

她呆呆地坐了许久,才慢慢伸出手,拿起那份《日常作息与事项》。

纸张粗糙,油墨味很重。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印刷体般规整的时间点,划过“整理”、“阅读”、“报告”这些字眼,最后停留在“根据情况另行安排”那行小字上。

另行安排?

还会有什么“安排”?

更屈辱的指令?

还是新一轮的“惩罚”或“考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荒凉依旧的景色。

天色灰暗,像一块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抹布。

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公式化的喂养。

程式化的生活。

申请制的需求。

还有无处不在的监控和“检查”。

李道松正在将她改造成一个完全符合他设定参数的“物品”。

一个会按时起居、保持整洁、有基本读写能力,读他指定的书。

懂得提出“合规”需求、并且绝对服从的……活体傀儡。

她慢慢将那份作息表贴在床头墙壁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

白色的纸,在斑驳灰暗的墙面上,像一块突兀的墓碑,刻着她被驯化的墓志铭。

然后,她回到桌边,看着那张空白的《物品需求申请单》。

第一栏是“日期”。

她拿起笔,手指冰凉,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需要申请什么呢?

一支颜色更红的口红?一件不那么难看的内衣?还是一本不在他书单上的书?

任何申请,都意味着向他低头,承认他对自己需求的绝对控制权。

同时,也可能暴露她内心残余的、不被允许的渴望,成为他新的把柄。

冰层下的暗流,并非已经冻结。

屈辱、愤怒、恐惧,还有一丝微弱却顽固的、不想就此认命的抵抗,在她死寂的外表下,悄然涌动、混合。

她没有在申请单上写下任何字,只是将它折叠起来,放进了储物柜抽屉的角落,和那把旧钥匙、那张旧照片放在了一起。

眼下,她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看似顺从、实则用来观察、适应、并寻找这严密控制体系中可能存在的、哪怕最微小裂隙的时间。

公式已经给出,但解题的步骤和答案,未必只有他设定的那一种。

沈絮瑶走回地铺,躺下,裹紧毯子,闭上了眼睛。

窗外,风声呜咽。

而贴在墙上的那份崭新作息表,在黯淡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哨兵,监视着这囚室里即将开始的、按部就班的每一天。

也监视着冰层之下,那尚未被完全冻结的、危险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