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5:43:44

李道松摔门而去的巨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震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许久,才不甘地归于更深的死寂。

沈絮瑶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抵着墙壁,方才被粗暴撞击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

嘴唇上被撕咬出的伤口火辣辣的,渗出的血珠在唇瓣上凝结成暗红的小痂。

但她感觉不到太多疼痛,或者说,疼痛已经变成了某种麻木的背景音。

更清晰的是胸腔里那片空茫的、连恨意都仿佛被冻结的寒意。

李道松狂怒的眼神,他粗重灼热的呼吸,他施加在她唇上的暴戾,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失真。

她刚才的平静,并非伪装,也非刻意对抗。

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精神上的彻底抽离。

仿佛在某个瞬间,灵魂真的飘出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场扭曲的角力——

一个疯狂的野兽,和一个已经被剥夺到只剩本能呼吸的猎物。

野兽的咆哮撕咬,无法再引起猎物新鲜的恐惧。

因为猎物已经认命,或者说,已经“死”了一半。

沈絮瑶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在地上的深蓝色丝绒盒子上。

盖子被她刚才撞到墙壁时震开了,那把黄铜钥匙和褪色的拍立得照片半露出来。

钥匙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照片上樱花与笑容依旧明媚得刺眼。

李道松想用它们把她拉回去,拉回那个他认为“正确”的过去。

可对于此刻的沈絮瑶而言,过去和现在,都成了同样无法忍受的酷刑现场。

过去的甜蜜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提醒着她曾经的天真和如今万劫不复的根源;

现在的囚禁是赤裸裸的暴力,摧毁着她作为人的一切尊严和希望。

两者都是地狱,只是装饰不同。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照片边缘,却没有拿起。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

可沈絮瑶知道,那个女孩脚下踩着的,不过是流沙。

短暂的欢愉之后,是长达五年的分离、愧疚、挣扎,和如今更深重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李道松说,外面那些光鲜是假的。

可这张照片上的阳光,难道就是真的吗?

不过是被时间美化过的、同样虚妄的泡影。

她拿起那把钥匙。冰凉的,沉甸甸的。

李道松说,那是他们“家”的钥匙。

家?那个冬冷夏热、水管经常爆裂、电路时好时坏的阁楼?

那个需要两个人紧紧依偎才能勉强取暖的、看不到未来的小空间?

曾经,她或许真的把它当成过家,一个虽然贫瘠却充满爱意的港湾。

但自从李道松为她伤人入狱,那个“家”就变成了噩梦开始的地方,变成了她拼命想要逃离、并且以为已经成功逃离的过去。

现在,这把钥匙又回到了她手里。

像一个嘲讽的句号,宣告着她所有的挣扎和逃离都是徒劳,她注定要回到原点,回到那个由李道松定义的、狭窄而危险的轨道上。

不。沈絮瑶的指尖猛地收紧,钥匙粗糙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比后背和嘴唇的伤更让她清醒。

她不能回去。

不是回到陆子辰身边的那种“回去”,那或许也已经不可能,而是不能让自己的精神,被李道松用这把破钥匙和一张旧照片,轻易地拽回那个由他执笔书写、充满扭曲定义的“过去”。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桌边。

餐盒里的饭菜早已凉透,凝结着一层白色的油花。

她没有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坐下,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嘴里塞。

食物冰冷油腻,难以下咽,但她需要体力。

哪怕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最基本的运转,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还能有一丝反抗或逃脱的力气——

尽管那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吃完饭,她走到水池边,用冰冷刺骨的水漱了漱口,水流冲刷过唇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

苍白,憔悴,眼神空茫,嘴唇红肿破皮,头发枯涩凌乱。

穿着廉价宽大的运动服,袖口下隐约露出墨黑的字迹边缘。

这是谁?

不是陆子辰身边那个精致得体的沈絮瑶。

也不是照片里那个樱花树下笑靥如花的女孩。

更不是李道松记忆里那个该穿着朴素、守着破旧阁楼等他的“阿瑶”。

这是一个被强行剥离了所有社会身份、个人意志,甚至正常情感反应的……囚徒。

一个被刻上了所有者标记的、会呼吸的物品。

镜子里的女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冰冷的弧度。

也好。

既然他要把她变成一件物品,那她就彻底“物化”给他看。

没有情绪,没有反应,只有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一片死寂的顺从。

看他还能从一件“物品”身上,榨取多少他想要的“鲜活”的恨意或恐惧。

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精神自杀。

但总好过让他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的崩溃,她的哀求,她的灵魂在他的折磨下扭曲变形。

她走回地铺,没有躺下,而是靠着墙壁坐下,将那条稍厚的毯子披在身上。

手腕上的字迹在皮肤下隐隐发热,她不再刻意遮掩,甚至将袖口卷高了一些,让那三个墨黑的字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看吧,李道松。这就是你要的。刻上了,洗不掉了。满意了吗?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作呕的印记,也不再去看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她在心里,开始一遍遍、缓慢而清晰地,回忆一些事情。

不是和李道松的过去,而是关于她自己。

她想起小时候练钢琴,手指磨出水泡也不肯停;

想起第一次拿到奖学金,给母亲买了一条并不昂贵的丝巾,母亲偷偷抹眼泪;

想起大学时熬夜做设计图,看到成品时的成就感;

想起和陆子辰在一起后,他教她品酒,带她听音乐会,鼓励她继续深造时,她心中重新燃起的、对更广阔世界的向往……

这些记忆的碎片,与李道松无关,与这间囚室无关。

它们是属于“沈絮瑶”这个独立个体的、未被污染的拼图。

尽管此刻它们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像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故事。

但她需要抓住它们,哪怕只是作为一种精神上的锚点,提醒自己:

你不仅仅是“李道松的所有物”,你曾经是,也理应还是,一个有着自己热爱、追求和尊严的人。

李道松试图用他的蓝图覆盖她的人生。

那她就必须在心里,死死守护住自己那已经褪色、却尚未被完全涂抹掉的、属于沈絮瑶的蓝图。

哪怕这蓝图在现实的狂风暴雨中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时间在寂静与寒冷中流逝。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李道松似乎真的被气走了,或者暂时不想面对她这副“死寂”的模样。

沈絮瑶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只有偶尔因寒冷而轻微的颤抖,泄露着这具身体还活着的事实。

夜色越来越深,房间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

毯子无法完全抵御从墙壁和地面渗上来的寒意。

沈絮瑶的四肢开始僵硬,嘴唇冻得发紫。

但她没有动,没有去寻找更多的保暖物,也没有试图活动身体取暖。

她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体验着这种“物”的状态——

冰冷,僵硬,无声,无觉。

同时也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向那个不在场的施暴者宣告:

你看,我可以比你想象的,更“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直到后半夜,门锁才再次传来响动。

李道松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更重的夜露寒气,还有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了烟味、酒精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味道。

他的脚步有些沉,不像平时那样稳健无声。

他站在门口,没有开灯,就着窗外微弱的夜光,看向地铺方向。

沈絮瑶蜷坐在那里的轮廓,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冻僵。

李道松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慢慢走过来。

他在她面前停下,蹲下身。

沈絮瑶没有睁眼,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道松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

皮肤冰冷得像一块冰。

他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顺着她的脸颊滑到脖颈,再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手同样冰冷僵硬。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站起身,走到储物柜前,打开,将里面所有的毯子都拿了出来。

他走回来,将毯子一层层盖在她身上,动作甚至称得上小心,没有发出太大声音。

然后,他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背靠着同一面墙,没有碰她,只是挨得很近。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

烟草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复杂的味道,弥漫开来。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冰冷的地上,裹在厚厚的毯子里,一个沉默地抽着烟,一个沉默地仿佛已经冻毙。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看谁。

只有烟头微弱的光,和窗外无边的黑暗,见证着这诡异而冰冷的一幕。

褪色的蓝图,无声的对抗,在冬夜的寒风中,凝固成一种比激烈冲突更令人胆寒的僵持。

李道松的暴戾仿佛撞上了一堵冰墙,而沈絮瑶的死寂,则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正在悄然吞噬着施暴者预期的所有反馈,包括愤怒,包括掌控感,甚至包括……

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那一丝因失控而滋生的、细微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