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14:00:42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叶小碗就推着小吃车出了门。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着棉纺厂灰旧的围墙,也笼着她那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铁锅。

六点刚过,大院儿里上早班的人三三两两过来。

“叶师傅,老规矩,多放香菜!”

“小碗,给我那口汤冲得淡些,昨晚酒喝多了。”

叶小碗笑着应承,手里的笊篱一沉一浮,一只只馄饨像小白鹅下水,打个转就鼓胀起来。

不到一个钟头,矮桌旁已坐满了人,钱盒子里的毛票硬币“叮叮当当”。

就在最忙的时候,巷口晃过来一个高个子男人。

那人三十出头,肩宽腰窄,灰衬衫洗得发白,整整齐齐掖进裤腰。

他走近摊子,先没说话,只嗅了嗅汤锅里飘出的虾皮紫菜香,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同志,一碗馄饨。”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点沙。

叶小碗抬头,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

那眼睛像冬天里晒过太阳的河水,温温的,却深得看不见底!

“行,您先坐。”

几分钟后,馄饨上桌。

男人低头喝汤,第一口眉心就松开,第二口嘴角翘了起来。

叶小碗忙别的客,再回头时,只见那只海碗已经空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男人抹抹嘴,手伸进裤兜,忽然僵住,眉心又拧成川字。

他摸遍四个口袋,只掏出一枚一分硬币,孤零零躺在掌心。

“对不住......”他耳根瞬间通红,“钱包让人摸了。”

排队的人开始张望。

叶小碗愣了一下,看看那枚硬币,又看看他。

男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看着不像混吃混喝的无赖,八成是遇到坎了。

“算了,一碗馄饨而已。”她轻声说,转身继续下笊篱。

男人却没动。

叶小碗被盯得不自在,正想说“您自便”,忽然“咣”一声。

男人已把空碗摞到旁边一摞碗上,顺手提起地上的水桶,往锅里兑热水。

“哎——你干什么?”叶小碗吓一跳。

“洗碗。”男人闷声答,笊篱被他夺过去,铁柄在他手里像根竹筷子,轻巧地转了一圈,把锅里漂浮的馄饨渣尽数捞起。

“真不用!”

“你忙。”他两个字堵回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倔。

这会儿生意正好,叶小碗没心思和他计较,转身招呼被的顾客。

男人把碗筷收进塑料盆,蹲到自来水旁,“哗啦啦”搓得飞快。

见零钱盒满了,又默不作声把毛票压平,按面额分成三摞。

有熟客起哄“老板娘雇了个哑巴伙计”,他也只是抬眼笑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

到了收摊儿时间。

那男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煤炉,铁锅等稳稳放到小推车下层。

折叠桌被他一夹一甩,“咔”地合拢,像拎一张纸板。

叶小碗张着嘴,笊篱悬在半空,“这位同志,今天真谢谢你......”

男人擦了擦手,终于开口:“我叫陈家南。”

“陈同志......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剩下的馄饨给你装回去当午饭。”

“不用。”他顿了顿,黑眼睛又盯住她,“我明天还来,把钱补上。”

“真不用——”

“要的。”他声音很低,掷地有声,“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往巷口走。

夕阳斜照,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沉默的桅杆。

叶小碗望着那背影,有点异样。

竟然姓陈。

和她男人一个姓!

刚子也是这样,只会闷头干活儿。

第二天一早,叶小碗刚刚摆好摊子,陈家南就来了。

他把昨天欠的馄饨钱补上后,又坐下吃了一碗。

临走前,还用铝制饭盒打包了一份儿。

早上生意好,叶小碗没跟他说上几句话,所以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陈家南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医院。

住院部门口,护工阿姨正拎着铝壶打热水,见他进来,老远就喊:“小陈,又给你媳妇带啥好吃的?”

“馄饨。”陈家南简短答,脚步没停。

三楼最里头那间病房,四张床,靠窗的是苏琴。

她是棉纺厂里的挡车工,后来查出风湿性心脏病,心脏瓣膜关不严,一动就喘,两年里进出医院七八回。

此刻她半靠在床头,脸色比枕头还白,嘴唇发乌,可一看见陈家南,眼睛就弯了:“家南,你来了。”

同病房的大婶们自觉地把帘子拉上,留出巴掌大的“小两口世界”。

陈家南先把饭盒放床头柜上,再弯腰从床底拖出脸盆,兑了半盆温水,试好水温,才扶苏琴坐起:“先擦把脸,再吃饭。”

苏琴没力气,胳膊抬一半就软了。

陈家南把毛巾拧到不滴水,一点点给她擦额头、眼角、嘴角,动作轻得像在擦一件细瓷。

擦完,又拿雪花膏在手心搓开,给她抹脸。

那是他上月托人从省城捎来的,铁皮圆盒,牡丹牌,一块二毛钱,苏琴心疼得要命,却一直舍不得用。

“厂里......忙吗?”苏琴小声问。

“不忙。”陈家南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打开饭盒,一股热气扑出来,“趁热,张嘴。”

苏琴咬了一小口,眼睛一亮:“今天的馅儿特别鲜。”

“嗯,换了家摊儿。”他顿了顿,补一句,“就在厂门口,干净。”

苏琴吃两个就喘,他放下勺子,给她拍背,顺气。

同床的周家婶子看不过去,叹道:“小苏啊,你这男人可打着灯笼都难找!白天上班,晚上陪床,连口热汤都想着你。”

苏琴苦笑:“是我拖累他。”

陈家南像没听见,把剩下的馄饨数了数,还有十七个。

他拿医院搪瓷缸倒扣上,又用毛巾裹了一层:“晚上让护工给你蒸一蒸,我再带俩馒头来。”

苏琴拉住他袖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家南,大夫说......再交不上钱,就得停药。”

陈家南反手把她的手包进掌心,掌心全是茧子,却暖:“我想办法,你别操心。”

下午两点,他回厂。

厂财务室门口排了长队,都是领工资的。

他排在最后,轮到时,会计老刘把工资条推出来:“小陈,你的。扣除预支的二十块困难借款,实发四十六块八毛。”

又递给他一张绿纸,“厂里给你申请了‘特困职工临时补助’,十五块,一次性。”

陈家南捏着那一小叠票子,先去了住院处。

收费窗口的小姑娘翻翻账本:“302床苏琴,还欠一百八十七块四毛。”

他把刚领的补助加上自己这个月剩下的伙食费,一共五十八块八毛,全递进去,又写了一张欠条,才在账本底下签上名字。

傍晚,他又出现在叶小碗的摊子前。

厂里下夜班的工人正多,叶小碗忙得团团转。

陈家南没插队,站在队尾,等人都散了,才递过去一张粮票:“再来一碗,带走。”

之前不认识陈家南,可几个老顾客见他来买馄饨就聊开了。

原来陈家南的爱人经常住院,可陈家南对他爱人特别好。

叶小碗听完这些,心里不免对陈家南多了几分记忆。

这年头儿,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家里再有个经常住院的病人,日子越发艰难了,所以她盛了五个馄饨。

“给你爱人带的?”她试探性问了一句。

“嗯,先走了。”陈家南闷声应,把饭盒揣进帆布挎包,转身融进路灯下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