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28:35

外域的夜,比阿木想象的要长。

他靠在那栋三层小楼的外墙下,背贴着粗糙的水泥,手里握着铁棍,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条狭窄的小巷。

巷子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钻过去,吹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

“你可以再打个盹。”凌寂从楼上探出头来,“数到三百。”

“你不是说,刚才是最后一次了吗?”阿木抬头。

“那是刚才。”凌寂说,“现在情况变了。”

“什么情况?”

“你刚才跳下来的时候,摔得很响。”凌寂说,“外域的耳朵很多。”

“你多睡一会儿,等会儿走的时候,腿会好受一点。”

阿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膝盖上破了一大片,裤子磨烂了,血已经干了,贴在皮肤上,一动就疼。

“我怕我一闭眼就睡死过去。”他说。

“你不会。”凌寂说,“你现在还不够累。”

“数到三百。”

“如果有东西靠近,你会提前醒。”

阿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开始数。

“一。”

“二。”

“三。”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

“二百九十七。”

“二百九十八。”

“二百九十九。”

“三——”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

不是因为数完了。

而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很轻。

轻到,如果不是他刚刚一直在刻意听,很可能会忽略掉。

那是……脚步声。

不是他和凌寂那种踩在碎砖上的声音。

也不是那只多眼怪物那种,爪子刮过地面的声音。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脚步声——

“嗒。”

“嗒。”

“嗒。”

每一下,都很规律。

像是某种金属,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

阿木屏住呼吸,慢慢把背从墙上移开一点,让自己整个人贴得更紧,尽量不露出轮廓。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那条狭窄的小巷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但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嗒。”

“嗒。”

“嗒。”

阿木突然意识到——

那声音,不是从巷子里来的。

而是从……头顶。

他猛地抬头。

一道黑影,从楼的另一侧滑了过去。

速度很快。

快到,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

却又不太像人。

它的四肢很长,每一步都迈得很大,脚步落下时,发出那种金属敲击的声音。

它没有影子。

至少,阿木没有在墙上看到它的影子。

脚步声,在小楼的另一侧消失了。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风。

阿木的心跳,却还在狂跳。

“凌寂。”他压低声音,“上面。”

“我看到了。”凌寂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你刚才数到多少?”

“三……三百。”阿木说。

“不错。”凌寂说,“你提前醒了。”

“那是什么?”阿木问。

“不知道。”凌寂说,“但它刚刚,从我们头顶走过去了。”

“它没下来。”

“说明,它对我们兴趣不大。”

“或者,它在等。”

“等什么?”阿木问。

“等我们动。”凌寂说,“外域的很多东西,都喜欢等。”

“等你自己走到它面前。”

阿木咽了口唾沫。

“那我们……还走吗?”他问。

“走。”凌寂说,“不过,要换一条路。”

“刚才那东西,走的是我们原计划的方向。”

“我们绕一下。”

“绕?”阿木愣了一下,“可是你昨天说,外域没有死路,只有不敢走的路。”

“那是第四课。”凌寂说,“第四课,要等你腿不那么疼的时候再上。”

“现在,你还在上第三课的补充内容——”

“学会判断,什么路可以走,什么路,暂时不能走。”

阿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我腿还好。”他说,“能走。”

“我知道。”凌寂说,“但你刚才摔的那一下,让你比平时更容易累。”

“你现在,还不适合跟未知的东西硬碰。”

“我们绕路,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门’。”

“门?”阿木愣了一下,“那东西,可能是门?”

“外域的门,不一定长在墙上。”凌寂说,“有的门,长在人身上。”

“有的门,长在声音里。”

“有的门,长在你以为是‘怪物’的东西身上。”

“你要学会分辨。”

“分辨什么?”阿木问。

“分辨,什么东西,是你可以靠近的。”凌寂说,“什么东西,是你现在还不能碰的。”

“刚才那个,属于后者。”

阿木抬头,看向那栋楼的另一侧。

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某个他看不到的地方,盯着他。

“你现在,往左边看。”凌寂说。

阿木照做。

左边,是一条更窄的小巷。

巷子口堆满了倒塌的砖块和碎木板,看起来像是一条被封死的路。

“那条。”凌寂说,“是我们今天的新路线。”

“可是,那不是……”阿木皱眉,“那不是死路吗?”

“看起来像。”凌寂说,“所以,才适合现在走。”

“为什么?”阿木问。

“因为,真正的死路,不会看起来那么像死路。”凌寂说,“真正的死路,会看起来像一条很好走的路。”

“宽、平、没有障碍。”

“你走上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安全。”

“然后,走到一半,你才发现,前面没有路了。”

“后面,也没有了。”

阿木想起那条巷子,想起那只从洞里伸出来的爪子。

“那……那条巷子,是死路吗?”他问。

“对你来说,是。”凌寂说,“对那东西来说,不是。”

“外域的路,不是为你修的。”

“你要学会,自己选路。”

“有时候,你选的是活路。”

“有时候,你选的是死路。”

“但你不选,就一定是死路。”

阿木沉默了一下。

“那我现在,要选左边这条?”他问。

“嗯。”凌寂说,“等我下来。”

过了一会儿,二楼的窗户打开了。

凌寂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他落地的声音,比阿木轻得多。

“腿怎么样?”他问。

“疼。”阿木说,“但还能走。”

“走给我看。”凌寂说。

阿木试着往前走了几步。

每一步,膝盖都传来一阵刺痛。

但他没有摔倒。

“可以。”凌寂说,“走吧。”

他们绕到楼的左侧,朝那条堆满砖块的小巷走去。

越靠近,阿木越觉得,那条巷子,真的像是被封死了。

巷子口的砖块堆得很高,几乎挡住了一半的视野。

只有上面,留着一条狭窄的缝,透出一点灰白的天光。

“这里面,真的有路?”阿木问。

“有没有,要看你怎么定义‘路’。”凌寂说,“如果你把‘路’定义成,别人走过、踩平的地方。”

“那这里,没有。”

“如果你把‘路’定义成,你可以走过去,还能活着出来的地方。”

“那这里,可能有。”

“我们今天,就是要学第二种。”

“第四课。”阿木说。

“第四课。”凌寂点头,“在没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条路。”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丢进巷子。

“哗啦——”

碎砖滚落下去,碰到了几块更大的石头,发出一阵杂乱的声响。

过了几秒,巷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怪物的叫声。

没有别的东西被惊动的声音。

只有风。

“看起来,暂时是安全的。”凌寂说,“但‘暂时’,在外域,通常不超过一顿饭的时间。”

“我们要快。”

“你先。”

阿木愣了一下:“我?”

“嗯。”凌寂说,“你走前面。”

“为什么?”阿木脱口而出。

“因为,这是你的第四课。”凌寂说,“我不能一直替你探路。”

“你要学会,自己面对前面的东西。”

“不管那是墙、是坑、是门,还是……别的。”

阿木看着那条狭窄的巷子,心里有点发虚。

巷子口堆满了砖块,看起来像是一个被堵住的喉咙。

里面,是黑的。

不是夜色那种黑。

而是一种,连光都不愿意进去的黑。

“你可以怕。”凌寂说,“但你要走。”

“你昨天问我,你还算不算人。”

“现在,就是你证明给自己看的机会。”

阿木深吸了一口气。

他握紧铁棍,抬脚,跨过第一块砖。

砖块堆得乱七八糟,高低不平。

他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一下,确认脚下不会突然塌下去。

膝盖的疼痛,在这种小心翼翼的动作下,被放大了。

但他没有停。

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那条巷子。

凌寂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远,是为了在他摔倒的时候,可以伸手扶一把。

不近,是为了让他自己,看清前面的每一块砖、每一道缝。

巷子比阿木想象的要深。

砖块堆到一半,里面突然开阔了一点。

那是一片被倒塌的墙围起来的小空间。

空间不大,大概只有半个仓库那么大。

地上散落着各种垃圾——破掉的塑料桶、生锈的铁架子、已经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布料。

最显眼的,是正中间的那堵墙。

那不是一堵完整的墙。

那是一堵……被人硬生生砸开的墙。

墙的中间,有一个不规则的大洞。

洞的边缘,是被暴力破坏过的痕迹——钢筋被掰断,水泥被砸得粉碎,散落在地上。

洞的里面,是黑的。

比巷子口更黑。

黑得,像是一个睁着的眼睛。

“这里,以前应该是两栋楼之间的夹缝。”凌寂说,“有人把墙砸开了。”

“为什么?”阿木问。

“因为,墙后面,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凌寂说,“或者,有他们想逃的路。”

“你看。”

他用手电照了照洞的边缘。

阿木看到,洞的周围,有很多杂乱的脚印。

有的,是鞋印。

有的,是类似爪子的印记。

还有一些,是他看不懂的痕迹——像是某种湿滑的东西,在地上拖过。

“这里,走过很多东西。”凌寂说,“人,怪物,还有……别的。”

“那我们……”阿木看了看洞,又看了看凌寂,“要从这里过去?”

“嗯。”凌寂说,“这是我们绕路的必经之路。”

“你不是说,外域没有死路吗?”

“那这,算什么?”阿木问。

“算一条,很多人都不敢走到底的路。”凌寂说,“你要做的,是走到底。”

“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进去。”

“进去?”阿木愣了一下,“进哪里?”

“进那里面。”凌寂指了指那个洞,“进那堵墙后面。”

阿木看着那个洞。

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不是一个洞。

那是一扇门。

一扇,没有门框、没有门板、没有把手的门。

一扇,被人砸出来的门。

“你说。”阿木犹豫了一下,“这里,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种……”

“‘所有人都觉得是死路的地方’?”

“有可能。”凌寂说,“所以,我们要往前走一步。”

“你先走。”

阿木张了张嘴。

“我?”

“嗯。”凌寂说,“你昨天说,你怕门。”

“你怕门后面的东西。”

“你怕自己会被吸进去。”

“今天,你要学会,在门前站一会儿。”

“不逃。”

“不躲。”

“只是站着。”

“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跨过去。”

阿木看着那个洞。

洞里的黑,像水一样,静静地待在那里。

他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一排排门,在他身后打开。

门里,是黑。

门,慢慢向他靠近。

他那时候,很怕。

他怕得,不敢回头。

现在,他站在一个类似门的东西前面。

他还是怕。

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昨天那么怕了。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先过去看看。”

“嗯。”凌寂说,“注意脚下。”

阿木抬脚,朝那个洞走去。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洞的边缘,离他越来越近。

他能看到,洞里面,有一些模糊的轮廓。

像是墙。

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停在洞前。

离洞,只有一步的距离。

“你可以伸头看看。”凌寂说,“但不要伸太进去。”

阿木照做。

他微微探出头,往洞里看。

洞的另一边,是一条更窄的通道。

通道的两边,是两堵墙。

左边的墙,已经塌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钢筋和砖块。

右边的墙,相对完整,上面有一些奇怪的划痕——像是某种爪子,在上面抓过。

通道的尽头,有光。

不是阳光。

而是一种,很微弱的、像是远处的灯光,透过很多障碍物后,剩下来的那种光。

“里面,有路。”阿木说。

“你看到的,是你能看到的那一部分。”凌寂说,“你看不到的那一部分,才决定这条路,是不是死路。”

“那我们……”阿木回头,“要不要进去?”

“你想进去吗?”凌寂问。

阿木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凌寂会把这个问题,丢回给他。

“我……”他想了想,“我不知道。”

“你怕吗?”凌寂问。

“怕。”阿木说。

“怕什么?”

“怕里面有东西。”阿木说,“怕里面是死路。”

“怕进去之后,出不来。”

“怕……”他顿了顿,“怕我进去之后,会变成别的东西。”

“你觉得,门后面,是什么?”凌寂问。

“我不知道。”阿木说,“可能是路。”

“可能是怪物。”

“可能是……别的门。”

“你昨天问我,你还算不算人。”凌寂说,“你说你怕,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异常。”

“你说你怕门。”

“你怕门后面的东西。”

“你怕自己,会被吸进去。”

“那你现在,站在门前面。”

“你可以选择不进去。”

“你可以转身,跟我走别的路。”

“外域很大。”

“门也很多。”

“你可以一直绕。”

“直到有一天,你绕不开。”

阿木沉默了。

他看着那个洞。

洞里的黑,静静地看着他。

“那你呢?”阿木突然问,“你会进去吗?”

“会。”凌寂说。

“为什么?”阿木问。

“因为,我已经绕得够多了。”凌寂说,“我知道,有些门,你早晚要进。”

“你绕得越久,你就越怕。”

“你怕得越久,你就越不敢面对。”

“到最后,你不是被门后面的东西吃掉。”

“你是被你自己的怕,吃掉。”

阿木张了张嘴。

“那你进去的时候,会怕吗?”他问。

“会。”凌寂说,“但我知道,我怕的,不是门后面的东西。”

“我怕的,是我自己。”

“怕我自己,在里面,做出不再是人做的选择。”

“怕我自己,在里面,变成我曾经讨厌的那种人。”

“怕我自己,在里面,把门关上。”

“关在谁的外面?”阿木问。

“关在我自己外面。”凌寂说。

阿木没听懂。

但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

“你昨天说。”阿木低声说,“外域的很多东西,一开始也是人。”

“只是,他们后来放弃了。”

“放弃了自己是人这件事。”

“放弃了怕。”

“放弃了梦。”

“放弃了‘门后面可能还有别的路’这种想法。”

“他们只留下一种本能——活。”

“只要能活,什么都可以。”

“那种东西,就不再是人了。”

“你说,你可以杀。”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那样。”

“你会杀我吗?”

凌寂沉默了很久。

久到,阿木以为,他不会回答。

“会。”凌寂说。

阿木的心,又沉了一下。

“但不是因为,你变成了怪物。”凌寂说,“而是因为,你放弃了你自己。”

“你不再问‘我还算不算人’这种问题。”

“你不再怕。”

“你不再做梦。”

“你不再站在门前犹豫。”

“你只会走。”

“往任何能活的地方走。”

“哪怕,那条路,要踩着别人的尸体。”

“哪怕,那条路,要你亲手,把门关上。”

“把别人,关在外面。”

“那种东西。”

“对我来说。”

“就可以杀。”

阿木沉默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站的不是一个洞前。

而是站在一个岔路口。

左边,是他熟悉的路。

右边,是他不熟悉的路。

他不知道,哪一条是活路,哪一条是死路。

他甚至不知道,哪一条,会把他变成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你现在,还会问这种问题。”凌寂说,“所以,你还算人。”

“你还有得选。”

“你可以选,进不进这扇门。”

“你可以选,进去之后,做什么。”

“你可以选,要不要把门关上。”

“你可以选,要不要,把别人关在外面。”

“这些选择,才决定你,是不是人。”

“不是门。”

“不是怪物。”

“不是外域。”

阿木抬头,看向那个洞。

洞里的黑,还是那样。

没有变大。

也没有变小。

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像一只眼睛。

像一面镜子。

“如果。”阿木突然说,“如果我进去了。”

“如果里面,真的有东西。”

“如果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你会拉我一把吗?”

“会。”凌寂说。

“那如果。”阿木说,“有一天,我自己把门关上。”

“我不再问你这种问题。”

“我不再怕。”

“我不再做梦。”

“我不再……站在门前犹豫。”

“你会怎么办?”

凌寂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冷静。

“我会杀了你。”凌寂说。

阿木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会记得你。”凌寂说,“记得你曾经,问过我这些问题。”

“记得你曾经,怕门。”

“记得你曾经,在门前面,犹豫过。”

“记得你曾经,是人。”

阿木深吸了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酸。

“那如果。”他说,“我进去了。”

“我没有变成那样。”

“我还会问你这些问题。”

“我还会怕。”

“我还会做梦。”

“那你……”

“你会觉得,我很麻烦吗?”

凌寂愣了一下。

他似乎没想到,阿木会问出这个问题。

“会。”凌寂说。

阿木愣了。

“但我,会习惯。”凌寂说,“就像,我习惯了老头。”

“习惯了他把我丢在这种地方。”

“习惯了他在梦里,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

“习惯了,有一天,他不在了。”

“我还是会做梦。”

“梦里,只剩下门。”

“和我自己。”

“你现在,还有我。”

“你可以多问一点。”

“多怕一点。”

“多犹豫一点。”

“趁你还能。”

阿木抬头,看向那个洞。

他突然觉得,洞里的黑,没那么可怕了。

至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

“那我进去。”他说。

“嗯。”凌寂说,“走。”

阿木抬脚,跨出了那一步。

他的脚,踩进了洞里。

黑,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他下意识握紧铁棍,屏住呼吸。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抓他。

没有嘴从上方张开吞他。

没有门,从他身后关上。

他只是,走进了另一条路。

凌寂,跟在他后面。

通道比他想象的要窄。

两边的墙,离他很近。

近到,他只要稍微一伸手,就能摸到。

墙上很粗糙,有很多凸起的石块和钢筋。

他走得很小心。

每一步,都要先试探一下。

“你现在,在想什么?”凌寂问。

“在想……”阿木想了想,“在想,我是不是已经进了门。”

“你觉得呢?”凌寂问。

“我不知道。”阿木说,“感觉……好像,门还在前面。”

“可能吧。”凌寂说,“外域的门,有时候,是一串。”

“你以为,你进了一扇。”

“其实,你只是,从一条缝,走到了另一条缝。”

“真正的门,在更前面。”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真正的门?”阿木问。

“当你不再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凌寂说。

阿木没听懂。

但他没有再问。

他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通道的尽头,那一点微弱的光,越来越亮。

他们终于,走出了通道。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废墟。

那是一个很大的广场。

广场的地面,已经被炸毁,露出下面的钢筋和泥土。

广场的四周,是一圈倒塌的建筑。

有的,只剩下半截墙。

有的,已经完全塌成了一堆瓦砾。

广场的正中间,有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塔。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塔。

现在,只剩下半截。

塔的外墙,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的结构。

塔的每一层,都有很多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只只眼睛。

最奇怪的是——

塔的周围,没有任何脚印。

没有鞋印。

没有爪印。

没有任何东西,曾经靠近过它的痕迹。

仿佛,这个塔,从一开始,就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刻意避开它。

“这里……”阿木愣了一下,“以前是什么地方?”

“看建筑风格。”凌寂说,“应该是联盟早期的一个前哨站。”

“前哨站?”阿木问。

“嗯。”凌寂说,“用来监视外域边缘的。”

“后来,大概是出了什么事。”

“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那塔呢?”阿木问,“那塔是干嘛的?”

“看结构,像是一个信号塔。”凌寂说,“也可能,是某种实验装置。”

“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塔的顶部。

塔的顶部,已经被炸掉了一大块。

但还能看出,那里曾经有一个很大的平台。

平台上,有一些金属支架,已经扭曲变形。

“以前,那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凌寂说,“很大。”

“很重。”

“很重要。”

“现在,没了。”

“被炸掉了?”阿木问。

“或者,被人拆走了。”凌寂说,“外域,有很多人,喜欢拆联盟的东西。”

“拆下来,拿去卖。”

“或者,自己用。”

“那我们,来这里干嘛?”阿木问。

“绕路。”凌寂说,“顺便,看看。”

“看什么?”

“看这里,是不是一条死路。”凌寂说,“也看,这里,是不是一扇门。”

“塔?”阿木愣了一下,“塔也是门?”

“塔,不一定是门。”凌寂说,“但它,很可能,曾经守着一扇门。”

“或者,它本身,就是一扇门的一部分。”

“你昨天问我,我们是不是,都会变成只会往前看路的人。”

“只会想怎么活。”

“不会再想别的。”

“不会再做梦。”

“不会再怕门。”

“你说,你觉得自己,变得太快了。”

“你昨天还在仓储区。”

“今天就站在门外面。”

“明天,可能就要自己选一扇门进去。”

“你觉得,你还没准备好。”

阿木想起自己昨天说过的话,心里有点发涩。

“那你现在,觉得呢?”凌寂问,“你准备好了吗?”

阿木张了张嘴。

他想说“没有”。

他想说“我还是没准备好”。

但话到嘴边,他突然停住了。

他想起那条巷子。

想起那只从洞里伸出来的爪子。

想起昨晚那只多眼怪物。

想起自己从二楼跳下来的那一刻。

想起自己刚刚,走进那个洞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往前走。

他发现,“准备好”,可能只是一个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一个,用来拖延的借口。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可能,永远都准备不好。”

“但我,好像……”

“可以在没准备好的时候,往前走。”

凌寂看了他一眼。

“那你,现在,还怕门吗?”他问。

阿木想了想。

“怕。”他说,“但没以前那么怕了。”

“我现在,更怕的是……”

“怕我自己,有一天,不再问你这些问题。”

“怕我自己,不再怕。”

“怕我自己,不再做梦。”

“怕我自己,不再站在门前犹豫。”

“怕我自己,把门关上。”

“把你关在外面。”

凌寂沉默了一下。

“那你,就多问。”他说。

“趁你还能。”

“趁我还能回答。”

阿木点点头。

“那这里。”他看了看那座塔,“是门吗?”

“不是。”凌寂说。

阿木愣了一下。

“至少,现在不是。”凌寂说,“门,不会这么安静。”

“门,会有声音。”

“会有味道。”

“会有人,或者东西,在它前面走。”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连风都绕着走。”

“这种地方,要么是死路。”

“要么,是一扇,暂时关上的门。”

“暂时关上的门?”阿木问。

“嗯。”凌寂说,“可能,要等什么东西,来把它打开。”

“或者,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

“那我们,要不要靠近看看?”阿木问。

“要。”凌寂说,“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今天的课,还没上完。”凌寂说,“第四课,有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条路。”

“你已经做到了。”

“第二部分,是在你以为走到路的尽头的时候,学会回头。”

“回头?”阿木愣了一下,“回头不是……往回走吗?”

“往回走,不一定是退。”凌寂说,“有时候,是换一个方向。”

“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广场的另一侧。

广场的另一侧,有一条被倒塌的建筑挡住的路。

路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一片不一样的景象。

那是一片,被雾气笼罩的区域。

雾气很淡。

淡到,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但它确实存在。

像是,有人在那里,拉了一层薄薄的纱。

“那里。”凌寂说,“是我们今天真正要走的路。”

“那这里呢?”阿木问,“这里不是吗?”

“这里,是给你看的。”凌寂说,“让你知道,外域有很多地方,看起来很显眼。”

“很特别。”

“很像‘答案’。”

“但它们,不一定是你现在需要走的路。”

“你要学会,在看到这种地方的时候,先停一下。”

“看一眼。”

“记一下。”

“然后,转身,走另一条路。”

“等你有足够的力气。”

“有足够的经验。”

“有足够的……勇气。”

“你可以再回来。”

“再走近一点。”

“再决定,要不要进去。”

“那你呢?”阿木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凌寂说,“但我,见过很多类似的地方。”

“每一个,都像一扇门。”

“每一个,都在诱惑你,进去看看。”

“很多人,进去了。”

“有的,再也没出来。”

“有的,出来了,却不再是人。”

“那你呢?”阿木问,“你进去过吗?”

“进过。”凌寂说。

“那你,出来之后,还是人吗?”阿木问。

“你觉得呢?”凌寂反问。

阿木看着他。

他想起昨晚凌寂说过的话——

“你还会怕。”

“你还会做梦。”

“你还会问这种问题。”

“所以,你还算。”

“那你呢?”阿木突然说,“你还会问这种问题吗?”

凌寂愣了一下。

“不会。”他说。

“那你……”

“还算人吗?”阿木问。

凌寂沉默了很久。

久到,广场上的风,都停了一下。

“我不知道。”凌寂说。

“我只知道,我还在往前走。”

“还在看路。”

“还在杀人。”

“还在做梦。”

“梦里,还有门。”

“还有我自己。”

“有时候,还有老头。”

“有时候,还有你。”

“所以,我暂时,还把自己当人。”

“你呢?”

阿木张了张嘴。

“我……”他想了想,“我也暂时,还把自己当人。”

“那就够了。”凌寂说。

“走吧。”

“今天的第四课,还没上完。”

“我们要从这里——”

他指了指广场的另一侧,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地方。

“——走出去。”

“那也是一条,看起来像死路的路。”

“但至少,那里有风。”

“有风,就说明,那里有路。”

“有东西,从那里走过。”

阿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片雾气,很淡。

淡到,他几乎看不清楚,雾气后面是什么。

“那里面,会有什么?”他问。

“不知道。”凌寂说,“可能是路。”

“可能是怪物。”

“可能是别的门。”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只有雾。”

“那我们,还要进去?”阿木问。

“嗯。”凌寂说,“因为,那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路。”

“你昨天问我,外域是不是,没有死路。”

“我说,外域没有死路。”

“只有你不敢走的路。”

“你要学会,在所有人都觉得是死路的地方,再往前迈一步。”

“因为,有时候,门就在那一步的后面。”

“那如果,那一步的后面,是真正的死路呢?”阿木问。

“那就死。”凌寂说。

阿木愣了一下。

“外域,不是一个你一定能活下去的地方。”凌寂说,“它只是一个,你可以选择怎么死的地方。”

“你可以选择,在仓储区里,被异常吃掉。”

“也可以选择,在外面,被怪物撕碎。”

“也可以选择,在一扇门前,犹豫到死。”

“也可以选择,在没准备好的时候,往前走一步。”

“然后,死在那一步上。”

“但至少,那是你自己选的。”

“至少,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至少,你在死之前,还问过自己——”

“‘我还算不算人?’”

阿木沉默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站在了一扇门前。

这扇门,不是洞。

不是墙。

不是塔。

不是雾。

而是——

他自己。

“那你呢?”阿木问,“你准备好死了吗?”

“没有。”凌寂说,“所以,我还在走。”

“你也一样。”

“你现在,还没准备好死。”

“所以,你也要走。”

“走吧。”

他抬脚,朝那片雾气走去。

阿木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雾气。

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在梦里看到的那条路。

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看不清脸的人。

有人穿着联盟的制服。

有人穿着黑市的外套。

有人穿着破烂的外域衣服。

他们都在往前走。

没有人说话。

他当时,觉得很害怕。

现在,他突然觉得,那条路,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他发现——

他已经,站在那条路上了。

“凌寂。”他喊了一声。

“嗯?”凌寂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等我一下。”阿木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凌寂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膝盖都在疼。

但他没有停。

他走到凌寂身边。

“我准备好了。”他说。

“准备好什么?”凌寂问。

“准备好,往前走一步。”阿木说,“不管,那一步的后面,是不是死路。”

“准备好,在没准备好的时候,继续往前走。”

“准备好,有一天,可能会死在某一扇门前。”

“但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问你——”

“‘我还算不算人?’”

凌寂看了他一眼。

“那你,可要问久一点。”他说。

“因为,我也想知道答案。”

“走吧。”

他们一起,迈步,走进了那片雾气。

雾气,比阿木想象的要冷。

冷得,像水。

他刚一踏进去,视线就被雾气挡住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塔,看不见了。

广场,看不见了。

身后的路,也看不见了。

只剩下,他和凌寂。

只剩下,他手里的铁棍。

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

“凌寂。”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我在。”凌寂的声音,就在他旁边。

“你……”阿木犹豫了一下,“你还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凌寂说,“你也看得见我。”

阿木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凌寂。

雾气中,凌寂的轮廓,虽然有些模糊,但还能看得清。

他的眼睛,在雾气里,显得格外亮。

“那我们,为什么看不见别的东西?”阿木问。

“因为,雾只挡住了我们不需要看的东西。”凌寂说,“至少,现在是。”

“等我们,需要看的时候。”

“它自然会让我们看到。”

“雾,也是门的一种。”

“有时候,它会把你和危险隔开。”

“有时候,它会把你和路隔开。”

“有时候,它会把你和你自己隔开。”

“你要学会分辨。”

“怎么分辨?”阿木问。

“看你自己。”凌寂说,“看你,在雾里,还能不能看见自己。”

阿木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的手,还在。

铁棍,还在。

膝盖上的伤,还在疼。

他还在。

“我看得见。”他说。

“那就走。”凌寂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

雾气,越来越浓。

浓到,阿木几乎分不清,前面是路,还是墙。

浓到,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往前走,还是在原地打转。

“凌寂。”他突然说,“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走?”

“嗯。”凌寂说。

“你怎么知道?”阿木问。

“因为,我记得我们走过的每一步。”凌寂说,“你也可以试试。”

“怎么试?”

“在心里数。”凌寂说,“数你走了多少步。”

“数到一百,你就停一下。”

“回头看。”

“看你,是不是还在原地。”

阿木照做。

“一。”

“二。”

“三。”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每一步,都在心里数着。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他停下脚步。

“现在。”凌寂说,“回头看。”

阿木回头。

雾气,依旧很浓。

他看不到塔。

看不到广场。

看不到他们进来的方向。

他只能看到,雾气中,自己刚才走过的那一串脚印。

那串脚印,歪歪扭扭。

却真实地,延伸向他身后的雾气深处。

“你看。”凌寂说,“你不是在原地。”

“你是在往前走。”

“只是,你看不见前面的路。”

“你只能,相信你自己的脚。”

“相信你自己,没有骗你。”

阿木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那如果。”他说,“有一天,雾太浓了。”

“浓到,我连自己的脚印都看不见了。”

“浓到,我连自己都看不见了。”

“那我,还算不算人?”

“你还在问这个问题。”凌寂说,“就还算。”

“只要你还在问。”

“你就还在。”

“你就还在路上。”

“你就还没走到真正的死路。”

阿木吸了吸鼻子。

“那我们,还走吗?”他问。

“走。”凌寂说,“第四课,还没上完。”

“我们要在没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条路。”

“也要在看不见路的时候,相信自己已经走出了路。”

“等我们,走出这片雾。”

“你就会知道,这条路,是不是死路。”

“也会知道,你自己,是不是还在。”

阿木点点头。

“那你说。”他突然问,“等我们,走出这片雾。”

“是不是,就算,真正进入外域了?”

“你不是说,昨晚,是我的第二夜吗?”

“那今天,是不是……”

“是你在外域的第三天。”凌寂说,“也是,你真正开始走路的第一天。”

“欢迎来到外域。”

“不是昨晚那种欢迎。”

“是现在这种。”

“你已经,不再只是活下来了。”

“你开始,自己选路。”

“自己决定,要不要进一扇门。”

“自己决定,要不要问‘我还算不算人’。”

“这才是,真正的外域。”

阿木深吸了一口,雾气里冰冷的空气。

“那我们,走吧。”他说。

“嗯。”凌寂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

雾气,依旧很浓。

路,依旧看不见。

但阿木知道,他们,确实在往前走。

因为,他还在数。

因为,他还在疼。

因为,他还在怕。

因为,他还在问。

——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