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21:50

青林城,林家演武场。

七月初九,灵根测试日。高悬的日头把演武场的青石板烤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尘土和莫名躁动的气味。黑压压的人群从台前排到演武场边缘,年轻的面孔上写满紧张、期待,或是掩饰不住的倨傲。

林墨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在绫罗绸缎的家族子弟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脚下磨损严重的布鞋鞋尖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佩戴的、那枚粗糙的黑色玉佩。玉佩触手温凉,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下一个,林墨!”

传功长老林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灵力扩音,清晰地穿透嘈杂,砸进林墨耳中。他指尖一顿,随即松开玉佩,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测试台。

台中央,一方古朴的灰白玉台静静矗立,台面凹陷处,嵌着一块拳头大小、通体晶莹的测灵古玉。这是林家传承数百年的法器,能测灵根资质,定修为深浅,更能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一名修士未来的潜力。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漠然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幸灾乐祸。谁都知道,这个父母早逝、性格孤僻的旁系子弟,修炼了十七年,还卡在炼气三层,是出了名的“废柴”。

林墨无视那些目光,将手掌缓缓按上冰凉的测灵古玉。

玉台底部繁复的纹路次第亮起微光,如水银般向上流淌,汇向中央的古玉。台下屏息了一瞬。

然后——

那测灵古玉,自林墨掌心接触处开始,光泽迅速黯淡下去。没有预料中的五彩光华,没有象征属性的光晕升腾,甚至连最普通的、代表驳杂灵根的灰白光都没有。它就那样,一寸寸地,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死寂的灰黑色。

像一块被抽干了所有灵性的顽石,又像一块从未被雕琢过的、最劣质的河床卵石。

灰暗,彻底,且毫无转机。

演武场上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哗然。

“这……这是怎么回事?”

“测灵玉坏了?”

“不是坏了!是根本没有反应!比末等驳杂灵根还不如!这是……这是‘绝灵’之象吗?”

“绝灵?那不是传说中根本无法感应灵气的体质吗?他怎么修炼到炼气三层的?”

“谁知道,或许用了什么邪门法子,硬堆上去的,虚浮不堪!”

议论声如同潮水,夹杂着嗤笑,瞬间将林墨淹没。高台上,几位观礼的长老眉头皱起,传功长老林岳看着那块灰暗的古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的冷漠。

“林墨。”林岳的声音盖过了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灵根资质,末等以下,驳杂不显,近乎绝灵。修为,炼气三层,根基虚浮。综合评价:无潜力。”

“末等以下”、“近乎绝灵”、“无潜力”。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沉重的耳光,扇在林墨脸上。他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那灰暗的古玉仿佛在无限放大,将他整个视野都染成绝望的颜色。

十七年。

母亲的病榻前的殷殷嘱托,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清晨与深夜对着最粗浅功法册子的枯坐,掌心磨出的老茧,无数次吞咽下去的苦涩与孤独……都在这一刻,被这六个冰冷的字眼碾得粉碎。

“啧,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一个张扬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林浩,二长老的孙子,一身锦袍,摇着折扇,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踱步过来,正好停在台边。他刚测出中等偏上的火木双灵根,炼气六层,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浪费家族资源这么多年,养头猪都该有炼气中期了。林墨,你这脸皮,倒是修炼得比修为厚实。”

哄笑声四起。

林墨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传来,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他慢慢收回按在古玉上的手,那灰暗的色泽仿佛还残留在他掌心。他转身,一步步走下测试台,脚步有些发飘。

“站住。”林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情绪,“按族规,成年且经测定无潜力的子弟,需为家族效力,自食其力。即日起,调林墨至后山药圃,负责灰叶草区域。稍后自去杂物房领取身份令牌与工具。”

药圃。灰叶草。

那是家族产业中最底层、最艰苦、灵气也最稀薄的地方。去那里,几乎等于宣判了修道之路的终结,余生将与泥土和最低等的灵草为伴。

“长老明断!”林浩抢先高声应和,脸上笑容愈发得意,“我看那片灰叶草最近长势不好,正需要人去好好‘松松土’呢!林墨,你这身板,松土正合适,可别偷懒啊!”

林墨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向演武场边缘,那里聚集着更多神色麻木、资质平庸的旁系子弟和下人。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如同躲避瘟疫。

“哥……”一个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响起。堂妹林小雨挤了过来,小脸煞白,眼圈通红,想抓住他的袖子,又有些不敢。

“墨少爷……”老仆福伯也颤巍巍地跟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粗布小包,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窝头,“您……您早上就没吃……老仆……”

看着这一老一小眼中真切的担忧,林墨心头那堵冰墙裂开一道缝隙,涌上酸涩。他接过窝头,低声道:“谢谢福伯。”又揉了揉小雨枯黄的头发,“哥没事,别哭。”

“没事?去了药圃,还能叫没事?”林浩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堵住去路,他身后几个跟班呈半包围状,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林墨,识相点,把你这破院子腾出来,本少爷有个远房表亲要来,正好缺个落脚处。还有,你这老仆和小丫头片子,以后就去我院里浆洗打扫,算是替你抵了这些年浪费的米粮。”

“你胡说!我和福伯是自由身,不是你的奴仆!”林小雨气得发抖,挡在林墨身前。

“自由身?”林浩嗤笑,“在这林家,我说你们是什么,你们就是什么!”说着,竟伸手去抓小雨的胳膊。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小雨衣袖的瞬间,一只苍白但稳定的手突然伸出,扣住了他的手腕。

是林墨。

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僵硬,但力道却不小。林浩猝不及防,竟被扣了个正着,腕骨传来细微的痛感。他愕然抬头,对上林墨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的沉寂或隐忍,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让林浩心底莫名发寒的静。

“林浩。”林墨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字字清晰,“族规只安排我去药圃。我的院子,是亡母所留,谁也不能动。福伯和小雨,与你无关。”

“你敢跟我动手?!”林浩又惊又怒,试图甩脱,却发现对方五指如铁钳。他恼羞成怒,炼气六层的气息猛地爆发,另一只手泛起微弱的火光,狠辣地拍向林墨胸口!这一掌若是拍实,足以让炼气三层的林墨筋断骨折!

“哥!”

“墨少爷!”

惊呼声中,林墨知道自己躲不开。那一瞬间,屈辱、愤怒、还有一股压抑了太久的、冰冷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一掌,将全身微薄的灵力,连同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尽数灌入扣着林浩手腕的右手中,狠狠一拧!

“咔嚓!”

细微的骨裂声和灼热的掌风几乎同时及体!

林浩发出一声痛呼,手腕传来剧痛。而林墨则如断线风筝般向后跌去,胸口火烧火燎,喉头一甜,血腥味弥漫开来。他重重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眼前阵阵发黑。

“浩儿!”一声厉喝,二长老林远山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场中,查看林浩手腕后,脸色阴沉如水,看向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林墨,眼中杀机一闪,“孽障!竟敢在测试日逞凶,重伤同族!留你不得!”

恐怖的威压如山般压下,林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碾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这就是筑基期修士的力量!

“二长老息怒!”福伯噗通跪倒,不住磕头,“墨少爷只是一时冲动,求您……”

“滚开!”林远山袖袍一拂,福伯便像个破布袋般滚了出去,咳出血来。

林小雨哭喊着扑向林墨。

林远山并指如剑,一缕凌厉的青色剑气已然在指尖吞吐,眼看就要落下。

“够了。”

淡漠的声音响起,传功长老林岳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袖袍轻轻一拂,那缕青色剑气便无声消散。“测试之日,不宜见血。林墨触犯族规,冲撞长老,罪加一等。即剥夺其所有家族供给,除药圃劳作外,每日加罚清扫宗祠内外,直至悔改。林浩手腕之伤,罚林墨三月供奉赔偿。”他看向挣扎着半跪起来的林墨,眼神冰冷,“若有再犯,废去修为,逐出家门。带下去。”

几名执法弟子应声上前,架起几乎无法站立的林墨。

林远山冷哼一声,收回威压,带着捂着腕骨、脸色铁青的林浩离去。临走前,林浩怨毒地瞪了林墨一眼。

林墨被拖拽着离开演武场,胸口的剧痛和喉间的血腥让他意识模糊。最后看到的,是福伯被人搀扶起来的佝偻身影,和小雨满脸泪痕、拼命想追上来的样子。

他被扔回了自己那间位于家族最西北角、破败的小院。执法弟子丢下一块刻着“药圃丁等”的冰冷木牌和一把破烂的锄头,锁上门离去。

小院重归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慢慢滑坐在地。天色渐暗,残阳如血,透过破旧的窗棂,在他身上投下凄冷的光斑。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灵根、前程、尊严……甚至最后一点点反抗,带来的只是更严厉的惩罚和彻底的绝望。

他颤抖着手,摸向胸前。衣物在刚才的掌击和拖拽中破损,那枚漆黑的玉佩露了出来,贴着他冰凉的皮肤。掌心血和咳出的血,不知何时沾染了一些在上面。

粗糙的玉佩表面,血迹正以一种缓慢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渗入那纯粹的黑色之中。

就在最后一缕残阳余光从窗棂消失的刹那——

“咚!”

一声低沉、缓慢,仿佛来自无尽遥远之地、又像是直接从他心脏深处响起的……搏动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在林墨的感知里!

不是耳朵听到,是灵魂“听”到。

冰冷、厚重、带着亘古的苍凉与……一丝微弱却真实的饥饿感。

紧接着,一股冰寒刺骨的气流,猛地从玉佩涌入他的心口!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呃啊——!”林墨猛地弓起身子,双眼骤然睁大。

那不是灵力,而是一种更幽暗、更混沌、更……贪婪的力量。它所过之处,胸口的灼痛竟诡异地开始减轻,但取而代之的,是骨髓深处泛起的寒意,和脑海中骤然浮现的、无数混乱破碎的幻象——嘶吼的妖兽、崩塌的山岳、流血的天穹、一双双在无尽黑暗中漠然注视的眼睛……

还有一声仿佛跨越时空传来的、模糊的叹息,夹杂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幻象只持续了一瞬,便潮水般退去。

冰寒的气流也迅速收敛,缩回玉佩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小院重归黑暗与死寂。

林墨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胸口掌击的疼痛确实减轻了大半,但一种更深沉的不安与寒意,却牢牢攫住了他。

他艰难地抬起手,再次摸向胸前的玉佩。

玉佩依旧粗糙,依旧温凉。只是那纯粹的黑色,在指尖触碰时,仿佛比以往……更幽深了一点。像是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

刚才……是什么?

那搏动,那寒流,那幻象……是伤重产生的幻觉?还是……

父亲……你留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小院,也笼罩了林墨的心。但在这绝望的黑暗最深处,一点冰冷而诡谲的、名为“异常”的火苗,已被悄然点燃。

夜风穿过破窗,呜咽如泣。

远处药圃方向,那些最卑微的灰叶草,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似乎微微向着小院的方向,卷曲了一下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