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09:41

李大山的问话像块石头砸进池塘,激起的涟漪还没散开,赵金宝已经先跳了出来。

“找更多?”他尖利的声音像砂纸刮过铁皮,盖过了车间里的嘈杂,“老李,我看你是被这丫头糊弄傻了吧!谁知道她这玩意儿从哪倒腾来的?说不定就这一件!就算能用,那也是撞大运!技术?她能有什么技术?”

他这话一出,刚才还兴奋的人群又静了几分。不少人心里也在嘀咕,是啊,许安然过去什么样子,大家都清楚。突然变得这么厉害,确实邪门。万一真是运气呢?

李大山皱了皱眉,刚要反驳,赵金宝却抢先一步,转向围观的工人,大声说:“既然许安然同志说她有技术,咱们厂正好也缺技术骨干。光说不练假把式,咱们就来场真格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许安然,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厂里组织个技术比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也让大伙儿都看看,咱们许大工程师,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技术比武?

这词儿在国营厂里不新鲜,可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意思就变了。这是要把许安然架在火上烤。

许卫东脸色一变:“老赵,你别胡闹!安然刚回来……”

“哎,许厂长,这怎么是胡闹呢?”赵金宝打断他,义正辞严,“咱们搞工业建设,最重要的就是技术水平!有本事的上,没本事的下,天经地义!这也是为了厂里的发展嘛!”

他转向李大山:“李师傅,您是技术权威,您说,搞个技术比武,考核一下真实水平,应不应该?”

李大山沉着脸,没立刻回答。他看出来了,赵金宝这是不甘心,想把许安然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威信打下去。技术比武,看似公平,可操作空间太大了。

“比什么?怎么比?”李大山沉声问。

“简单!”赵金宝早有准备,“就比最基础的——在规定时间内,用指定的老旧设备,加工出高精度的标准件!评委嘛,就请咱们技术科的王工、陈工,还有李师傅您,再加上几个车间的老师傅代表,够公平吧?”

他说的王工、陈工,都是技术科的老人,平时跟赵金宝走得近。

“设备呢?”李大山追问。

“设备当然要公平!”赵金宝咧嘴一笑,“刘大勇!”他冲身后喊了一声。

刘大勇挤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点惊魂未定,但被赵金宝一瞪,立刻挺起胸膛。

“大勇也用老旧设备,绝不占便宜!”赵金宝说得冠冕堂皇,“我看……就用咱们仓库里那几台还能动的老床子。刘大勇用那台‘五八年’的C620,许安然嘛……就用她刚改造好的这台6140,怎么样?改造后的设备,总不会比原装的差吧?”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C620虽然老,但比6140基础好,结构更稳定,是厂里过去的主力机型之一。许安然那台6140,刚才虽然表现惊艳,可毕竟是改造的,而且是台更老、更破的基础型号。这“公平”里面,水分不小。

许安然一直没说话,此刻才抬眼看向赵金宝:“比什么零件?精度要求多少?”

“就比最常见的阶梯轴!图纸技术科出,精度要求……按国标三级!”赵金宝故意把精度要求说得高高的。国标三级精度,对于这种老旧设备,几乎是极限挑战,稍有不慎就会超差。

“时间?”许安然又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两小时!从领图纸到成品测量!”赵金宝把时间卡得很紧,不给太多调整和试错的机会。

“行。”许安然点头,干脆利落。

她这一答应,周围又是一片哗然。这就应战了?一点不犹豫?

李大山看了许安然一眼,见她眼神沉静,心里稍定。他转向赵金宝,冷声道:“既然是比武,就得有说法。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赵金宝眼珠一转:“赢了,自然证明许安然同志技术水平过硬,厂里该重用!输了嘛……那就说明之前改造成功,可能有些偶然因素,还需要继续学习锻炼嘛。”

他说得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赢了,是应该的;输了,之前的功劳就要打折扣。

许卫东气得手抖,刚要说话,许安然却先开口了。

“赵副厂长,既然是比武,干脆点。”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我赢了,你当着全厂人的面,为今天的话道歉,承认我这趟莫斯科没白去。我输了,改造车床的功劳不算,军令状……我照样认。”

这话一说,连赵金宝都愣了一下。这丫头,够狠!这是把赌注加码了。

不过,正中他下怀。他巴不得许安然把之前那点功劳都押上。

“好!痛快!”赵金宝生怕她反悔,立刻拍板,“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车间现场比武!请全厂职工监督!”

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飞遍全厂。

红星厂太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了。濒死的厂子,突然冒出来的“技术奇迹”,副厂长和厂长女儿的对赌,真刀真枪的技术比武……每一个元素都刺激着工人们麻木已久的神经。

第二天上午,还不到八点,主车间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连平时懒得出门的退休老工人都让徒弟搀着来了。机器轰鸣声早就停了,只有人群嗡嗡的议论声。

车间中央清出了一块空地。一边是那台刚改造完、依旧其貌不扬的6140车床,许安然已经站在旁边,正在做最后的检查调试。她换了身干净的工装,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专注。

另一边,是那台C620。刘大勇也到了,穿着新换的工作服,头发梳得油亮,正拿着图纸跟技术科的王工低声说着什么,神色看似轻松,但眼神时不时瞟向许安然这边,带着紧张和一丝狠劲。

李大山、王工、陈工,还有另外三位从各车间选出来的老师傅,组成了七人评委组,坐在提前摆好的桌子后面。每人面前都有测量工具和评分表。

许卫东没坐评委席,他站在人群最前面,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周晓梅也在人群里,今天没站在前面,而是找了个靠边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

赵金宝背着手,在评委席旁边踱步,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不时跟旁边人低声说笑几句。

八点整。

李大山作为评委组长,站起来,走到场地中央,环视一圈,嘈杂声渐渐平息。

“技术比武,现在开始!”李大山声音洪亮,“比赛项目:阶梯轴加工。图纸已下发,技术标准按国标三级。时间:两小时。现在,选手领取毛坯材料和图纸!”

许安然和刘大勇各自上前,从材料箱里领了一块45号钢毛坯,和一张详细的加工图纸。

“开始计时!”

随着李大山一声令下,刘大勇立刻行动起来。他显然早有准备,甚至可能提前摸过C620的状态。他动作很快,几乎是按部就班:装夹毛坯,选择刀具,调整转速和进给量……每一步都标准,但也透着一种僵化的熟练,像是背熟的流程。

他的设备基础确实好,C620运转起来声音平稳,主轴跳动肉眼可见的小。

相比之下,许安然这边慢了许多。

她没急着上机。而是先拿着毛坯,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材质和可能的缺陷。然后,她走到改造过的6140前,没有立刻开机,而是用手轻轻摸了摸主轴,听了听电机空转的声音,又检查了一下传动皮带的张力。

她甚至蹲下身,看了看床身导轨的磨损情况。

这些动作,在急吼吼的刘大勇衬托下,显得格外从容,甚至有点“磨蹭”。

围观的人群开始低声议论:

“许大妞在干啥呢?还不开工?”

“磨刀不误砍柴工,看看也好。”

“看有啥用?时间不等人啊!”

赵金宝脸上笑容更盛。看来这丫头是露怯了,不知道怎么下手。

许安然检查完毕,才正式开始。她装夹毛坯的动作很稳,但不算快。选择刀具时,她不像刘大勇直接用标配,而是从工具箱里挑了一把看起来半新不旧的精车刀,又亲手在砂轮上修磨了一下刀刃角度。

然后,她没有立刻设置参数,而是先空车运转了几分钟,耳朵贴近车床,仔细听着电机和主轴运转的细微声响,手指感受着床身的振动。

李大山坐在评委席上,眼睛紧紧盯着许安然每一个动作,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许安然终于开始设置加工参数。她调整转速时,不是直接拧到某个固定值,而是先低速,再缓慢提升,一边调整一边观察。进给量也是,她设置得比常规值略小一些。

开始切削。

铁屑均匀地流出,颜色银亮。许安然的手扶在进给手柄上,动作稳定而平滑,几乎没有停顿。她的眼睛紧盯着刀尖与工件的接触点,耳朵听着切削声,像是在与机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刘大勇那边已经完成了粗车,开始精加工。他额头上见了汗,动作虽然快,但能看出有些急躁,有一次换刀时差点碰了工件,引得人群一阵低呼。

许安然依旧不紧不慢。精加工阶段,她的动作更慢了,每一次进给都极其微小。她甚至中途停了一次车,用千分尺测量了一个关键尺寸,然后重新微调了伺服电机控制系统上的一个简易电位器——那是她临时搭的调速器。

这个动作引起了评委席上王工的注意,他皱了皱眉,跟旁边的陈工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都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许安然在瞎搞。

一个半小时后,刘大勇率先完成。

他取下加工好的零件,用棉纱擦了擦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把零件送到评委席。

几个评委轮流拿起测量。王工和陈工看得仔细,不时点头。零件尺寸基本符合图纸要求,表面光洁度也达标,对于老旧设备来说,算是不错的成绩。

刘大勇松了口气,挑衅地看向许安然那边。

许安然还在进行最后的精加工。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

赵金宝已经忍不住对旁边人说:“看来胜负已分啊。年轻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不能搞那些花里胡哨的……”

就在这时,许安然停下了车床。

她也完成了。

两件零件并排放在评委席的绒布上。

刘大勇加工的零件,规整,合格,挑不出大毛病。

许安然加工的零件,乍一看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李大山第一个拿起千分尺的时候,手就顿了一下。

他测量得极其仔细,反复核对了三次。

然后,他把零件递给旁边的王工。

王工起初有些不以为然,但测量了几个关键尺寸后,脸色渐渐变了。他和陈工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又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加工表面。

最后,七位评委都亲自测量、观察了一遍。

车间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评委们严肃而震惊的表情。

李大山放下手中的量具,抬起头,看向赵金宝,又环视全场,深吸一口气,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宣布:

“经评委组测量评定——”

“刘大勇同志加工的零件,符合图纸要求,精度达到国标三级,表面光洁度达标。”

“许安然同志加工的零件——”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所有尺寸精度,均优于图纸要求,达到国标二级精度!表面光洁度……接近一级!”

“比武结果,许安然胜出!”

“轰——!”

车间里炸开了锅!

国标二级?接近一级的光洁度?用那台破6140改造的机器?

这怎么可能?!

赵金宝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随即变得扭曲:“不可能!李大山,你看清楚了?是不是量错了?!”

王工脸色难看,但也不得不开口,声音干涩:“李师傅……量得没错。许安然这个零件……确实超标准了。”

“那……那也可能是她运气好!或者毛坯材料好!”赵金宝还在挣扎。

“材料都是同一批次的!”李大山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怒视赵金宝,“赵金宝!你是觉得我们七个老家伙,眼睛都瞎了,还是手都抖了?!”

他这一发火,车间里瞬间安静。李大山平时和气,可一旦较真,那股八级钳工的威严谁也挡不住。

赵金宝被他瞪得后退半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李大山不再看他,转身从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印着“技术能手”的奖状,走到许安然面前。

“丫头,这是你应得的。”他把奖状递过去,眼神里满是欣慰和激动。

许安然双手接过奖状。红纸黑字,简简单单,却重若千钧。

她抬起头,看向台下。

父亲许卫东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然后,用力地、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

紧接着,掌声从人群中零星响起,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后连成一片,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像沉闷已久的雷声,终于炸开。

许安然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角落里的周晓梅。周晓梅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挫败,有不解,最后,她别开了脸。

而赵金宝,在如雷的掌声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脸色惨白如纸,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