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7 06:08:15

火车是在清晨抵达莫斯科的。

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空气里带着西伯利亚吹来的、渗进骨子里的寒意。许安然被车厢里的骚动吵醒时,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了密集的、灰扑扑的建筑群,烟囱林立,积雪堆在屋顶和街道两侧,脏兮兮的。

六天五夜的硬座,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酸痛。脸上蒙着一层油汗和灰尘,嘴唇干裂。她拧开水壶,抿了最后一口凉水,喉咙里火辣辣的感觉稍缓。

王富海早就醒了,正精神抖擞地收拾东西。他把吃剩的香肠苹果塞回网兜,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腰包。

“到了到了!”他搓着手,兴奋中透着老练,“小姑娘,待会儿跟着我,别乱跑。车站里头乱着呢。”

许安然没应声,只是把围巾重新裹紧,挎包牢牢抱在胸前。

列车缓缓滑入站台,最终停下,发出沉重的叹息。

车门一开,冰冷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一起涌进来。许安然被人流推搡着下了车,脚踩在结着薄冰的水泥站台上,冻得发麻。

莫斯科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高大的穹顶,斑驳的壁画,空气里混杂着煤烟、廉价香水、体味和某种陌生的、属于异国的气息。

到处都是人。裹着厚重大衣、行色匆匆的俄罗斯人,扛着巨大包裹、面色疲惫的中国倒爷,还有穿着制服、眼神警惕的警察。

俄语广播嗡嗡作响,完全听不懂。

许安然定了定神,按照父亲地图上标记的,应该去南郊。她需要先出站,找个地方安顿,然后再打听那个废旧军品堆放场。

她跟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

刚走到车站大厅,几个穿着臃肿棉衣、戴着皮帽子的男人就围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纸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出租车”、“便宜旅馆”。

“姑娘,打车吗?去哪?”一个红鼻头的男人挡住去路,嘴里喷出浓重的伏特加气味,俄语口音很重。

许安然退后半步,摇了摇头,想绕过去。

红鼻头不依不饶,伸手就来拉她的挎包:“便宜!卢布,美元,都行!去哪?”

他的手指粗壮,指甲缝里都是黑泥。许安然猛地抽回包,用生硬的、从书上背下来的俄语单词说:“不用。谢谢。”

发音不准,但那男人听懂了。他非但没走,反而眼睛一亮,更加认定这是个好拿捏的“菜鸟”。

“外面冷!出租车,暖和!”他比划着,又指了指外面白茫茫的天,“很远?我送你去!一千卢布!”

一千卢布。许安然记得父亲说过,现在黑市上一美元能换将近一千卢布。这红鼻头开口就是差不多一美元,绝对是宰客。

她摇头,继续往前走。

红鼻头急了,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另外两个男人也围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们身材高大,像一堵移动的肉墙,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五百!五百卢布!”红鼻头降价,但语气更加不善,手又伸向她的包。

许安然心脏跳得快了些。后颈的刺麻感隐隐浮现。她攥紧了挎包带子,另一只手悄悄摸向棉袄内袋里的改锥。

就在这时——

“哎!干什么呢!”

一声洪亮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俄语炸响。

王富海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他圆滚滚的身躯此刻显得很有气势,脸上惯常的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圆滑中带着强硬的神色。

他走到红鼻头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串又快又急的俄语,声音很大,夹杂着明显是骂人的词汇。

许安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看到红鼻头和他同伙的脸色变了。王富海似乎认识他们中的一个,指着那人说了几句,又掏出自己的证件晃了晃。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眼神里露出忌惮。红鼻头悻悻地嘟囔了几句,终于让开了路。

王富海这才转向许安然,脸上重新堆起笑,语气却带着责备:“你看你,说了让你跟着我!这帮‘黑毛子’专宰生面孔,尤其是你这种单独出来的小姑娘!今天要不是我碰巧看见,你这包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许安然垂下眼,做出惊魂未定的样子:“谢谢王叔……他们,要抢我?”

“抢倒不至于,但把你拉到荒郊野地,狠狠敲一笔是肯定的。”王富海叹了口气,很是“仗义”地拍了拍胸脯,“走吧,我先带你出站。你这表叔……唉,怎么也不来接一下。”

他不由分说,提起许安然的挎包——动作很自然,许安然下意识想夺回来,却被他轻松避开。

“我帮你拿,你跟着我,别走丢了。”王富海说着,大步流星地朝出站口走去。

许安然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嘴唇,跟了上去。

王富海似乎对车站很熟,七拐八绕,避开人流最拥挤的地方,很快从侧门出了站。外头的寒气更重,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

车站广场上同样混乱,更多的出租车、私车司机在揽客,还有拎着篮子卖黑面包和腌黄瓜的老太太。

“你表叔住哪片?我送你过去。”王富海问,语气随意。

“南郊。”许安然报了地图上大概的区域。

“南郊?”王富海挑了挑眉,“那地方可偏,都是工厂和仓库。你表叔在那上班?”

“嗯。”

“行,那我送你过去。这边打车贵,我认识个靠谱的司机。”他说着,朝广场边缘一辆半旧的伏尔加轿车招了招手。

车开过来,司机是个沉默的俄罗斯中年人。王富海用俄语跟他交谈了几句,谈妥了价钱——许安然听到“三百卢布”。

比刚才红鼻头开的价便宜多了。

王富海拉开车门,示意许安然上车。

许安然站着没动。

“王叔,太麻烦您了。我自己去就行,您告诉我地址,我找得到。”她声音不大,但很坚持。

“你看看你,又见外!”王富海皱眉,“这地方你不熟,语言又不通,自己怎么找?万一再碰上刚才那种事怎么办?听叔的,上车!”

他语气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手又伸过来,似乎想拉她。

许安然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

“王叔,”她抬起头,直视着王富海的眼睛,“您帮了我,我很感激。车钱我给您。”

她从外套口袋里——不是暗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卢布零钱,递过去。

王富海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卢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但他很快又笑起来,接过钱,也没数,直接塞给司机。

“行,你这孩子,还挺倔。”他摇摇头,“那你自己小心。到了南郊,要是找不到地方,就去‘友谊旅馆’,报我名字,能打折。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

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中俄双语的名字和一行电话号码。

许安然接过名片:“谢谢王叔。”

王富海摆摆手,没再坚持,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杂乱的人群里。

许安然攥着那张名片,指尖冰凉。

她拉开车门,坐进后座。车厢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和皮革腐朽的气味。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发动了车子。

伏尔加轿车驶离火车站,汇入莫斯科清晨拥挤而灰暗的车流。街道两旁是厚重而压抑的苏式建筑,行人裹得严严实实,脚步匆匆,脸上带着这个时期特有的麻木和焦虑。

许安然紧紧抱着挎包,目光警惕地扫过窗外。

就在车子拐过一个街角时,她眼角余光瞥见车站广场边缘,一个瘦小的、戴着鸭舌帽的身影,正跳上一辆破旧的拉达轿车。

瘦猴。

果然跟来了。

她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司机沉默地开着车,收音机里播放着激昂但杂音很大的俄语新闻。

南郊很远。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周围的建筑越来越稀疏,工厂和仓库的轮廓逐渐清晰。积雪更厚,路面肮脏。

司机在一栋看起来灰扑扑的、四层高的板楼前停下。楼门口挂着一个斑驳的牌子,上面是俄文,旁边有个小小的、已经褪色的“旅店”标志。

“到了。”司机简短地说,指了指牌子。

许安然付了车钱——王富海刚才给的三百卢布正好。她下车,看着伏尔加轿车掉头离开,卷起一片雪泥。

她站在旅馆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寒风卷着冰碴子打在脸上。她环顾四周。街道空旷,远处能看到工厂高大的烟囱和铁丝网的轮廓。几辆盖着篷布的卡车停在路边,雪几乎把它们埋了一半。

很偏僻,很冷清。

王富海特意提到这里的“友谊旅馆”……是巧合,还是有意引导?

她想起那张名片,从口袋里掏出来,借着昏暗的天光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莫斯科本地的。她想了想,把名片撕成几片,扔进路边的积雪里。

然后,她转身,没有走进那家“友谊旅馆”,而是朝街道另一头走去。

走了大约两百米,她看到另一栋更旧、更不起眼的三层小楼,门口也有个住宿的标志,但连牌子都没有,只在窗户玻璃上贴了张手写的俄文纸。

她推门进去。门厅狭窄,灯光昏暗,一股陈腐的霉味。柜台后面坐着个胖胖的俄罗斯大妈,正打着瞌睡,面前摆着个搪瓷茶缸。

许安然用磕磕绊绊的俄语加手势,表示要一个便宜的单间。

大妈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卢布,一晚。押金一百。”

许安然数出六百卢布递过去。大妈慢吞吞地登记,递给她一把挂着木牌的铜钥匙:“三楼,307。热水晚上八点到十点。”

房间在走廊尽头。狭小,简陋。一张窄床,一个掉漆的木柜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后面的小巷,玻璃上结着冰花。暖气片嘶嘶地响着,散发出的热量有限。

许安然关上门,反锁,又把椅子挪过来抵在门后。

她走到窗边,小心地撩起一点褪色的窗帘,向外看去。

小巷空无一人,积雪覆盖着垃圾箱和杂物。远处,能看到刚才下车的那条街。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

几分钟后,一辆破旧的拉达轿车缓缓驶入那条街,停在“友谊旅馆”对面不远处的阴影里。

车里下来一个人,瘦小,戴着鸭舌帽,朝着“友谊旅馆”张望了一会儿,又缩回车里。

瘦猴。果然跟到了这里,并且以为她住进了王富海推荐的旅馆。

许安然放下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气。

第一步,暂时安全了。

她走到床边,放下挎包,从里面拿出硬邦邦的油饼和冰冷的煮鸡蛋。就着水壶里最后一点凉水,小口小口地吃着。

饼很干,鸡蛋带着咸味和腥气。她机械地咀嚼着,胃里逐渐有了踏实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饥饿。

她剥了颗糖,含在嘴里。

甜味在冰冷的口腔里蔓延开来。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莫斯科的夜晚,寒冷而漫长。

她蜷缩在窄床上,裹紧棉袄,耳朵竖着,听着楼道里偶尔传来的、陌生的脚步声和俄语交谈。

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冰凉的改锥。

活下去。

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