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叟的指点,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陆玄明心中荡开圈圈涟漪。
他不再盲目地四处乱撞,也不再仅凭本能与狂暴的灵气对抗。每天,他都在死人涧边缘不同的区域尝试“听”。有时是靠近水声最响的断崖,感受水行灵气的奔腾与沉沦;有时是贴着黝黑的岩壁,体会土行灵气的厚重与顽固。
过程极其痛苦。放开防御,任由狂暴灵气冲刷神魂,如同钝刀子割肉。每一次,他都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可能被撕碎。但他强迫自己坚持下去,捕捉那混乱中细微的“音调”差异。
“听”了,便要“还”。
这更难。用意念去“回应”狂暴的灵气,初时如同对牛弹琴,石沉大海。但他谨记石叟的话——这是“交道”。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他像个固执的学徒,对着沉默而暴戾的天地,一遍遍尝试沟通。
渐渐地,变化出现了。
并非灵气变得温顺,而是他与这片环境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当他行经某处,若那处的灵气带着“沉坠”之意,他下意识以“轻灵”之念回应,那股冲刷他的力量便会略微偏转,不再直击要害。当他靠近一处混乱涡流,若能分辨出其中主要的“冲突”属性,并以“调和”之念引导,便能找到相对安全的缝隙穿过。
他停留的地方,那些被他长久“打交道”的岩石、水流,似乎也记住了他的“气息”。当他再次靠近时,灵气的排斥会稍弱一丝。极其细微,但累积起来,便是生与死的差别。
七天后,陆玄明回到了石叟那片刻有镇灵纹的乱石滩。
老人依旧蹲在那块大黑石旁,这次不是在刻画,而是用那截短杵,小心地剔除纹路缝隙里新长出的、带着微弱灵性的暗绿色苔藓。动作细致,像在照料一件珍贵的古器。
陆玄明没有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他身上的麻衣更加破烂,被水汽和岩石磨出了更多口子,脸上、手上添了几道细小的新伤,那是尝试靠近更危险区域付出的代价。但他的眼神,比七天前更加沉静,少了几分仓皇,多了些许与这死寂环境相融的晦暗。
石叟剔完最后一点苔藓,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这才瞥了陆玄明一眼。
“还没死,不错。”他语气平淡,走到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能在我这儿待足一刻钟,算你过了第一关。坐。”
陆玄明这次没有犹豫,走过去坐下。他能感觉到,这片被镇灵纹笼罩的小小区域,对他不再有最初的隐隐排斥。
“说说看,这七天,‘听’到了什么,‘还’回了什么?”石叟摸出皮囊,喝了一口,示意陆玄明也喝。
陆玄明接过皮囊,学着灌了一口。酒液辛辣灼喉,一股热流滚入腹中,驱散了部分浸入骨髓的湿寒。他放下皮囊,略作思索,缓缓开口:
“水行灵气,并非一味‘寒’与‘沉’。近岸处激流,有‘锐’意,能蚀骨;深潭回旋处,有‘缠’意,窒神魄。土行灵气,亦非仅有‘厚’与‘固’。受水蚀之岩,其气‘脆’而‘怨’,易崩裂;背阴之土,其气‘阴’而‘腐’,伤生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晚辈尝试以‘疏导’之意还于激流,以‘静定’之意还于深潭。对于‘怨’岩,还以‘坚韧’之念;对于‘腐’土,还以‘阳和’之思。初时几无回应,三日之后,渐有微感。虽不能改易灵气本性,但可稍减其冲我之势,于险处觅得一线之机。”
石叟听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点点头:“耳朵不聋,心思也算活络。七天真,能辨出‘怨’与‘腐’,还能想到以‘阳和’对‘阴腐’,算你没白吃苦头。”
他话锋一转:“但你可知,你所谓的‘还’,大多仍是‘应对’,是‘化解’。像什么呢?像一个人拿着盾牌,看到矛刺来就挡一下,看到刀砍来就格一下。有用,但累,且永远被动。”
陆玄明一怔,虚心求教:“请前辈明示。”
石叟伸出三根手指:“交道,分三层。最下乘,是你这几日做的,‘听’而后‘应’,见招拆招。中乘,是‘引’。”他手指虚划,“不再等它来冲你,而是提前感知其流向趋势,以微力引导,使其避你而行,或为你所用。比如,你感觉到前方有混乱的‘锐金’之气与‘沉水’之气即将碰撞,便可提前以‘厚土’之念稍加介入,令其碰撞点偏移,或威力稍减。”
陆玄明若有所思。这几日他确实有过模糊的感觉,在某些灵气冲突爆发前,若能提前干预……
“那上乘呢?”他忍不住问。
石叟收回手,目光投向轰鸣的涧水深处,声音低沉了几分:“上乘……是‘化’。不是化解,是‘化育’。你能‘听’懂这片天地的‘语言’,甚至能‘说’它的‘语言’。你在这里,不再是被排斥的异物,而是环境的一部分。你的‘意’,能融入这片狂暴,与它共鸣,甚至……在极小的范围内,暂时地‘安抚’或‘塑造’它。到了那一步,你在这死人涧,才算真正有了立足之地,而非仅仅苟活。”
化育?融入?共鸣?陆玄明被这更宏大的概念震慑。那需要何等精微的感知与控制,需要对天地规则何等深刻的理解?
“莫要好高骛远。”石叟似乎看出他的震撼,敲了敲石头,“饭要一口口吃。你眼下,先把我说的‘引’字诀琢磨明白。这需要更敏锐的预判,更精准的介入,对自身力量的掌控也要求更高。一个不慎,就不是引导,而是火上浇油,引火烧身。”
他站起身,拍了拍蓑衣上的水汽:“光说不练假把式。走,带你去个地方,练练手。”
石叟带着陆玄明,沿着涧边崎岖的崖壁,向东北方向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水声在这里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一的轰鸣,而是夹杂着某种空洞的回响,仿佛水流冲入了巨大的石窟。
前方出现一片奇特的区域。这里没有明显的河道,地面是无数巨大、光滑的黑色卵石,大小不一,杂乱堆积。卵石之间,有浑浊的水流急速窜过,发出嘶嘶的响声。而空气中灵气的混乱程度,比陆玄明之前待过的地方更甚数倍!
不同属性、不同来源的灵气在这里疯狂对冲、旋转,形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临时涡流,忽生忽灭,毫无规律。有些涡流呈现出肉眼可见的淡淡异色——赤红的火毒气、惨白的阴寒气、暗绿的腐毒气……仅仅是站在边缘,陆玄明就感到皮肤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神魂也阵阵发紧。
“这里叫‘乱流滩’。”石叟站在边缘,声音在嘈杂的水流和气爆声中依然清晰,“死人涧里,这种地方不少。灵气乱得没头没脑,但也正因如此,各种属性的灵气碎片最是丰富,像一锅大杂烩。是练习‘听’功和尝试‘引’字诀的好地方——当然,也是容易送命的好地方。”
他指了指乱流滩深处,一块半浸泡在水中的、特别巨大的白色岩石:“看到那块‘白礁石’了吗?今天的目标,走到那里,摸一下,再走回来。过程中,尽量用‘引’字诀,减少自身消耗和损伤。我会在旁边看着,但除非你快死了,否则不会出手。”
陆玄明看着那片死亡区域,喉结滚动了一下。那白色礁石离他所在位置,直线距离不过三十余丈,但在这种环境下,无异于天堑。
但他没有退缩。深吸一口气,将石叟这几日的指点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然后,一步踏入了乱流滩。
第一步,脚下卵石湿滑,一股冰寒刺骨、带着强烈“沉坠”意念的水行灵气便顺着脚底猛钻上来。陆玄明立刻运转寂灭灵气护住经脉,同时心神凝聚,捕捉到这股寒气中更细微的“流向”——它并非垂直向上,而是带着一丝向左旋转的趋势。
他没有硬抗,也没有简单以“轻灵”之意对冲。而是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寂灭灵气,融入一丝“疏导”与“顺势”的意念,轻轻在这股寒流的左侧边缘“推”了一下。
效果立显!
那股钻心的寒流,冲击的势头微微一偏,主要力道擦着他的右腿外侧过去,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并未直侵经脉核心。而陆玄明付出的灵力消耗,远比硬抗要小得多。
他精神一振,继续前进。
第二步,左侧一个拳头大小的赤红色气旋突然炸开,灼热的火毒气混合着锐金碎片扑面而来。陆玄明提前半息感知到那里灵气的不稳定堆积,在气旋即将爆发的刹那,以一缕带着“厚重”与“分散”意念的土行寂灭灵气,轻轻“撞”在气旋的边缘薄弱处。
“噗”一声轻响,赤红气旋提前爆发,但威力分散,大部分向上方和左右溅射,只有少量余波扫过陆玄明,被他体表流转的寂灭灵气轻易化解。
第三步、第四步……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前后左右、脚下头上每一个灵气乱流的动向。时而提前引导,时而轻微干扰,时而借力偏移。寂灭灵气在他精准的控制下,如同一根根无形的、极其柔韧的丝线,在狂暴的乱流中穿梭、牵引。
汗水,混着冰冷的水汽,很快浸透了他的破衣。脸色苍白,神魂因为高强度的感知和计算而传来阵阵抽痛。但他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片狂暴天地的“脉络”,虽然破碎,虽然瞬息万变,但确确实实存在着可以捕捉和利用的“轨迹”。而他自身的力量,在这天地伟力面前虽渺小如蝼蚁,却也能在关键节点,撬动一丝细微的变化,从而保全自身。
三十丈距离,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当他终于踏上那块半浸在水中的白色礁石,手掌触摸到那冰凉光滑、却又异常坚固的石面时,一股混杂着疲惫与兴奋的情绪涌上心头。
石面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金行”与“水行”交融的意蕴。这块石头,不知在这乱流滩中经历了多少万年的冲刷,竟将最暴烈的两种灵气特质,磨砺出一种奇异的平衡与坚韧。
他闭上眼,默默体悟了数息,然后转身,开始更为艰难的回程。
回程时,体力与神魂消耗更大,好几次判断失误,被混乱灵气擦中,在身上留下灼伤或冻伤的痕迹,嘴角也溢出一缕鲜血。但他咬着牙,依凭着越来越熟练的“引”字诀雏形和道源圣体强大的恢复力,一步步退了回来。
当他终于踉跄着踏出乱流滩范围,回到石叟身边时,几乎虚脱,靠在一块岩石上大口喘息,身上遍布细小的伤口,有些还冒着淡淡的毒气或寒气。
石叟看着他,点了点头,丢过来一个拇指大小的粗糙石瓶:“里面有我调的‘清浊散’,外敷内服,治这里的皮肉伤和灵气侵染有点用。”
陆玄明接过,道谢,依言处理伤口。药散效果奇佳,灼痛和寒意迅速消退。
“马马虎虎。”石叟评价道,“‘听’得还算准,‘引’得也还凑合,就是太费劲,跟老牛拉破车似的。而且,你只想着‘引开’、‘化解’,没想过‘借用’。”
“借用?”陆玄明一边调息,一边问道。
“那些乱流,虽然是麻烦,但也是力量。”石叟指着乱流滩,“你刚才经过那个赤红气旋,只想着把它提前引爆、分散。为什么不试试,用你的力量轻轻‘推’它一把,让它在你需要的时候,往你希望的方向爆开,顺便帮你清理掉前面另一股阴寒气旋呢?或者,借那股沉坠寒流的下冲之力,帮你稳住下盘,对抗另一侧的拉扯?”
陆玄明愣住了。他确实没想过。在他认知里,这些狂暴灵气都是需要规避或化解的危险。
“记住,”石叟语气严肃起来,“在这条路上走,眼里不能只有‘危险’。得学会把一切‘存在’,都看作可能利用的‘资源’。天地灵气是,山川河流是,甚至你的敌人……也是。如何化险为夷,如何借力打力,如何于绝境中觅得那一线不但能活、还能进取的契机,这才是真正的‘交道’,也是真正的‘修行’。”
陆玄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中。石叟教给他的,不仅仅是具体的技巧,更是一种面对这残酷天地与修行路的心法与眼界。
“多谢前辈教诲。”他郑重道。
“行了,少来这套。”石叟摆摆手,“今天到此为止。回去自己琢磨。明天开始,除了来我这儿,你自己多往‘乱流滩’这类地方钻。别怕受伤,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练。等你什么时候,能闭着眼在‘乱流滩’走个来回,身上伤口不超过三道,就算‘引’字诀入门了。”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青岚宗的搜索队,昨天已经摸到涧边十里外了,不过被这里的灵气乱流挡着,一时还进不来。黑水潭那边也有几只老鼠在附近探头探脑,比青岚宗的崽子们更熟悉这里的环境,你小心点。”
陆玄明心中一凛,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石叟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修炼时,丹田那股灰气……悠着点用。那东西,现阶段是保命的底牌,也是催命的符咒。不到万不得已,别拿来吞噬炼化这里的本源之物,欠下的‘账’,不好还。”
说完,他佝偻着身子,像一块会移动的老石头,慢慢消失在浓重的水雾之后。
陆玄明独自留在涧边,耳中轰鸣,身上伤痛隐隐,心中却一片灼热。
前路艰险,追兵临近。
但他知道,自己正在学会如何在这片绝地中,真正地……活下去,并且变强。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缓缓恢复的寂灭灵气,以及那因为今日高强度的“听”与“引”而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一丝的感知。
明天,再去乱流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