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最后的萤火虫
行动前夜,上官太华做了一件计划外的事。
他独自来到要塞西侧的废墟——这里曾经是一座小学堂,如今只剩下烧焦的梁柱和散落一地的识字卡片。在某个倒塌的书架下,他凭借记忆坐标,挖出了一个密封的铁盒。
铁盒里没有武器,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和一只手工粗糙的竹编笼子。
信是上官月写的,时间跨度从他们十二岁到二十二岁。最早的一封还带着稚嫩的笔迹,抱怨练字太辛苦,偷偷在墨里加蜂蜜想让字迹变甜。最新的一封是三个月前,她写道:“太华,我昨夜观星,见狮子座与室女座之间的星桥异常明亮。古书云,此象主离别,亦主重逢。我不知道我们在星象的哪一端...”
上官太华一页页翻阅。他的眼睛快速扫描,将每一封信的内容数字化存储,同时进行笔迹分析、用词频率统计、情感倾向计算——结果显示,早期信件的情感值波动较大,后期逐渐趋于稳定,但最后一封出现异常峰值,尤其是“离别”与“重逢”二词周围的情感密度是平时的三倍。
他将这些数据归档,标记为“重要文化样本,可用于分析世家子弟心理发展轨迹”。
然后,他拿起那个竹编笼子。
笼子已经很旧了,竹篾发黑,有几处断裂。里面空无一物,但底部残留着一些微小的荧光粉末——那是萤火虫尾部的发光物质,十一年过去了,依然有极其微弱的辐射。
数据涌入脑海:十六岁夏夜,上官月抓了二十七只萤火虫放进这个笼子,说“让星星住在我们可以看见的地方”。他嘲笑她孩子气,但还是偷偷在笼子上刻了两人的名字缩写。
现在,他能精确回忆那夜的每一个细节:萤火虫的光脉冲频率、环境温度、空气中的栀子花香浓度、上官月手腕脉搏的速度。
但他需要调用“情感模拟程序”——这是星核融合后自动生成的一个辅助模块,能根据生理数据反向推导可能的情绪状态——才能得出“当时可能感到幸福”这样的结论。
不是感受,是推导。
笼子的角落里,刻着那行小字:“月与华,星火长明”。字迹稚拙,是他用随身小刀一点一点刻出来的,右手食指还因此划了一道口子。
上官太华看着那道十一年前的刻痕,忽然做了第二个计划外的举动。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笔画。
触觉传感器传回数据:竹篾表面粗糙度Ra=6.3微米,刻痕深度0.5-1.2毫米不等,边缘有毛刺。温度传导系数显示,竹材的导热速度很慢,所以触感温凉。
但就在指尖划过“明”字最后一笔时,一个异常数据跳了出来。
在那道横笔的末端,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不是刻刀造成,更像是...长期被手指摩挲形成的磨损。
磨损数据与人类食指指腹纹路匹配度91%。
上官太华调出自己过去十一年的行为记录,快速比对。结果显示:这个磨损模式,与他本人右手食指的触觉习惯高度吻合。这意味着,在某个时期,他曾经反复触摸过这个位置。
但记忆库里没有这段记录。
他闭眼,启动深度检索。星图纹身在手臂上亮起,所有与这个笼子相关的记忆被调出、分析、重组。终于,在无数数据碎片中,他拼凑出了真相:
二十岁那年,上官月被选定为继承人,开始接受封闭训练,两人整整一年未见。那一年里,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取出这个笼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那行刻字。有时是在读书读到某句情诗时,有时是在观星看到室女座时,有时...只是单纯地想她。
这些记忆原本应该已经被圣衣消耗掉了。但星核融合后,所有丢失的记忆都被修复——包括这些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做过的小动作。
数据完整,但情感缺失。
上官太华看着那个磨损的凹陷,启动情感模拟程序:
输入:年轻男性,20岁,与恋人长期分离,深夜独处,反复触摸定情信物。
输出:可能情绪状态——思念(概率78%)、孤独(65%)、不安(42%)、渴望重逢(89%)。
他理解了这些词的定义,理解了它们对应的生理反应和行为模式。但他无法“体验”它们,就像无法体验颜色对于盲人的意义。
远处传来脚步声。
上官太华迅速将铁盒恢复原状,重新掩埋。当他转身时,老将军正站在废墟边缘,手里提着一盏风灯。
“明早就要行动了,不休息?”老将军问。
“不需要。星核融合后,睡眠需求降至每日1.2小时。”上官太华回答,“我在进行最后一次数据核查。”
老将军走近,风灯的光照亮了那片废墟。他看见了地上的新鲜翻土痕迹,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灯挂在半截梁柱上,然后席地而坐。
“我女儿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不是死在战场,是病死。那时候药材紧缺,优先供给士兵。她只是平民,排不到药。”
上官太华安静地听着,同时调出老将军的个人档案:女儿李素心,17岁,死于防线历311年秋季瘟疫,直接死因为肺炎继发多器官衰竭。
“她走之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说‘爹,我不怕死,但我怕你以后一个人怎么办’。”老将军笑了,笑容在灯光下破碎不堪,“你看,孩子到最后,担心的还是我。”
数据提示:这是典型的人类亲情表现,可归类为“利他性临终关怀”,在心理学上有利于缓解幸存者的负罪感。
“我有时候会想,”老将军继续说,“如果当时我滥用职权,强行给她拿药,她是不是能活下来?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那支药如果给受伤的士兵,可能救回三个人。三个人比一个人多,对吧?”
上官太华点头:“从功利主义角度,这是正确决策。”
“去他妈的功利主义。”老将军忽然爆粗口,独眼里有泪光,“我女儿死了!她再也不会叫我爹了!那些数字、那些比例、那些‘正确决策’...它们晚上不会来我梦里,不会在我老了的时候扶我走路!”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太华,我批准了你的方案,因为从将军的角度,我知道你是对的。但作为一个父亲...我恨这个‘对’。”
上官太华沉默地站着。情感模拟程序正在高速运行,尝试生成合适的回应语句。最终,他选择了最符合逻辑的一句:“您的女儿拯救了三个人。她的死亡具有数学意义上的正向价值。”
老将军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站起身,提起风灯。
“有时候我在想,”老人转身离开前,最后说,“也许情感才是我们最后的人性防线。当你连恨都不会的时候...你还剩下什么?”
灯光远去,废墟重归黑暗。
上官太华站在原地,抬起左手。星图纹身在夜色中幽幽发光,二十八宿缓慢旋转,精确、完美、永恒。
他尝试调用“恨”的情感模拟。
输入:重要他人死亡,归因于某种决策,决策者为己方。
输出:可能情绪状态——愤怒(概率92%)、悲伤(88%)、自责(76%)、仇恨(63%)。
他理解这个逻辑链条。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恨”会被老将军视为“人性的防线”。
从数据看,恨是一种低效的情绪,会导致非理性决策、资源浪费、甚至内耗。为什么要保留它?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某个士兵在轻声哼唱家乡的民谣,关于丰收、关于团圆、关于再也回不去的和平年代。
上官太华能听出歌声里的走调、气息不稳、以及喉头压抑的哽咽。
他能分析出这些声音特征对应的心理状态。
但他听不出那份乡愁。
他转身离开废墟,步伐依然精准,每一步72厘米。
在他身后,那只埋藏的铁盒里,那些泛黄的信纸上,有一滴十一年前的泪痕——是上官月写到“我不知道我们在星象的哪一端”时,不小心滴落的。
泪痕周围的纸张纤维已经变形,墨迹微微晕开。
那滴泪的温度、重量、坠落时的速度...所有物理数据都可以测量。
唯独那颗泪里的情感,永远锁在了过去的时间中,再也无法被读取。
就像此刻的夜空,星光璀璨,数据清晰,却冰冷得让人窒息。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某些东西,将永远沉没在黑夜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