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阿秀均匀微弱的呼吸声和炉火偶尔的噼啪轻响。胡三靠在墙边闭目调息,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渐渐平稳下来。陈宵坐在铺边,看着手腕上那串仿佛重若千钧的五帝钱,心乱如麻。
去葬龙谷,听起来就是一条不归路。连胡三这样有数百年道行的狐仙都忌惮不已的地方,自己一个普通人,靠着一串半损的五帝钱,去了能做什么?送死都嫌不够格。
可如果让胡三封印五帝钱,斩断因果……真的能一劳永逸吗?胡三自己也说了治标不治本,而且失去五帝钱,在这危机四伏的北方,他可能连自保都难。更何况,阿秀为了救他伤成这样,老邵头临死托付,白婆婆暗中指点,这一路走来,似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朝着那个既定的方向前行。
他感觉自己像激流中的一片落叶,看似有选择,实则身不由己。
“胡三爷,”陈宵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如果……如果我去葬龙谷,找到那‘黑气’根源,有几分把握能了结此事?哪怕……是同归于尽。”
胡三睁开眼,琥珀色的竖瞳看向陈宵,眼神深邃:“我不知道。我追查多年,也只敢在葬龙谷外围徘徊,从未真正深入其核心地带。那里的凶险,远超你的想象。不仅仅是那‘黑气’,更有古龙陨落后的残留龙煞、汇聚的万载阴邪、扭曲的地脉风水,甚至可能孕育出难以名状的诡异存在。至于了结的方法……”他顿了顿,“或许有,但我尚未找到。邵瘸子纸条上说的‘寻带毛的’,可能不止是指我,或许还有其他线索藏在更深处。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你能活着进去,并且活着找到点什么的基础上。”
希望渺茫,近乎于无。
陈宵苦笑了一下。果然如此。
“那封印五帝钱呢?能管多久?”他又问。
“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胡三如实说道,“封印期间,它对你而言就是一件普通古玩,不会吸引注意,但也无法护你。时间一到,封印松动,因果再现,该来的还是会来。而且,封印本身也会消耗我的元气,并非可以反复施展的手段。”
只有一两年的苟延残喘……陈宵闭上了眼睛。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两条同样绝望的路,一条立刻死,一条晚点死。
“就没有第三条路吗?”他不甘心地问,“比如……我们联手?您对那里熟悉,我有这串可能和根源有关的五帝钱,阿秀恢复后也能帮忙。集我们三人之力,会不会有一线生机?”
胡三看着陈宵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微弱火苗,沉默良久。联手?他何尝不想彻底弄清祖母之死的真相,了结这段纠缠胡家数十年的噩梦?可他更清楚葬龙谷的可怕。带上陈宵这个累赘(尽管他意志尚可),再加上本源受损、不知何时能恢复战力的阿秀,胜算就能增加吗?恐怕只会多添两条冤魂。
但……陈宵说的或许没错。这串被激活的五帝钱,是邵瘸子用命换来的、与那“黑气”存在直接因果联系的“钥匙”。也许,它真的是进入核心地带、或者触发某种转机的关键。自己独自探查多年无果,是否就是因为缺少了这把“钥匙”?
风险与机遇并存。可代价,可能是所有人的性命。
“我需要时间考虑。”胡三最终没有立刻答复,“阿秀需要静养恢复,你也需要调理被死魇之气侵蚀的身体。这段时间,你们就留在这里,不要外出。我会在周围布下禁制,遮掩气息。等我决定,或者等阿秀醒来,我们再议。”
这算是暂时搁置了。陈宵点点头,他知道这事急不来,也强求不得。胡三能救阿秀,已是天大的人情,不能再苛求他为自己去搏命。
接下来的几天,陈宵和昏迷的阿秀就留在了这间破棚屋里。胡三每天会来一次,检查阿秀的情况,带来一些清水和简单的食物,偶尔也会给陈宵一些调理身体的草药。他果然在棚屋周围布置了什么,陈宵能感觉到,自从胡三布下禁制后,那些夜里徘徊在门外的诡异声响和窥视感就彻底消失了,连白天集市上的嘈杂似乎都隔了一层,变得模糊遥远。
陈宵利用这段时间,努力恢复身体。浑河边受的阴寒和荒村留下的暗伤,在胡三给的草药和自身休息下,慢慢好转。他也有更多时间观察那串五帝钱。自从背阴坡一行后,五帝钱变得更加沉寂,温度恒定在微温,不再有之前那种灵动的感觉。那道细微的裂纹依然存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尝试过像之前那样集中精神催动,但毫无反应,仿佛里面的力量真的沉睡或者被消耗殆尽了。这让他更加焦虑。如果连这最后的依仗都失效了,他还有什么资本去面对未来的凶险?
阿秀在第三天傍晚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时,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迅速恢复清明,警惕地扫视四周。当看到守在旁边的陈宵和站在门口的胡三时,她明显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胡三时,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畏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孺慕?
“三……三爷?”阿秀的声音沙哑虚弱,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胡三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走近了几步,“你本源受损,神魂未复,需要静养。”
阿秀依言躺下,目光转向陈宵,眼神询问。
“你昏迷好几天了,是胡三爷救了你,用从背阴坡采来的‘阴参’炼的药。”陈宵简单解释道。
阿秀眼中掠过恍然和感激,低声道:“谢谢三爷救命之恩。”
胡三摆摆手:“好好养伤。有些事,等你恢复些再说。”
接下来的日子,阿秀在胡三的调理和陈宵的照料下,恢复得很快。她毕竟是狐仙之体,虽然本源受损难以弥补,但表面的伤势和元气恢复速度远超常人。不到十天,她已经能下地行走,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气息虚弱,眼神深处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疲惫和……黯淡。陈宵知道,那是强行催动“狐火”燃烧本源留下的永久性创伤。
这天下午,胡三带来了一些相对新鲜的食物。三人围坐在破桌子旁,气氛有些沉闷。
“阿秀恢复得差不多了。”胡三率先开口,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关于葬龙谷和你们身上的因果,该做个决断了。”
阿秀看向陈宵,她已从陈宵口中大致了解了后续的事情和胡三的两种提议。
陈宵深吸一口气,直视胡三:“胡三爷,这几天我想了很多。逃避和拖延解决不了问题。老邵头把东西给我,或许有他的算计,但这一路走来,我隐约觉得,这或许也是我的‘劫数’,躲不过去的劫数。我愿意去葬龙谷,寻找了结的办法。哪怕希望渺茫,也比坐以待毙强。”
他顿了顿,看向阿秀:“阿秀刚恢复,不能再涉险。如果可以,请三爷照顾她,或者送她去安全的地方。我一个人去。”
“你说什么呢!”阿秀柳眉倒竖,虽然虚弱,语气却带着一丝执拗,“我的命是你和三爷救的,而且当年祖母的仇,胡家的债,我也有份!葬龙谷,我必须去!”
“你去能做什么?添乱吗?”陈宵有些急了,“你现在的状态……”
“我状态再差,也比你这个只会拿着铜钱乱捅的凡人强!”阿秀毫不客气地打断,但眼中并无恶意,只有坚定,“我对阴邪之气的感应,对山林地形的熟悉,都是你比不了的。三爷,您说呢?”
胡三看着争执的两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像是欣慰,又像是无奈。
“好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就一起去。”
陈宵和阿秀都看向他。
“陈宵说得对,这或许是你们命中注定的‘劫’,避无可避。阿秀说得也对,她对某些东西的感应和山野经验,确有用处。而我……”胡三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沉,“追查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去面对了。”
他看向陈宵:“你身上的五帝钱是关键。我需要时间,用秘法将它重新‘唤醒’,并尝试稳固它受损的灵性。这需要一些特殊的材料,其中几样,三岔口能找到,但还有一样主材——‘引魂香’,必须去百里外的‘鬼市’才能换到。”
“鬼市?”陈宵和阿秀同时问道。
“一个只在特定时辰、特定地点出现的,活人与非人交易的地方。”胡三解释道,“鱼龙混杂,危险,但也能找到许多寻常地方找不到的东西。‘引魂香’是牵引、稳固灵物气息的极品香料,只有鬼市深处几个老家伙手里才有。”
“我去。”陈宵立刻道。修复五帝钱是为了增加去葬龙谷的筹码,他责无旁贷。
“你一个人去不了。”胡三摇头,“鬼市有鬼市的规矩,需要‘引路人’,而且你身上阳气重,又带着五帝钱残存的气息,容易惹麻烦。阿秀虽然虚弱,但她身上有狐仙气息,反而更容易混进去。这次,让阿秀陪你去。”
阿秀点头:“我没问题。”
“可是她的身体……”陈宵担心。
“无妨,鬼市阴气重,对常人有害,对她这种阴属的仙家反而有点滋养作用,只要不与人动手。”胡三道,“我会给你们绘制符箓,遮掩部分气息,再告诉你们鬼市的规矩和接头人的暗号。记住,在鬼市,多看少说,只换东西,不问来历,更不要惹事。拿到‘引魂香’立刻回来。”
他看向陈宵,语气严肃:“尤其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相信,更不要答应任何交易,尤其是……用你的寿命、气运或者魂魄做筹码的交易。鬼市里的‘东西’,最擅长蛊惑人心。”
陈宵心中一凛,郑重应下。
接下来两天,胡三开始准备。他绘制了几张气息晦涩的符箓让两人贴身藏好,又详细告知了鬼市出现的时间地点(三天后的子时,在老鸦岭另一侧的一处乱葬岗),以及如何找到那个绰号“老烟杆”的引路人,还有换取“引魂香”需要付出的代价——三块“纯净的月光石”,这种石头并非真正的宝石,而是一种在某些特定地点、受月华长期照耀而变得温润通透的鹅卵石,胡三早已备好。
同时,他也开始着手初步修复五帝钱,用一些普通的药材和法诀,先温养其灵性,稳住那道裂纹不再扩大。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出发前夜,胡三将三块散发着柔和微光的“月光石”交给陈宵,又递给阿秀一个小巧的、用兽皮缝制的护身符。
“这里面有我的一缕神念,遇到无法应付的危险,捏碎它,我会有所感应。”胡三对阿秀说,语气难得地柔和了一些,“记住,一切以安全为重。东西换不到,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阿秀接过护身符,用力点头。
子时将近,月色晦暗。陈宵和阿秀告别胡三,离开三岔口,朝着老鸦岭另一侧的乱葬岗行去。
夜风呼啸,山林漆黑。这次,他们的目标不是阴森恐怖的背阴坡,而是另一个只在传说中出现的、活人与鬼魅共舞的诡异集市。
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