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上传来的森然寒意,几乎要将皮肤冻裂,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阿凝知道,这是她踏上复仇之路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凶险的生死关。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沈家最后的这一点星火,也将彻底熄灭。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但她的脑子,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不能慌,更不能露出任何与“阿凝”这个身份不符的破绽。赵峰是在试探她,赌的就是他的直觉。而她,要用最完美的演技,击碎他的直觉。
【阿凝内心独白】
这宫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有时候,也是最有用的武器。沈凝,你已经死了。现在,你只是阿凝,一个卑微的、怯懦的、随时会死在权贵剑下的,小宫女。
她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仿佛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几近崩溃:
“统领大人饶命啊!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奴婢就是一个浣衣局的粗使宫女,连总管大人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怎……怎么敢谋害总管大人!”
她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充满了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
她一边哭喊,一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磕起头来。“砰、砰、砰”的闷响,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格外清晰。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不一会儿,光洁的额头上,便是一片刺目的红肿,甚至渗出了血丝。
“求大人明察!求大人给奴婢一条活路吧!”
赵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握着剑的手,稳如磐石,但内心,却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眼前这个宫女的反应,懦弱、惊恐、卑微到了尘埃里,完全符合一个底层宫女在面对权势和刀剑时的正常表现。那种发自骨髓的恐惧,不似作伪。
可他心底那股强烈的、针扎般的熟悉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难道,真的是自己疑心太重,看错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阴阳怪气的、尖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了过来。
“哟,这不是咱们禁军的赵大统领吗?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好大的威风!咱家离着老远,就听见您这儿喊打喊杀的,这是在审问犯人呢,还是在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啊?”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丽妃身边最得宠的掌事太监,刘公公,正捏着兰花指,带着几个小太监,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在赵峰和跪在地上的阿凝之间,来回打量。
赵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收回了长剑。
“陛下有旨,彻查李总管暴毙一案。刘公公,这里是禁地,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哎哟,赵统领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刘公公用他那绣着鸳鸯的手帕,夸张地掩了掩鼻子,仿佛嫌弃这里的血腥气。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咱家啊,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这不,昨儿个听说李总管这么大的官儿,居然说没就没了,我们丽妃娘娘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一晚上都没睡好呢。这宫里啊,一天没点新鲜事儿,那才叫奇怪呢,可这么大的事,也太吓人了。娘娘特意让咱家过来瞧瞧,慰问一下偏殿这些受了惊吓的宫人,顺便呢,也想问问赵统领,这案子,查得如何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凑近了些,意有所指地继续道:“毕竟啊,谁都知道,这李总管可是凤仪宫那位跟前最得力的人。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们娘娘心里也替皇后娘娘着急呢。这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宫里,有人敢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呢!”
他嘴上说着替皇后关切,眼中却满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后宫之中,谁不知道丽妃和皇后斗得你死我活,势同水火。如今皇后的一条重要臂膀被斩断,丽妃自然是最高兴的那个。刘公公此来,名为慰问,实为看戏,更是为了往这盆浑水里,再搅几下。
赵峰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阴阳怪气的太监,知道有他在此,今天这审问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他若再坚持,反而会落下一个“欺压弱小,构陷宫人”的口实,平白给丽妃递了把柄。
他挥了挥手,声音冰冷:“先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更不许她死了!”
“是!”
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军上前,将早已瘫软如泥,仿佛被抽去所有骨头的阿凝,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
在被拖走的那一刻,阿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回头,看了一眼赵峰。
那一眼,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茫然,以及一丝丝恰到好处的,对这位铁血统领的敬畏。
看着阿凝被带走的背影,赵峰的眼神,愈发深沉。
他知道,这个宫女,绝不简单。
阿凝虽然被暂时关押在了一间阴暗的柴房里,但她的心,却反而彻底定了下来。
赵峰的怀疑,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甚至早已做好了暴露身份,与他同归于尽的最坏打算。
而丽妃的人突然出现,打断了审问,则让她确认,自己那步“祸水东引”的闲棋,走对了。她早就料到,李全福一死,最高兴、最想把事情闹大的,一定是丽妃一党。
果然,还不到半日,她就被放了出来。
理由是,经过禁军和内务府的反复核查,她的身份履历、人证(同屋宫女和库房管事)、物证(库房账本上的领取记录)均无懈可击,毫无破绽。
而李全福的死,在太医院首席王太医“查无实据”和朝野各方势力的角力之下,最终被草草定性为“因近日处理贪腐流言,心力交瘁,忧惧过甚,突发恶疾而亡”。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是谎言,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的结局。
皇帝需要一个台阶下,来掩盖自己对内宫掌控力的暂时失效;皇后需要一个交代,来安抚自己派系的人心;而真正的凶手,则需要这个结果来完美地隐匿自身。
一场惊天动地的谋杀案,就此不了了之。
阿凝不仅无罪释放,还因祸得福。负责管理她们这片宫女的刘嬷嬷,为了撇清自己监管不力的责任,也为了向丽妃一党示好,竟颠倒黑白,在给上级的文书里,将阿凝描述成在李全福死后,“临危不乱,冷静沉着地”处理了后事,是个“稳重、有担当”的可造之材。
恰逢丽妃的玉芙宫,缺一个打理花草的三等宫女,在刘嬷嬷的“美言”和刘公公的顺水推舟之下,阿凝顺理成章地,被调了过去。
当阿凝换上一身崭新的、料子比浣衣局好了不知多少的三等宫女服饰,第一次踏入玉芙宫那精致华美的宫门时,她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玉芙宫,是后宫除了皇后凤仪宫之外,最奢华的宫殿。雕梁画栋,奇花异石,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恩宠与地位。
几个小宫女正在庭院中忙碌着,见到有新人来,都好奇地投来了目光。其中两个正在角落里偷懒的,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哎,你听说了吗,尚食局新送来的那批从岭南来的荔枝,说是甜得很,可惜啊,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这些干粗活的尝一尝。”
“想什么呢?那可是给主子娘娘们备下的,咱们能闻闻味儿就不错了。赶紧干活吧,别让掌事姑姑看见了,又得挨骂。”
这琐碎而真实的生活气息,让阿凝恍惚了一下,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很快,她的目光,就落在了不远处。
庭院的汉白玉栏杆旁,一个穿着同样宫女服饰的女子,正跪在地上,用力地擦拭着栏杆的底座。
她擦得很用力,很专注,仿佛要将自己的指骨都嵌进那冰冷的石头里。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似乎有些受惊,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凝固了。
那张脸,苍白,瘦削,带着一丝久不见天日的病态。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岁月和苦难,早已将她曾经的灵动和秀美,消磨得一干二净。
但那五官的轮廓,阿凝就是化成了灰,都绝不会忘记。
是秋月。
是当年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拉着她的手,发誓要一辈子伺候她的贴身侍女,秋月。
秋月的眼神,在看清阿凝面容的瞬间,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
从麻木,到困惑,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了无边无际的惊恐。
她手中的抹布,“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整个人,像被一道九天玄雷劈中,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镜像闪回】
*三年前,沈府。
也是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宫门前,十四岁的秋月,雀跃地拉着即将入宫备选,参加皇家宴会的沈凝的手,满眼都是兴奋和憧憬。
“小姐!您看这宫殿,可真漂亮啊!比咱们家还气派!等您以后做了宁妃,秋月一定要一辈子都伺候您,给您梳最好看的发髻!”
少女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那时的沈凝,还是那个名满京城的将门虎女,她笑着刮了刮秋月的鼻子:“就你嘴甜。想要一辈子伺-候我,那你可得好好学学规矩,别到时候毛手毛脚的,给我丢人。”
“奴婢才不会呢!”*
【现实】
此刻,两人之间,隔着三年的血海深仇,隔着一百多条沈家冤魂,隔着无法逾越的,主与仆,生与死的鸿沟。
秋月很快从那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飞快地低下头,像是要将自己的脸埋进地里,慌乱地捡起地上的抹布,身体却在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
她不敢再看阿凝一眼,只是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道,继续擦拭着那本就光洁如镜的汉白玉栏杆,仿佛那里,有什么她穷尽一生都擦不掉的污秽。
阿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她迈开步子,鞋底踩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她从秋月的身边,一步一步,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当晚,阿凝在自己的新住处安顿下来后,并没有立刻休息。她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在玉芙宫的各个角落游走,用她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将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处建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当她走到后院一处废弃的假山背后时,她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微弱的火光,和被刻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她隐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火光前,跪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是白天的秋月。
她在偷偷地烧纸钱。
夜风,将她那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和愧疚的呢喃声,送到了阿凝的耳中。
“……小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夫人和老爷……求求你们,别来找我……我真的不想的……我只是想活下去……别来找我……求求你们了……”
她一边烧,一边恐惧地四处张望,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冷冷地盯着她。
黑暗中,阿凝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如同新月的,残酷笑意。
原来,你也会怕。
原来,你也夜不能寐,日日活在煎熬之中。
一个活在愧疚和恐惧中的人,是这世上,最好对付的猎物。
秋月。
你的死期,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