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6:26:51

文渊阁·朝堂暗涌

京城·紫禁城文渊阁,卯时三刻。

天色尚未破晓,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如浓墨般浸染着宫闱。文渊阁内却已是灯火通明,十六盏鎏金蟠螭宫灯悬挂在雕梁画栋之间,将这座大明最高决策机构映照得纤毫毕现。烛火在琉璃灯罩中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灯花,在压抑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长逾三丈的紫檀木条案两侧,八位身着绯袍、胸补仙鹤锦鸡的阁臣正襟危坐。他们是大明王朝的中枢,是亿万黎民命运的执笔人。此刻,每张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云,连空气中弥漫的、由最上等徽墨研磨后散发的苦香,都压不住那份沉重。

首辅杨廷和居主位。这位历经三朝、执掌内阁近十年的老臣,正低头翻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昏黄烛光下微微眯起,眼角深刻的鱼尾纹如同刀刻。他的手指枯瘦却稳定,翻动纸张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有指节处泛白的肤色,透露出他内心并非表面这般平静。

条案上,奏折分作三摞,每一摞都高达半人。最左边那摞封皮是醒目的朱红色——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中间是普通的黄封,是各省日常奏事;最右边则是素白封皮,那是言官御史的弹劾奏章。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摞朱红军报上。

“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反了。”杨廷和终于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但每个字都像冰锥般砸进众人心里,“七日前,祭天告庙,发檄文十数条。檄文上说皇上‘宠信方士,沉迷丹药,荒废朝政,致天怒人怨,民不聊生’,要‘清君侧,正朝纲’。”

他将一份抄录的檄文副本轻轻推到条案中央。纸页上,那一行行飞扬跋扈、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带着血腥气:

“……正德昏聩,奸佞当道。邵元节以妖道惑主,杨廷和以权臣蔽日。朝无正臣,内有奸邪……本王承太祖遗志,顺天应人,起兵靖难……”

兵部尚书王琼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这位年过五旬、脸上带着常年戍边风霜刻痕的老将,此刻须发皆张,眼中血丝密布,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反了!真反了!九江卫指挥使贪生怕死,未战先逃!抚州知府开城投降!仅仅七日,宁王就连破两府,裹挟流民,收编卫所败军,如今拥兵已过八万,对外号称十万!江西……已失大半!”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江西是大明腹地,鱼米之乡,如今却成了叛军巢穴。更可怕的是,宁王朱宸濠不是寻常藩王,他经营江西二十余年,暗中蓄养死士、结交江湖、贿赂朝臣,早有异志。此次起事,绝非一时冲动。

“南边也不太平。”户部尚书石玠——一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却眉头深锁的中年文官——翻开一本刚从两广送来的奏折,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两广瑶乱复起,梧州、柳州一带,瑶民聚众数万,攻破县城三座,杀官劫库。湖广也不安宁,白莲教妖人趁机煽动,潜江、沔阳等地已有数千教众作乱,打出‘弥勒降世,明王当兴’的旗号。”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奏折边缘,声音压得更低:“江浙……上月二十三,台州卫遭大队倭寇夜袭。倭寇显然有内应,对卫所布防、换岗时间了如指掌。卫指挥使周镇率亲兵三百死战,全部殉国。军械库……被洗劫一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被劫走的,包括……三十六门新式佛朗机炮,以及配套弹药五百箱。”

“什么?!”“佛朗机炮?三十六门?!”

条案边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几位阁臣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佛朗机炮!这是朝廷去年花费重金,通过海商从弗朗机人手中购得的西洋重器!射程可达三里,装填迅速,威力远胜大明原有火器。整个大明,也不过从弗朗机人手中陆续购得百余门,其中半数部署在九边重镇,半数留在京营作为战略储备。台州卫这三十六门,正是准备调往福建、浙江沿海各卫,用以震慑愈发猖獗的倭寇的!

这一下,三分之一的国之重器,落入了倭寇手中!

“查!必须彻查!”王琼怒吼,“台州卫一定有内奸!否则倭寇怎么可能对布防、换岗、甚至佛朗机炮存放位置如此清楚?!”

“已经在查了。”石玠苦笑,“可线索……断了。台州卫经历司所有存档文书,在倭寇袭击当晚,被一场‘意外’的大火烧了个精光。唯一可能知情的几个军官,也都战死了。”

又是大火,又是死无对证。这套路,熟悉得让人心寒。

杨廷和闭上了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头痛,像是有一把锥子在颅内搅动。片刻后,他睁开眼,看向王琼:“北边呢?”

“更糟。”王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用硝制过的羊皮地图,在条案上展开。地图上用朱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箭头、圈点和行军路线,触目惊心。“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已于半月前彻底统一漠南诸部,威望正盛。他集结本部五万精骑,又联合了向来摇摆不定的兀良哈三卫,共计八万铁骑,正在宣府、大同外围百里处集结。我们的探马损失了十七人,才传回确切消息——最多十日,鞑子必有一场大规模寇边,目标直指宣府、大同!”

他抬头,眼中血丝更加密集,声音沉重如铁:“宣大总督王守仁,八百里加急求援。他说,若无援军,宣府、大同最多坚守半月。请求朝廷速发援军,至少……五万精锐,而且必须是能野战、能守城的边军精锐!”

“五万?”石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王尚书!京营满打满算不过八万!还要分兵驻守九门,防备宁王北上!哪来的五万精锐给你调往北边?就算把京营掏空,也凑不出这个数!”

“没有也得有!”王琼猛地拍案而起,须发戟张,“石大人!宣府大同是什么地方?!那是京师门户!是长城防线最关键的节点!土木堡之变的教训才过去七十年!当年也先就是从宣大破关,直抵京城!若宣大再破,伯颜猛可的八万铁骑,七日之内就能兵临北京城下!届时,你我都是千古罪人!!”

“土木堡”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文渊阁内炸响。所有阁臣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那是大明开国以来最惨痛的记忆,是文官武将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英宗被俘,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京城险些沦陷……那种屈辱和恐惧,刻在每一个大明臣子的骨髓里。

石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不是不知兵事的书呆子,他当然知道宣大失守的后果。可问题是……没有兵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几乎让人窒息。

良久,杨廷和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这个六十岁的老人,肩头似乎承载着整个帝国的重量。他走到那扇面向东方的菱花格窗前,推开一条缝隙。窗外,天色依旧昏暗,但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紫禁城连绵起伏的琉璃瓦顶在朦胧的晨光中若隐若现,庄严神圣,却也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疏离。

这个他侍奉了十年的皇帝,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亲自教导过经史子集的年轻人,这个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呕心沥血批阅奏折、也能连续数月不上朝、沉迷于炼丹修道的君王……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朱厚照,一个充满矛盾、才华与荒唐并存的帝王。他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对军事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天赋;可他同样任性妄为,视礼法如无物,将整个文官集团视为掣肘。他能在豹房与武士角力,也能在西苑与道士谈玄。他像一团燃烧不定的火焰,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他会照亮前路,还是焚毁一切。

杨廷和想起三日前,他去西苑求见,却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挡在门外。刘瑾那张白胖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说的话却冰冷刺骨:“首辅大人,皇上正在炼丹的关键时刻,吩咐了,天塌下来也不见。北边的事……皇上说了,让内阁‘酌情处置’。”

酌情处置。好一个“酌情处置”。这是将千斤重担,轻飘飘地丢给了内阁,也将所有的责任和风险,一并丢了过来。

杨廷和缓缓转身,背对着渐亮的晨光,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属于大明首辅的、不容置疑的平静与决断。

“拟旨。”

两个字,打破了死寂。所有阁臣精神一振,齐齐望向他。

“第一,命湖广总兵李旻,率本部兵马两万,火速入江西平叛。再调四川兵一万,由叙州卫指挥使统率,东出夔门,协防湖广,防止宁王西窜入川。”

“第二,命两广总督陈金,全力剿瑶。许他‘便宜行事’之权,可调动两广所有卫所兵、土司兵,务必在三个月内平定瑶乱。至于白莲教……令湖广巡抚暗中查访首脑,分化瓦解,切忌逼之过急,酿成民变。”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第三……命宣大总督王守仁,率宣府、大同所有边军,死守城池。没有援军。”

“首辅!!”王琼霍然起身,因为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倒地!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杨廷和,“没有援军,宣府大同守不住的!王守仁是能臣,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是五万边军!是无数百姓!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那就让他们死守。”杨廷和打断他,语气冷硬如铁,没有半分转圜余地,“王大人,我且问你,京营八万人,若全数调往北边,宁王朱宸濠趁机沿长江北上,直扑淮安、徐州,甚至威胁南京,谁来阻拦?若分兵,一半去北,一半防南,结果就是两头兵力都不足,北边守不住,南边也拦不下!与其分散兵力,两头落空,不如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人:“赌王守仁能凭借宣大坚城,撑到宁王被平定!赌南方的叛军,成不了气候!赌伯颜猛可的鞑子,攻不破长城防线!”

“那……那是五万边军!是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啊!”石玠的声音带着颤抖,这位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边关失守,将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死于战火。

“所以,这是赌。”杨廷和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决绝,“内阁会联名拟罪己疏。此策若成,功在社稷;若败……老夫杨廷和,第一个以死谢罪,向天下人谢罪。”

他看向众人,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但在这之前,大明,不能乱。社稷,不能倾。这,就是内阁的抉择。”

众人默然。这就是政治,无关对错,只关取舍。在帝国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有人做出最冷酷、也最理智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代价,可能是五万边军的鲜血,可能是北疆百姓的苦难,也可能是首辅杨廷和的身家性命与身后名节。

沉重,压抑,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杨廷和从袖中取出另一封没有封皮、只用火漆简单封口的密函,轻轻放在条案上。火漆上的印记,是一只简笔的飞鱼——锦衣卫的标记。

“还有一事。”杨廷和的声音压得更低,“锦衣卫指挥同知牟斌,昨夜密报。钦天监监正邵元节……最近三个月,与倭国来京的‘朝贡使团’正使、副使,私下会面七次。会面地点,有时在钦天监,有时在城南的‘松鹤楼’,还有两次……是在西苑附近的一处隐秘宅邸。”

王琼瞳孔骤缩:“他想干什么?一个道士,频繁接触倭国使臣……难道通倭?!”

“尚无确凿证据。”杨廷和敲了敲密函,“但此人,二十年前被龙虎山以‘修炼邪法、勾结外道’为由逐出山门,却在短短数年间,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从一个小小的挂单道士,一路爬到钦天监监正,深得皇上宠信。王大人,你不觉得……太快、太顺了吗?”

王琼脸色凝重起来。他久在边关,对朝中这些神神道道的道士向来不屑一顾,但也知道,能在天子身边站稳脚跟的,绝非凡俗之辈。

“更可疑的是,”杨廷和继续道,“据牟斌暗查,邵元节与倭国使团接触时,曾多次提及‘海图’、‘星象’、‘古碑文’等词汇。而倭国使团此次带来的‘贡品’中,有一件很特别——一块据说是从‘东海孤岛’上得来的残破石碑拓片。”

“东海孤岛?石碑?”石玠皱眉,“这与邵元节何干?”

“邵元节这半年来,以‘推演天象、修订历法’为名,从翰林院、国子监调阅了大量前朝典籍,尤其是关于海外地理、异域风物的记载。其中,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航海水文图、见闻录,被他借阅次数最多。”杨廷和眼中寒光一闪,“王大人,烦请你暗中调动可靠人手,仔细查查这个邵元节,还有那些倭人。我要知道,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记住,要隐秘,绝不能打草惊蛇。”

王琼重重点头:“下官明白。只是……龙虎山张天师昨日已抵京,据说还带了那个在白云观与郭启明交手的陈九生。他们与邵元节乃是旧怨,是否……”

“张元吉是个明白人,知道轻重缓急。”杨廷和摆手,“他此次奉旨入京,首要任务是‘祈福’,不会轻易卷入朝堂纷争。至于那个陈九生……”

他想起半月前白云观那场大战的密报。那个年仅二十岁的龙虎山弟子,竟能徒手接下郭启明那柄煞气滔天的魔剑,甚至隐隐占据上风。这样的力量,若是朋友,自然是国之臂助;若是敌人……或者被有心人利用……

杨廷和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多事之秋,妖孽频出。这个陈九生,恐怕也是个变数。

“静观其变吧。”他最终说道。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一个温润平和、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阴柔气息的声音,忽然从紧闭的文渊阁大门外传来:

“首辅大人,可是在担心……贫道那位师侄?”

“吱呀——”

厚重的朱红殿门被无声推开。门外并未有值守太监通传。

一道玄色身影,手持一柄银丝拂尘,含笑而立。正是钦天监监正,邵元节。他面白无须,眉眼温和,一身道袍纤尘不染,站在晨光熹微的殿门口,竟有几分飘然出尘的仙家风范。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目光扫过阁内众人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每人手中捧着一个白玉托盘,盘中整齐摆放着十数枚龙眼大小、色泽朱红、表面隐有光华流转的丹药,一股清冽沁人的异香随之飘入殿内,令人闻之神清气爽,连熬夜的疲惫都似乎消散了几分。

“邵真人。”杨廷和面色不变,只是眼神冷了下来,“文渊阁乃机要重地,未经通传,擅闯者,依律当杖。真人好大的胆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邵元节却仿佛浑然未觉,脸上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首辅大人息怒。贫道是奉了皇上口谕,特来给诸位为国操劳的阁老们,送‘清心丹’的。”

他微微侧身,示意两名小太监上前。“皇上体恤诸位大人连日辛劳,忧心国事,特命贫道以千年灵芝、雪山玉髓等九九八十一种灵药,炼制此丹。服之可清心明目,祛疲提神,于身体大有裨益。”

小太监恭敬地将托盘呈到每位阁臣面前。那丹药异香扑鼻,色泽诱人,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但在场的阁臣们,看着盘中那朱红的丹丸,脸色却都变得有些微妙,甚至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忌惮。

这哪里是送药?这分明是提醒,是警告,是彰显皇恩——更是昭示着,这位邵真人,才是此刻最能接近皇上、影响皇上的人!你们再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重臣,终究是臣子,而皇上,才是真正的主宰。

邵元节缓步走到杨廷和面前,微微俯身,声音压低,恰好只有两人能听清:“首辅大人,贫道还听说……您最近,似乎在暗中调查贫道?”

杨廷和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真人多心了。朝廷法度,监察百官,乃是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之责。内阁统筹全局,自然也要知晓百官动向,非独针对真人。”

“哦?是吗?”邵元节直起身,笑容越发深邃,眼底却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那便再好不过。不过,贫道也要提醒首辅一句——这世间有些事,有些人,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就像七年前那桩郭家通倭案,就像……传说中那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山’。有些秘密,还是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对大家都好,您说呢?”

“蓬莱”二字,他说得极轻,如同耳语。

杨廷和却是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郭家案!蓬莱!这两个词从邵元节口中说出,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果然知道!他果然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甚至……他就是幕后黑手之一?!

老首辅的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但他久经宦海,养气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邵元节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他没有再逼迫,而是转身,对着满阁的阁臣们拱了拱手:“丹药既已送到,贫道便不打扰诸位大人议事了。哦,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皇上让贫道转告诸位,明日辰时,皇上将亲临文渊阁,与诸位商议……御驾亲征,北伐鞑靼之事。”

“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满阁皆惊!连杨廷和都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北边局势危急,皇上深感忧心。”邵元节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性,“皇上言道,太祖、成祖皆曾亲征漠北,扬我国威。如今鞑靼犯边,正是一显大明天子武德,振奋军心民气之时!此乃壮举,更是圣君所为!诸位大人……当竭诚襄赞,竭力促成才是。”

说完,他不等众人反应,拂尘一甩,转身飘然而去。玄色道袍的下摆拂过门槛,消失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

文渊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王琼才像是从梦中惊醒,喃喃道:“皇上……要御驾亲征?这……这太冒险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

“冒险?”杨廷和缓缓坐回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面前那枚“清心丹”,忽然发出一声低沉而苦涩的笑,“王大人,你还没看出来吗?皇上此举,意不在北征,而在……夺权。”

“夺权?”众人愕然。

“文官势大,皇权受限,皇上对此不满,已非一日两日。”杨廷和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先帝在时,尚能平衡。今上少年登基,被我们这些老臣、被整个文官集团压制了整整十年!十年!如今,内忧外患,朝廷用兵之际,正是他绕过内阁、绕过文官系统,直接掌握兵权、树立个人威望的最好时机!”

他拿起那枚丹药,在指尖缓缓转动,朱红色的丹丸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御驾亲征,若能大胜而归,则军心、民心尽归天子,皇权威加四海,从此再无人能制衡君权。到那时,什么内阁,什么文官,都不过是皇权脚下的尘土。”

“可……若败了呢?”石玠颤声问道。

“若败?”杨廷和闭上眼睛,将丹药放回盘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就是……土木堡之变重演。大明国运,或许……就此倾颓。”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土木堡,那是所有大明臣子心中永恒的噩梦。

窗外,晨光终于彻底撕破黑暗,将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顶染成一片辉煌。可文渊阁内,每个人的心中,却笼罩着比黑夜更深沉、更浓重的阴影。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风雨之中,裹挟的不仅是刀兵战火,更有皇权与相权的殊死博弈,以及……某些藏在最深暗处的、更加可怕的图谋。

道录司·师徒夜话

同一日,午时过后。京城东城,道录司。

这里是大明管理天下道教事务的官方机构,虽不如六部九卿衙门显赫,却也是清贵之地。龙虎山天师张元吉入京,便下榻于此司后院一座独立的清幽院落。

院落不大,却布置得颇有道意。青砖铺地,白墙灰瓦,墙角几丛修竹在午后的微风中摇曳生姿,发出沙沙轻响。院中一株树龄超过百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清凉的树荫。

陈九生此刻便站在这棵老槐树下。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色道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还有练剑磨损的痕迹。他摊开右手手掌,掌心向上,静静等待着。

一阵微风吹过,一片边缘已然枯黄的槐树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

就在叶片即将触及他掌心的刹那——

没有动用丝毫真炁,没有引动任何天地之力,那片枯叶却仿佛被一双无形而精准的手操控着,在距离掌心尚有寸许之时,骤然停顿!然后,叶片的中心,毫无征兆地燃起一簇极其细微、却纯粹凝练到极致的赤金色火苗!

火苗极小,只有豆粒大小,安静地燃烧着,没有散发出丝毫热量,也没有引燃整片树叶,仅仅是将叶心那一点点枯黄的组织,灼烧成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烬。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快如电光石火。灰烬飘散,赤金色火苗也随之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而叶片的其他部分,完好无损,甚至叶脉都清晰可见。

精准,内敛,收发由心,如呼吸般自然。

这便是完全融合、彻底掌控后的朱厌之力。不再是洪荒凶兽的狂暴宣泄,而是化为了他自身意志延伸的一部分,如臂使指,妙到毫巅。

“好一个‘举重若轻,返璞归真’。”

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九生收回手,那片完成使命的枯叶飘然落地。他转身,躬身行礼:“天师。”

张元吉天师换下了一路风尘的便服,此刻身着一袭崭新的紫色天师法衣,宽袍大袖,以金线绣着云纹鹤羽,庄重威严。他手持一柄羊脂白玉为柄、银丝为鬃的拂尘,面容清癯,白须垂胸,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只是那眉宇之间,比在龙虎山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不必多礼。”张元吉缓步走到陈九生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却投向院墙之外。墙外是京城繁华的街巷,隐约传来车马人声、商贩叫卖,一片太平景象。但这位修行超过一甲子、灵觉敏锐无比的老天师,却仿佛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九生,”张元吉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感觉到了吗?这座帝都……这座看似繁华安宁的京城之下,涌动着的……暗流。”

陈九生神色肃然,重重点头:“自三日前入住此地,弟子便感觉有无数道目光在暗中窥视。有的来自街角巷尾,有的来自对面楼阁,有的甚至……来自空中。气息驳杂,有锦衣卫的阴冷肃杀,有东厂的诡谲莫测,有各派江湖人物的警惕审视,甚至……还有一些,带着极为隐晦、却让弟子本能感到不适的阴寒气息,似是……东瀛倭人的路数。”

“不错。”张元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的灵觉越发敏锐了。京城如今,已是八方风云汇聚之地。宁王造反,北疆告急,皇上欲要亲征……这些是明面上的风波。而暗地里……”

他顿了顿,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表面无字的信函,递给陈九生:“这是今早,峨眉派掌门静仪师太,以秘法加急送来的亲笔信。你看看吧。”

陈九生接过,小心拆开火漆,抽出信纸。纸上字迹清秀娟雅,却力透纸背,透着一股急切:

“元吉道兄台鉴:蜀中近日颇不宁静。青城山、峨眉山周边,接连出现不明身份之高手踪迹,其人身法诡秘,擅匿形藏气,所用兵器、暗器路数,与中土武林迥异,疑似东瀛‘忍者’。彼等似在群山之中寻觅某物,多次与山中采药人、樵夫乃至我派巡山弟子冲突,虽未伤人命,但其行踪诡秘,所图非小。更令人不安者,彼等似对道家典籍、上古传说极为关注,曾暗中潜入青城藏经阁外围,虽被惊走,然其意图昭然。小妹怀疑,彼等所寻之物,或与古老传说中‘三钥启蓬莱’之秘有关。道兄身居京城,靠近漩涡中心,万望小心。妹静仪手书,正德七年九月初九。”

“忍者?寻找某物?三钥启蓬莱?”陈九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天师,这‘三钥’……”

“传说中,那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蓬莱仙山’,并非随意可至。”张元吉望向东方天际,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重重时空,“上古修士以大神通开辟‘洞天福地’,自成一界,其入口飘忽于东海之上,非有缘者不可见。而要精准定位并打开通往蓬莱的临时通道,需要三把‘钥匙’同时催动。”

“这三把钥匙,其一,藏于龙虎山镇妖塔最底层,由历代天师以秘法封印守护;其二,便是郭家祖传的那枚‘镇国玉璧’,玉璧核心暗藏玄机;其三……则在东瀛倭国,据说是供奉于‘出云大社’深处的某件神物。”张元吉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如今,郭家那把玉璧,已随启明那孩子落入邵元节之手;倭国那把,以邵元节与倭人勾结之深,恐怕也早已被他得到。至于龙虎山这把……”

“还在镇妖塔底,由谢师叔亲自看守。”陈九生接口道,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邵元节的目标,果然是蓬莱!但他要蓬莱仙山中的什么?长生之法?”

“长生之法,或许只是其中之一。”张元吉转身,直视陈九生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出一个更惊人的秘密,“据龙虎山最古老的秘典《洞玄灵宝经》残卷记载,蓬莱洞天,乃是上古修士为躲避一场席卷天地的‘末法大劫’所建。其中除了保存修行道统、灵药典籍,更封存了许多他们那个时代锻造的、威力足以移山填海、甚至……干涉天象星辰的‘禁忌法器’!”

陈九生倒吸一口凉气!

“其中有一件,名曰‘周天星辰图’。”张元吉的声音凝重如铁,“此图并非凡物,据说是以上古星辰核心碎片炼制,一旦催动,可短暂引动周天星力,干涉地脉天象,威力莫测。若落入心术不正、且法力高强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干涉星辰,改易天象!这是何等恐怖的威能!陈九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邵元节若得此物,哪里还需要什么朝堂权谋、江湖厮杀?他完全可以凭此,达成任何目的!

“所以,绝不能让三钥合一!绝不能让邵元节进入蓬莱,找到那些禁忌之物!”陈九生握紧了拳头,掌心灵力隐隐波动。

“正是。”张元吉按住他的肩膀,一股温润平和的真炁渡入,抚平他激荡的心绪,“九生,你如今已完全掌控朱厌之力,修为境界,实则已不在贫道之下。这次京城之行,危机四伏,贫道需要你承担起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

“天师请吩咐,弟子万死不辞!”陈九生肃然道。

“保护好张子麟,张真人。”张元吉沉声道,“他是当年郭家冤案全程的亲历者,更是少数掌握着钱宁与邵元节暗中往来、以及某些关键证据的人。他是撕开邵元节伪善面具、揭露其阴谋的最关键人证!邵元节必欲除之而后快!你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护他周全,直到……皇上御驾亲征离京之前,寻找合适时机,当朝对质,将邵元节的罪行公之于众!”

陈九生重重点头:“弟子明白!必以性命护张真人安全!”

张元吉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身负洪荒之力的年轻弟子,心中既有欣慰,也有复杂。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还有一事……若在保护张真人途中,遇到启明那孩子……”

陈九生身体微微一僵。

“尽量……留他一命。”张元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惜与疲惫,“那孩子,本性纯良,天资卓绝,只是被血海深仇蒙蔽了心智,又被邵元节那奸人利用,才一步步堕入修罗魔道。他……终究是你的师兄,是贫道看着长大的孩子。若有可能……”

他没有说完,但陈九生懂。天师是希望,能在最终尘埃落定之时,给郭启明留下一线生机,一线……或许渺茫的回头之路。

陈九生沉默良久,想起了半年前山道上师兄最后的眼神,想起了白云观废墟中那彻底被黑暗吞噬的身影,也想起了燕红绡那含泪的恳求和她腹中的孩子。最终,他郑重地躬身:“弟子……尽力而为。”

张元吉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有些选择,只能当事人自己做出;有些心结,只能靠自己去解。旁人,哪怕是他这个师父,也帮不了太多。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一个负责在道录司前殿值守的年轻道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后院,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连道冠都歪了!

“天师!陈师兄!不好了!出大事了!”他声音颤抖,充满了惊恐,“张真人!张子麟真人他……他在城南的隐居小院,遇刺了!!”

“什么?!”陈九生和张元吉脸色同时大变!

“情况如何?张真人可还安好?”张元吉急问。

“不……不知道!报信的人浑身是血,只说院外保护张真人的八位师兄全部战死,院内有打斗声和……和恐怖的煞气!他不敢靠近,拼死跑来报信!”年轻道士带着哭腔。

陈九生再不犹豫,对张元吉道:“天师,弟子先去!”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一道淡不可察的青烟,瞬间掠过院墙,朝着城南方向疾驰而去!速度之快,那年轻道士只觉眼前一花,人已消失不见!

张元吉面色凝重,对那报信道士道:“立刻集结道录司内所有好手,随贫道前去接应!再派人去通知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就说有江湖匪类行凶,请他们速派兵围住城南那片区域,不许任何人进出!”

“是!”年轻道士连滚爬爬地去了。

张元吉望向陈九生消失的方向,手中拂尘无风自动。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城南,张子麟隐居小院。那里,此刻恐怕已是一片修罗杀场。

而他的弟子陈九生,将独自面对那个可能已经彻底疯狂、又被邵元节蛊惑至深的……郭启明。

小院杀劫·兄弟再逢

城南,靠近城墙根的一片僻静区域。这里多是普通百姓的院落,也有少数厌倦喧嚣、寻求清净的退隐官员在此居住。张子麟的隐居小院便在其中,青砖黑瓦,门扉朴素,毫不起眼。

然而此刻,这座小院却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院门早已破碎,两扇厚重的榆木板门歪斜地倒在门槛内外,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与掌印。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横七竖八躺着八具尸体。他们都穿着道录司低级道士的青色常服,此刻却已被鲜血浸透。致命伤无一例外,全在咽喉——一道极细、极深、几乎切断整个脖颈的剑痕!伤口边缘整齐平滑,显示出出剑者手法之快、之准、之狠!八人脸上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愕与难以置信,显然是被瞬间袭杀,连反抗都来不及做出。

鲜血顺着台阶缝隙流淌,在院门口汇聚成一滩粘稠的暗红色,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气息,在午后的空气中弥漫,令人作呕。

陈九生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怒火夹杂着寒意直冲头顶!这八名道士,他虽不熟识,但知道他们是天师特意从道录司挑选出来的、修为扎实、为人机警的弟子,专门负责外围警戒保护。如今却像待宰的羔羊般,被人轻易屠戮!

院门内,一片死寂。但他能感觉到,小院深处,有两道极其强大、却又截然不同的气息正在对峙!一道虚弱、紊乱,带着重伤后的衰败,是张子麟!另一道……冰冷、狂暴、充满了毁灭与杀意,如同从九幽地狱爬出的恶鬼,正是郭启明!而且,似乎还有第三道隐晦而锋利的气息,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

陈九生不再犹豫,身形如电,瞬间穿过破碎的院门,冲入院内!

小院内部的景象更加惨烈。原本雅致的花草盆栽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石桌石凳碎裂,地面上布满了一道道深达数寸的剑痕和坑洞,显然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院子中央,张子麟跌坐在一棵被拦腰斩断的石榴树下,背靠着残存的树干。他肩头一道剑伤深可见骨,皮肉翻卷,鲜血已经浸透了他半身灰色的粗布道袍,在身下汇聚成一滩血泊。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前方,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与……一丝解脱般的坦然。

而他的脖颈前,不到三寸之处,正横着一柄剑!

剑身狭长,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灰色,剑刃却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淬有剧毒。持剑的是一个全身笼罩在漆黑紧身衣中、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如同毒蛇般狭长眼眸的蒙面人。此人气息阴冷晦涩,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亲眼所见,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这绝非中原武功路数,更像是……东瀛的忍者杀手!

而在这名黑衣杀手身后三步处,站着一个人。

郭启明。

半年不见,师兄身上的变化,让陈九生心中剧震!

他今天没有穿戴那身狰狞的修罗鬼铠,只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但那身劲装之下,肌肉贲张的轮廓清晰可见,仿佛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脸上的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颜色变得更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如同活物般微微扭曲。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半年前在白云观,他的眼睛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瞳孔深处两点微弱的血红。而此刻,那双眼眶之中,已经完全没有了眼白与瞳孔的分别!整个眼眶,包括眼睑周围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浓稠如墨、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纯黑!那不是颜色,更像是一种“空洞”,一种“虚无”!仅仅是看着这双眼睛,就让人感到灵魂都要被吸入、冻结、湮灭!

他站在那里,周身没有任何煞气外放,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了冰冷杀意、疯狂怨恨以及某种更深层混乱扭曲的恐怖气息!仿佛他本身,就是“毁灭”的具象化!

陈九生停在院门口,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与郭启明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对撞在一起。没有任何言语,但无形的气势已然在空气中激烈交锋!

“师兄。”陈九生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同时,他的掌心,一点赤金色的光芒悄然浮现,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一颗火种。

郭启明似乎这才“看”向他。那纯黑的眼眶微微转动,锁定在陈九生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的冰冷。仿佛陈九生在他眼中,与院中的碎石断木,并无本质区别。

他没有回应陈九生的称呼,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回重伤的张子麟,用那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开口,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当年郭家满门抄斩,杨廷和……参与了多少?是主谋,还是……默许?”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张子麟的耳中,也刺入陈九生的心中。

张子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出带血的沫子,脸色更加灰败。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郭启明,又看了看陈九生,浑浊的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般的回答:

“杨首辅……当年,确实……默许了钱宁的行动。但他……并非主谋。他被蒙蔽了,以为你郭家……真与倭寇勾结,罪证确凿……他是在‘顾全大局’,怕朝廷动荡……”

“所以,他也该死。”郭启明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默许者,与行凶者,同罪。”

黑衣忍者的剑刃,随着这句话,微微下压!锋锐的剑锋已经割破了张子麟脖颈处苍老的皮肤,一丝殷红的血线缓缓渗出,顺着剑刃滑落!

“师兄!住手!”陈九生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向前踏出一步!赤金色的光芒在他周身隐隐升腾,一股古老、威严、灼热的气息开始弥漫,与郭启明那冰冷死寂的毁灭气息形成鲜明对抗!

“你若此刻杀了张真人,就永远无法知道当年所有参与者的名字!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幕后元凶!”陈九生声音急促,试图唤醒师兄哪怕一丝理智,“邵元节只是在利用你!他想要的不是帮你报仇,是蓬莱之钥,是长生不死!你郭家满门,不过是他棋盘上用来搅乱局势、吸引注意的弃子!你醒醒啊,师兄!”

郭启明终于再次转过头,那双纯黑的“眼睛”“盯”着陈九生。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诡异而扭曲的、近乎笑容的弧度。

“那又如何?”

四个字,冰冷,空洞,不带任何情绪。

陈九生如遭重击,愣在当场。

“棋子也好,弃子也罢,元凶也好,帮凶也罢……”郭启明的声音如同从极地冰川深处传来,“我只知道——这些人,手上都沾着我郭家的血。他们都……该死。”

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向黑衣忍者,又缓缓落下。

一个清晰无比、不容置疑的指令。

动手。

黑衣忍者眼中凶光暴闪!手腕猛然发力,剑刃便要割断张子麟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陈九生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蓄力,甚至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院中赤金色的光芒骤然一亮,如同凭空炸开一轮微型的太阳!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灼热、净化、镇压一切的煌煌神威!

下一刹那,那柄即将饮血的毒剑之前,凭空出现了一只手掌!手掌修长,五指张开,掌心之中,赤金色的光芒凝若实质,如同最坚固的盾牌,又如同能熔炼万物的烘炉!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金属颤鸣响起!

剑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陈九生的掌心!预想中手掌被洞穿、鲜血飞溅的场景并未出现!相反,那柄显然非凡品的淬毒长剑,在触及赤金色掌心的瞬间,剑尖处的幽蓝毒光如同冰雪遇到烈阳般迅速消融!紧接着,坚硬的剑身开始以接触点为中心,泛起诡异的赤红,然后……软化、变形、熔解!

不过眨眼功夫,三尺青锋,竟已融化成一滩暗红色的铁水,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声响,将青砖地面灼烧出一个个小坑!

而陈九生的掌心,除了微微泛红,连皮都没破!

“什么?!”黑衣忍者骇然失声!他这柄“淬骨剑”是以海底寒铁混合多种稀有金属,由东瀛铸剑大师耗费三年打造而成,吹毛断发,剧毒无比,更贯注了他精纯的阴寒内力,从未想过竟会被人徒手……熔毁?!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这电光石火之间,陈九生的另一只手,已然凌空一抓!

并非抓向忍者,也不是抓向郭启明,而是抓向了重伤的张子麟!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赤金色气流,如同有生命的触手,瞬间缠绕住张子麟的身体,将他从剑刃之下、从死神手中,猛地向后拉扯!

同时,陈九生本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黑衣忍者的正前方!两人距离不足一尺!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血腥与某种草木腥气的东瀛忍者特有气味。

没有任何花哨,陈九生简简单单,一掌拍出!

掌势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却带着一种“势在必中”、“无可闪避”的厚重意境!掌心赤金光芒内敛,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扭曲、灼热!

黑衣忍者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杀手,虽惊不乱!他怪叫一声,竟不闪不避,反而将手中仅剩的剑柄当作暗器,狠狠掷向陈九生面门!同时身形如泥鳅般向后急滑,双手在腰间一抹,十余枚淬毒的十字镖已如暴雨般射出,笼罩陈九生全身要害!更有一团灰黑色的烟雾从他袖中爆开,瞬间弥漫开来,遮蔽视线,烟雾中更带有麻痹神经的毒气!

狠辣,果决,临机应变,确实是顶尖杀手的风范!

然而,他面对的是陈九生。

是融合了上古凶兽朱厌之力、修为已至真人境巅峰、甚至触摸到更高门槛的陈九生!

只见陈九生拍出的手掌方向不变,只是掌心赤金光芒微微一吐!

“嗡——!”

那激射而来的剑柄、那漫天淬毒飞镖、还有那扩散的毒雾,在接触到这层看似稀薄、实则凝练到极致的赤金光晕的瞬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灼热的墙壁!

剑柄倒飞,以更快的速度射回!飞镖纷纷失去力道,叮叮当当掉落一地,表面的幽蓝毒光迅速消散!而那团毒雾,更是被赤金光芒一照,如同沸汤泼雪,顷刻间烟消云散!

而陈九生那一掌,依旧不偏不倚,印向了黑衣忍者的胸膛!

忍者眼中终于露出真正的恐惧!他狂吼一声,双手交叉胸前,全力催动护身内力,形成一层灰黑色的气墙,试图抵挡!

“噗——!”

如同热刀切牛油!那层凝聚了忍者毕生功力的气墙,在赤金掌力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手掌毫无阻碍地印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击打皮革的闷响。

黑衣忍者身体剧震!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狂暴、却又凝练到不可思议的恐怖力量,如同火山爆发般从掌心透入,瞬间摧毁了他双臂的经脉,冲垮了他胸腹间的内力防线,狠狠撞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上!

“哇——!”他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塌了院墙的一角,被碎砖乱石掩埋,生死不知。

从陈九生出手,到熔剑、救人、破暗器、败忍者,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两个呼吸的时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举重若轻,展现出绝对的实力碾压!

陈九生缓缓收掌,转身,挡在了重伤咳血的张子麟身前。他看向始终站在原地、未曾动弹、也未曾出手阻止的郭启明,眼神复杂,声音低沉:

“师兄,收手吧。”

郭启明那双纯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陈九生做完这一切,看着那黑衣忍者被一击重创。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被击败的不是他的手下,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

直到陈九生开口,他才微微偏了偏头,纯黑的眼眶对着陈九生,又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张子麟。

“收手?”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嘲讽的波动,“陈九生,半年不见,你……更强了。强到可以轻易击败‘鬼丸’这样的上忍。”

他向前走了一步。仅仅一步,整个小院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地面甚至凝结出淡淡的霜花!

“但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

话音未落,郭启明动了!

没有穿鬼铠,他的动作却比穿着鬼铠时更加诡异,更加……非人!他的身体仿佛没有骨骼般,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和速度,瞬间拉近了与陈九生之间的距离!没有拳风,没有声息,只有一道模糊的黑色残影,以及一只枯瘦、指节突起、萦绕着淡淡黑气的手掌,悄无声息地拍向陈九生的胸口!

这一掌,看似轻飘飘毫不着力,但陈九生却瞳孔骤缩!他清晰地感觉到,掌心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被那萦绕的黑气腐蚀、扭曲!这绝不是单纯的修罗煞气,其中混杂了更加诡异、更加恶毒的东西!

不敢怠慢,陈九生低喝一声,右手握拳,赤金色的光芒瞬间凝聚于拳锋,不闪不避,一拳迎上!

拳掌相交!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巨响,只有一声极其沉闷、仿佛两团湿泥撞在一起的怪异闷响!

“嗤嗤嗤——!”

赤金光芒与漆黑气息激烈对撞、侵蚀、湮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两人脚下的青砖地面,以他们为中心,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轰然塌陷、碎裂,形成一个直径丈许的浅坑!狂暴的气流以环形向四周扩散,将院中残存的花草、碎石尽数掀飞!

陈九生身体微微一晃,脚下后退半步,踩碎了数块砖石。拳头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寒与腐蚀感,赤金光芒明灭不定,竟有被那黑气侵蚀抵消的迹象!

而郭启明,只是身形晃了晃,便稳稳站定。他收回手掌,掌心处,缭绕的黑气略有消散,但转瞬间又重新凝聚。他那双纯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向陈九生的拳头,嘴角那扭曲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朱厌之力……果然不凡。”他的声音嘶哑,“可惜,你终究……是人。”

话音未落,他再次欺身而上!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掌击,而是双手齐出,化掌为爪!十指指甲不知何时变得乌黑尖锐,划破空气时发出凄厉的尖啸,带着道道残影,如同十柄淬毒的黑色短剑,笼罩陈九生周身大穴!爪风所过之处,连空气都留下一道道淡淡的黑色痕迹,久久不散,散发出阴寒恶臭!

陈九生面色凝重,不敢有丝毫保留!他低吼一声,周身赤金色光芒大盛!不再局限于拳掌,光芒如同有生命的火焰般蔓延全身,在他体外形成一层凝实的赤金光焰护甲!同时,他脚踏罡步,身随拳走,施展出龙虎山嫡传的“伏魔拳法”,但拳意之中,又融入了朱厌那霸烈、摧毁一切的凶兽意志!

“轰!轰!轰!……”

拳爪交击,闷响如雷!两人以快打快,在小院这方寸之地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近身搏杀!赤金与黑气疯狂对撞、爆裂!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刺目的光焰和冲击波!本就狼藉不堪的小院,此刻更是如同被风暴蹂躏!围墙一段段倒塌,房屋的门窗、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瓦片雨点般落下!

陈九生越打越是心惊!师兄的进步,太恐怖了!不仅仅是力量、速度的暴增,更重要的是他的战斗方式!完全摒弃了龙虎山武学的中正平和、后发制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高效、极度诡谲、只为杀戮而存在的战法!每一招都直奔要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甚至不惜以伤换伤!而且,他身上那股诡异的黑气,对至阳至刚的朱厌之力,竟有着相当的抗性,甚至隐隐有反过来侵蚀、污染的迹象!

更让陈九生心底发寒的是,师兄那双纯黑的“眼睛”里,从始至终,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杀意,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战斗时应有的专注与兴奋。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的、漠然的黑暗。仿佛这具身体只是在执行某个既定的程序,而灵魂……早已不在此处。

“师兄!醒醒!”陈九生终于抓住一个间隙,一拳震开郭启明的双爪,厉声喝道,“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这副模样,和那些被你杀死的、毫无人性的魔头有什么区别?!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你变成这样,他会怎么想?!母亲会怎么想?!”

郭启明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纯黑的眼眶,似乎“看”向了陈九生,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了某个遥远的、不存在的点。

“区别?”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茫然的困惑,随即又变得冰冷,“区别就是……他们还活着。而我的仇人……快要死光了。”

他转过头,纯黑的“视线”越过陈九生的肩膀,落在他身后勉强支撑坐起的张子麟身上。

“下一个,是杨廷和。”他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然后……是皇帝。”

“你要弑君?!”陈九生浑身剧震,骇然失声!弑君!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是足以让天下彻底大乱、烽烟四起的疯狂之举!

“君?”郭启明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充满了极致的嘲讽,“一个纵容奸佞、宠信妖道、沉迷丹药、视百姓如草芥的昏君,也配称‘君’?陈九生,你还要护着这个腐朽的朝廷、护着这个该死的皇帝,到什么时候?难道你也想像张元吉、像谢沧流他们一样,当一条……听话的狗?”

“我护的不是朝廷!更不是某个皇帝!”陈九生握紧拳头,赤金色的火焰在他周身升腾燃烧,将他映照得如同火中神祇,声音斩钉截铁,“我护的是这天下苍生!是亿万黎民安居乐业的秩序!师兄,你若弑君,天下必乱!届时藩王并起,外敌入侵,烽火遍地,死的会是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他们的血,难道就不是血吗?!”

“百姓?”郭启明纯黑的眼眶“盯着”陈九生,里面第一次翻涌起清晰的、近乎暴戾的情绪波动,虽然依旧被那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却真实无比,“我郭家七十二口,不是百姓?他们死的时候,血流成河的时候,谁管过他们的死活?谁在乎过他们是不是无辜?!陈九生,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自欺欺人的说辞!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今日我强,所以我能杀人报仇!他日若有人比我更强,来杀我,我也认!”

他向前一步,逼近陈九生,两人几乎鼻尖相对。那纯黑空洞的眼眶,近距离地“凝视”着陈九生清澈却燃烧着赤金火焰的眼眸。

“就像你……”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若真想拦我,若真觉得我该死……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陈九生如遭雷击,浑身僵硬,愣在当场。赤金色的火焰在他身上明灭不定,仿佛映照着他内心剧烈的挣扎。杀?他怎么可能对师兄下杀手?可不杀……难道眼睁睁看着师兄继续这条毁灭一切、也毁灭他自己的不归路?

郭启明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重伤的张子麟。他缓缓转身,朝着院外那片废墟和阳光走去。阳光落在他黑色的背影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他如同一道行走在人间的、孤独而绝望的阴影。

那名被陈九生重创、勉强从砖石堆中爬出的黑衣忍者“鬼丸”,捂着胸口,踉跄地跟在他身后。

“师兄!”陈九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说出了一句与眼前残酷景象格格不入的话,“燕姑娘……她很好。孩子……也很好。”

郭启明的脚步,在院门口破碎的门槛处,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

只有三个字,随着午后的风,轻轻飘来,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波动:

“那就好。”

黑色的身影,与踉跄的忍者,一同消失在长街的拐角,消失在京城的茫茫人海与无数暗流之中。

陈九生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掌心的赤金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温暖的余温。他望着师兄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痛惜、无奈、沉重,还有一丝深藏的、不愿放弃的希望。

身后传来张子麟虚弱的咳嗽声。陈九生收敛心神,转身快步走到老道身边,蹲下身,双手抵住他的后背,温润平和的赤金真炁缓缓渡入,为他稳定伤势,止血续命。

“陈师侄……多谢……相救……”张子麟喘息着,艰难地说道,眼中满是感激与后怕。

“真人不必多礼,是弟子来迟了。”陈九生扶住他,“此地已万

安全。弟子护送您回道录司,与天师会合。”

他搀扶起张子麟,动作轻柔却稳固。老道大半重量倚靠在他身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当两人缓缓走出已成废墟的小院时,陈九生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街角巷尾。

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不同方向的阴影中一闪而逝。有的装作摊贩整理货物,有的倚在墙角仿佛打盹,还有两个在对面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看似饮茶,目光却频频瞥向这边。他们身上那种特有的、混合着公门煞气与窥探欲的气息,瞒不过陈九生的灵觉——是锦衣卫的探子,或许还有东厂的番子。

看来,张子麟这枚关键棋子,早已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今日这场刺杀,恐怕也只是序幕。

陈九生眼中寒光一闪,却并未发作。此刻最要紧的是确保张真人安全。他暗暗将几道隐晦的赤金印记,以极其巧妙的方式,不着痕迹地弹射出去,分别落在那几个探子身上。印记细微如尘,却能让他短时间内感知到这些人的动向。

“真人,小心脚下。”他低声提醒,搀扶着张子麟,一步一步,朝着城东道录司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尘土和血迹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沉重。

当夜·首辅府邸·书房暗涌

亥时三刻,首辅杨廷和的书房内,依旧亮着灯。

书房宽敞而雅致,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黄花梨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经史子集、朝廷邸报、各地奏章副本,空气里弥漫着书卷与墨香。杨廷和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封没有署名、只以特殊火漆封口的密函。烛火将他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脸部轮廓映照得忽明忽暗。

密函是兵部尚书王琼傍晚时分亲自秘密送来的,内容触目惊心,详细罗列了邵元节近半年来与倭国方面的可疑接触。不止是明面上的“朝贡使团”,更有数批伪装成商贾、浪人、甚至僧侣的倭国秘密人员,通过不同渠道潜入京城或沿海,而他们的接头人中,多次出现一个被称为“玄真先生”的影子,经查与邵元节早年所用道号吻合。

更让人不安的是,密函中提到,沿海卫所最近截获的几批与倭寇往来密信中,隐约提及“东海秘钥”、“星图合璧”、“龙虎有变”等隐语,似乎与传说中的蓬莱秘闻有关,而所有这些线索的线头,若隐若现地都指向了深宫之中、皇帝身边那位红得发紫的邵真人。

“玄真先生……蓬莱秘钥……龙虎有变……”杨廷和低声咀嚼着这些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他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邵元节所图,绝非简单的争宠固位,甚至可能不止于扰乱朝纲。联想到皇上突然决意御驾亲征,而邵元节又是最积极的推动者……

窗棂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嗒”声,像是夜鸟短暂停驻,又像是小石子被风吹动。

杨廷和眉头一皱,身为首辅的警觉让他立刻停止了敲击。书房外明明有护卫值守,怎会有这等异响?他不动声色,右手悄悄探向书案下方一个隐秘的机关——那里连通着府中的警报铜铃。

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机关,书房那扇厚重的红木房门,竟在没有任何外力推动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静静地立在门外。来人全身裹在紧身的夜行衣中,脸上罩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麻木、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剑,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浓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正顺着剑锋缓缓滑落,滴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那是门外守卫的血。

杨廷和的心猛地一沉,但数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定力让他面不改色。他缓缓收回探向机关的手,改为自然地放在书案上,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静地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首辅大人。”黑衣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又像是故意伪装,“深夜叨扰,恕罪。我家主上……有一个问题,想当面请教大人。”

杨廷和眼神微凝,语气沉稳:“你家主上是何人?既是请教,何不光明正大递帖拜见,却要做这梁上君子的勾当,伤我府中护卫?”

“我家主上……”黑衣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在复述命令,“姓郭,名启明。”

“郭启明”三字一出,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烛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

杨廷和瞳孔骤然收缩,但脸上的肌肉控制得极好,只是眼神更加深邃。他早知道,这个身负血海深仇、已然半魔的郭家遗孤回到京城,迟早会找上自己。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以这样一种方式。

“郭公子,”杨廷和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惧意,“夜闯当朝首辅府邸,杀伤护卫,此乃大罪。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黑衣人身后,另一道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身影,缓缓显现。

郭启明迈过门槛,走入书房。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鬼铠,只一袭简单的黑色布衣,脸上那道紫黑色的刀疤在烛光下如同蜈蚣爬伏,狰狞可怖。而最让杨廷和心头凛然的,是那双眼睛——完全没有了眼白与瞳孔的分别,只剩下纯粹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浓黑,如同两口通往虚无的深渊。仅仅是与之对视,便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胆子?”郭启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我连锦衣卫衙门都敢屠,指挥使都敢杀,区区首辅府邸,又算得了什么?”

他步伐不疾不徐,走到书案前,与杨廷和隔案相望。黑衣人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退至门口,持剑警戒。

郭启明那双纯黑的“眼睛”“看”着杨廷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今夜我来,只问一遍。你若如实回答,我或许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你若说谎,或试图呼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如有实质的冰冷杀意,已经如同无形的枷锁,笼罩了整个书房。

“当年郭家通倭谋逆案,”郭启明一字一顿,“你知道多少?是主谋,是从犯,还是……旁观?”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杨廷和的心上。老首辅面沉如水,与郭启明那深渊般的眼眸对视着,片刻沉默后,缓缓开口:

“郭公子,老夫若说全然不知,你定然不信,也辱没了你的复仇之心。老夫若说尽数知晓,却也并非事实。真相……往往在黑白之间。”

“说清楚。”郭启明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当年,先帝病重,朝政由司礼监与内阁协同处理。”杨廷和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七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秋天,“郭家一案,最初由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紧急呈报,证据链看似完整——密信、口供、赃物,一应俱全。按《大明律》,通倭谋逆乃十恶不赦之首,证据确凿者,当处以极刑,祸及满门。内阁初审,虽觉有些细节仓促,但在所谓‘铁证’面前,只能按律票拟,交由司礼监批红。”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然而,案卷呈递上来后,老夫细阅,却发现几处蹊跷,或者说……破绽。”

杨廷和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一侧的书架前,熟练地抽出第三层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取出一卷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文书。他将其摊开在书案上,指向其中一行记录。

“你看这里——案卷称,令尊郭啸天将军于正德三年六月初五,在泉州港外与倭寇秘密会面,交付军械。可有兵部存档明确记录,正德三年五月至七月,郭将军奉密旨回京述职,一直在兵部武库司协同清点北疆军械转运事宜,根本不在泉州!这份存档的副本,老夫当年便秘密抄录了一份,一直保存至今。”

他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些作为‘铁证’的往来密信。笔迹模仿的确高明,几乎可以乱真。但老夫曾有幸见过令尊几份真正的奏折手书。郭将军出身行伍,字体豪放,惯用狼毫,笔力透纸,转折处常有飞白。而这些‘密信’,字迹虽像,却过于工整,笔锋含蓄,显然是善于模仿的书吏所为,且用的是江南特产的紫毫笔,墨色也偏清亮,非北地常用的浓墨。”

郭启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双纯黑的眼眸,死死盯着案卷上的字迹。

“至于那些被查获的‘军械’,”杨廷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编号都是宣德年间的旧式火铳。兵部档案记载,那批火铳因工艺缺陷,易炸膛,早在正统年间就已下令统一回收销毁,记录完备。那么,七年之后,它们是如何‘恰好’出现在郭府,又‘恰好’被锦衣卫搜出的呢?”

他转过身,正视郭启明,苍老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愧疚,有无奈,也有深沉的悲哀:“郭公子,老夫当年,并非没有怀疑。老夫曾暗中调查,也曾在内阁小范围提出异议。可每次查到关键之处,线索必断——知情人暴毙,相关文书‘意外’损毁,甚至参与调查的御史、给事中也会莫名遭贬外放。阻力……大得超乎想象。”

“后来呢?”郭启明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隐约多了一丝压抑的波动。

“后来?”杨廷和苦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力与沧桑,“后来,就有人‘提醒’老夫了。”

他走回书案后坐下,仿佛回忆那番“提醒”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就在老夫准备联合几位科道言官,联名上奏要求重审此案的前夜……钱宁,不,应该说是钱宁背后的人,给老夫送来了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一份名单。”杨廷和缓缓道,“名单上,是老夫三个儿子的任职衙门、每日惯常行走路线,以及……老夫刚满周岁、最疼爱的长孙的乳母姓名、籍贯,还有他每日午后必定会被抱到后花园晒太阳的准确时辰。”

书房内,烛火爆出一朵大大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杨廷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的坦然:“那人让钱宁带话给老夫:郭家之案,尘埃落定,于国于民,已是最佳结果。若有人执意翻案,恐引朝局动荡,边关不稳,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首辅大人年事已高,儿孙绕膝,当享天伦,何必为了一个已死的武将,赌上满门性命、身后清名?”

他看向郭启明,声音低沉而清晰:“郭公子,你问老夫知道多少,是主谋还是从犯?老夫可以告诉你,老夫不是主谋,但……也绝非无辜的旁观者。老夫是……妥协者。是用你郭家七十二口的鲜血和冤屈,来换取自家儿孙平安、换取当时表面朝局稳定的……懦夫与帮凶。”

这番话说得极其坦率,甚至近乎残酷的自我剖析。没有推诿,没有狡辩,只有一种沉重的、背负了七年的罪孽感。

郭启明站在原地,纯黑的眼眸对着杨廷和,良久没有出声。书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光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黑衣人依旧如雕塑般守在门口。

“那个人……”郭启明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是谁?”

杨廷和沉默了片刻,吐出三个字:“邵元节。”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当朝首辅口中证实,郭启明周身那股冰冷死寂的气息,还是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

“他一个道士,凭什么?”郭启明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暴戾的杀意,“凭什么能威胁当朝首辅?凭什么能操纵锦衣卫?凭什么能……一手遮天,灭我郭家满门?!”

“就凭他能随时见到皇上,就凭他给皇上炼制的丹药,能让皇上对他言听计从,视若神明!”杨廷和的语气也激动起来,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郭公子,你久在江湖,或许不明白朝堂的凶险。有时候,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人,未必官位最高,但一定……最能杀人于无形!邵元节深谙帝王长生之欲,又精通旁门左道、阴谋诡计,更与宫内宦官、厂卫势力勾连极深。他要算计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一场国策,往往只需在皇上耳边轻描淡写几句话,或是让某颗‘仙丹’的效力‘恰好’在关键时刻发生变化……足矣!”

他站起身,走到郭启明面前,苍老的眼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老夫知道,郭家死得冤,死得惨!这七年来,老夫无一日不深受良心煎熬!但真正的仇人,不是老夫,不是张子麟,甚至不完全是钱宁那条恶犬!是那个藏在最深暗处,将所有人——包括先帝、今上、文武百官、乃至你郭家满门——都视为棋子,为了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肆意拨弄、牺牲的……邵元节!”

郭启明后退了一步,并非畏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他那被修罗丹和仇恨侵蚀、变得麻木混沌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冲撞。父亲临死前塞给他玉璧时那染血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白云观废墟上邵元节那张悲悯面具下阴冷的笑容和关于蓬莱的蛊惑……杨廷和此刻坦承罪责却又指向元凶的剖白……

碎片在翻涌,试图拼凑出完整的真相。但每一次接近,都被那无边的黑暗和杀戮本能所阻隔。

“他在哪?”郭启明的声音变得异常干涩。

“谁?”

“邵元节。”

杨廷和摇了摇头:“不知。此人行踪诡秘莫测,除了皇上,无人知晓他确切所在。有时在钦天监,有时在西苑,有时据说在城外某处隐秘道观炼丹。但老夫可以肯定,他最近频繁接触倭人,所图必然极大。或许……”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出一个更加惊人的猜测:“与皇上突然决定御驾亲征……有关。”

郭启明那双纯黑的眼眸中,仿佛有极其微弱的漩涡在转动:“他要对皇帝下手?”

“老夫不敢妄断。”杨廷和叹息,“但若皇上在亲征途中‘意外’出事,朝廷必乱。届时,内有宁王叛乱,外有鞑靼扣关,朝中无主,谁受益最大?是那些有可能被推上皇位的藩王宗室?是趁机南下的鞑靼?还是……某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并非皇位,而是其他……比如长生,比如传说中仙山宝藏的人?”

长生!蓬莱!

这两个词如同闪电,再次劈开郭启明脑海中的迷雾!邵元节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权位!他要的是长生,是蓬莱仙山中的秘密!而皇帝的生死,朝局的动荡,或许都只是他为了达成最终目的,而有意制造或利用的混乱局面!自己,自己的复仇,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被他引导、利用的一环!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暴怒,以及更深沉的茫然,席卷了郭启明。他以为自己在掌控复仇,在涤荡仇敌,却可能始终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按照别人设计好的路线,一步步走向深渊。

“首辅大人!”就在这时,书房外远远传来管家焦急而压低的呼喊,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宫里来人了!是司礼监的刘公公,说皇上急召您入宫议事!十万火急!”

杨廷和脸色一变,看向郭启明。

郭启明也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纯黑的眼眸瞥了一眼门口方向,又落回杨廷和脸上。他缓缓抬手,将书案上那份泛黄的案卷副本抓起,收入怀中。

“今夜之事,”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死寂,“若有一字泄露……”

“老夫明白。”杨廷和沉声道,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半人半魔的复仇者,“郭公子,老夫最后再多言一句——复仇无错,天经地义。但莫要被仇恨彻底蒙蔽了双眼,更莫要……成了那真正恶徒手中,最锋利也最可悲的刀。”

郭启明身形顿了顿,没有再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杨廷和,那眼神深黑依旧,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然后,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掠向敞开的窗口,黑衣人紧随其后。两人身影融入窗外浓重的夜色,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书案上凌乱的纸张,地板上那滴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渍,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阴寒煞气,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并非梦境。

杨廷和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口,听着远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管家的轻声呼唤,良久,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大明的天……暗流汹涌,山雨已至。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叫郭启明的年轻人,又将走向何方?而自己,这个帝国的首辅,又能在这惊涛骇浪中,撑多久?

他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了属于大明首辅的沉稳与威严,推开书房门,走向那未知的宫廷夜召。

三日后·京郊大营·点将出征

辰时,京郊西山脚下,皇家校场。

今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碧空如洗。但校场之上,却充斥着一片肃杀凛冽之气,足以让任何人心神震撼。

十万京营精锐,已然集结完毕!

放眼望去,旌旗如林,遮天蔽日!玄黑色的盔甲反射着秋日的寒光,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海洋。长枪如苇,戟戈如森,阳光下锋芒闪烁,刺人眼目。骑兵队列战马喷鼻,蹄声轻刨地面,不安而兴奋;步兵方阵肃然无声,唯有盔甲偶尔碰撞的轻响,更显纪律严明。火器营阵列于侧翼,新式的佛朗机炮、虎蹲炮、鸟铳森然排列,黑洞洞的炮口与铳口指向虚空,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点将台高筑,以巨木夯土搭建,高三丈,阔五丈,饰以明黄帷幔,蟠龙旗猎猎作响。台前,代表天子亲征的“金鼓”、“旌节”、“符钺”等仪仗依次排列,威严肃穆。

文武百官,按品级身着朝服,列队于点将台两侧。文官绯袍,武官青甲,泾渭分明。人人面色凝重,目光复杂地望着高台,也望着台下那无边无际的钢铁洪流。

首辅杨廷和立于文官首位,紫色仙鹤补子朝服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微微眯着眼,望着高台的方向。兵部尚书王琼等武将则大多面色激动,甚至有些老将眼中隐含泪光——御驾亲征,自英宗土木堡之变后,已近七十年未曾有过!此乃彰显国威、振奋军心之举,但凡血性男儿,谁不心潮澎湃?

辰时三刻,鼓乐齐鸣!号角长啸!

“皇上驾到——!”

司礼监大太监刘瑾那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

所有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投向点将台后方。

只见一队金甲侍卫率先开道,随后,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一众贴身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了点将台!

今日的朱厚照,与平日嬉游豹房、沉迷炼丹的那个年轻天子判若两人!

他身着一套专门为他打造的、华美而实用的鎏金明光铠!铠甲并非纯粹装饰,而是真正的百炼精钢打造,关键部位镶嵌着金色龙纹甲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既显帝王威仪,又不失实战防护。头戴一顶凤翅紫金盔,盔缨鲜红如火。腰佩天子剑,剑柄镶嵌明珠宝玉,剑鞘雕龙画凤。年仅二十五岁的他,身材高大挺拔,穿上这身戎装,更显得英气勃发,眉宇间那股属于朱明皇室、属于开国帝王的锐利与睥睨之气,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

他走到点将台最前方,双手按在包金的栏杆上,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十万将士,扫过两侧文武百官。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战马偶尔发出一两声嘶鸣。

“陛下!”一位御史突然出列,疾步走到台前,撩袍跪倒,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臣冒死进谏!北征凶险,刀枪无眼!陛下乃万金之躯,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岂可轻涉险地?当遣大将前往,陛下坐镇京师,运筹帷幄,方为上策啊陛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不少文官面露赞同之色,甚至有人蠢蠢欲动,想要附和。

然而,朱厚照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御史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全场:

“够了。”

仅仅两个字,却让那御史浑身一颤,后面的话全都噎在喉咙里。

“朕意已决。”朱厚照的目光重新投向十万将士,声音陡然提高,铿锵有力,如同金铁交鸣,“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犯我疆土,屠我子民,掠我财货,此仇不共戴天!朕身为天子,受命于天,牧守万民,岂能安居九重,坐视边关烽火,百姓罹难?!”

他猛地拔出腰间天子剑,剑锋直指北方,阳光下寒光四射!

“此去北疆,不为开疆拓土,不为扬威异域!”他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校场上空炸响,“只为护我大明子民!守我华夏山河!雪我边关之耻!朕今日在此立誓——”

他目光灼灼,扫过每一张年轻或苍老、激动或坚定的士兵面孔:

“朕与你们,同饮风雪!同卧沙场!同浴血火!凯旋之日,朕与你们……共饮庆功酒!大明——万胜!”

“万岁!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十万将士的怒吼汇聚成恐怖的声浪,直冲云霄,震得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无数刀枪举起,寒光耀目!军心士气,在这一刻被点燃至沸腾的顶点!

文官队列中,许多人面色发白,被这滔天的军威所慑。杨廷和看着高台上那个意气风发、仿佛与太祖太宗身影重叠的年轻皇帝,心中滋味复杂无比。这个皇帝,或许任性荒唐,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他确实拥有一种致命的魅力,一种能够点燃热血、让人誓死效忠的王者之气。

可越是如此,杨廷和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这样一场被寄予厚望、只能胜不能败的亲征,为何邵元节要极力促成?那个妖道,到底在谋划什么?皇上的安危……

仪式进入尾声。鼓角再次长鸣,大军即将开拔。

朱厚照翻身上了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御马“照夜白”,手提缰绳,环顾四周。

就在此时,邵元节不知从何处悄然出现,穿过人群,来到御马前。他依旧一身玄色道袍,手持拂尘,脸上挂着那悲天悯人、仙风道骨的微笑。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锦盒。

“陛下,”邵元节躬身,将锦盒高举过顶,“此去北疆,凶险莫测。贫道特以千年参王、雪山莲心等八十一味珍稀灵药,耗费七七四十九日,炼制‘护心保命丹’三枚。此丹有吊命续气、驱毒疗伤之奇效,危急之时服下一枚,或可保得一线生机。恳请陛下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朱厚照低头,看着邵元节,又看了看那精致的锦盒,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片刻,他伸手接过锦盒,入手微沉。

“真人有心了。”朱厚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为陛下分忧,保陛下龙体康泰,乃是贫道本分,更是天下臣民之福。”邵元节躬身更深,语气诚恳无比。但当他低下头时,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诡谲莫测、仿佛阴谋得逞般的幽光,快得无人察觉。

“起驾——!”司礼监太监高声唱喏。

朱厚照将锦盒收入马鞍旁的囊袋中,一提缰绳,照夜白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长嘶!

“出发!”

令旗挥动,金鼓齐鸣!

十万大军,如同苏醒的黑色巨龙,开始缓缓蠕动,然后逐渐加速,化作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向着北方,滚滚而去!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汇成一片沉闷而震撼天地的轰鸣,久久回荡在京郊原野之上。

城楼之上,陈九生与张元吉并肩而立,衣袂在秋风中飞扬。他们望着远去的旌旗,望着那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钢铁洪流,久久无言。

“天师,皇上这一去……”陈九生终于开口,眉宇间忧虑重重。

“是福是祸,天意难测,人意……更叵测。”张元吉白须飘动,叹息声悠长,“但京城,真正的风暴,恐怕就要来了。九生,张真人已被贫道通过秘密渠道,送出京城,安置在一处绝对安全之地。你接下来的任务,变了。”

“请天师吩咐。”

张元吉的目光,投向远处那金碧辉煌、却又仿佛笼罩在无形阴云中的紫禁城,声音沉凝如铁:“保护好太后。”

陈九生一怔:“太后?”

“不错。邵元节若真有所图,必会趁皇上离京、朝中空虚之际动手。而皇宫之内,身份尊崇、且能在一定程度上节制宦官、过问朝政的,唯有太后娘娘。”张元吉解释道,“太后身边虽有锦衣卫和东厂高手护卫,但此二者如今内部是否干净,谁也不敢保证。你的任务,就是潜入大内,暗中保护太后周全,绝不能让邵元节或其党羽伤害太后,或挟太后以令朝廷!”

陈九生瞬间明白了任务的艰巨与重要性。潜入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在无数高手和太监宫女眼皮底下保护太后,还要防备可能来自内部的黑手……这比明刀明枪的战斗,更加凶险,更加考验心智与应变。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弟子明白!必竭尽全力,护太后无恙!”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问,“那……师兄那边?”

“启明那孩子……”张元吉摇了摇头,眼中痛惜之色更浓,“他已走上一条孤绝之路,前方是悬崖,是深渊。能否回头,何时回头,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和……一念之间的选择。九生,你需谨记——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心结,只能自己解开。旁人,纵然是至亲师父,也无法代劳,更不能强求。”

陈九生默然。他想起小院中师兄那双纯黑空洞的眼睛,想起那句冰冷的“那又如何”,也想起燕红绡含泪的眼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沉甸甸的,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远处,大军的烟尘彻底消散于地平线。京城上空,不知何时汇聚起层层叠叠的铅灰色乌云,缓缓翻涌,遮蔽了秋日阳光,投下大片不祥的阴影。隐隐有闷雷声从云层深处传来,仿佛巨兽的低吼。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楼,是帝都,是皇城,是即将被阴谋与杀戮席卷的漩涡中心。

而在京城某个阴暗僻静、寻常人绝难发现的角落,一座废弃的城隍庙破败殿宇的屋顶上。

郭启明独自站立着。

他没有去看大军离去的方向,也没有望向紫禁城。他只是微微仰头,用那双纯黑得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眼睛”,“望”着天空中翻涌的乌云。

他的手中,握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正是郭家祖传的那枚“镇国玉璧”。玉璧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内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流光在游走,仿佛在呼应着什么,又仿佛在挣扎。

他想起杨廷和书房中那份泛黄的案卷,想起那些被刻意伪造的证据和时间漏洞。

他想起白云观废墟上,邵元节那张悲悯面具下吐出的“蓬莱”二字和那蛊惑人心的低语。

他想起黑衣忍者“鬼丸”口中描述的,邵元节与倭人频繁接触的细节。

他想起陈九生那句“燕姑娘很好,孩子也很好”。

最后,他想起父亲临死前,塞给他玉璧时,那染血的、充满不甘与担忧的眼神,和那句破碎的遗言:“启明……玉璧是祸根……也是希望……千万……不能落入奸人之手……”

“奸人……邵元节……”郭启明喃喃自语,纯黑的眼眸中,那浓稠的黑暗仿佛在剧烈地搅动,时而凝聚如墨,时而涣散如雾。修罗丹带来的记忆模糊与情感剥离,与内心深处残存的意志、新获知的真相碎片,以及那微小却坚韧的、对于未出世孩子的莫名牵绊,正在他灵魂深处展开一场惨烈无声的战争。

良久,他猛地握紧了掌中玉璧,那温润的触感似乎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他低下头,纯黑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街巷,投向了那巍峨森严、此刻却因主人离去而透出几分虚弱的——紫禁城。

有些事,他必须亲自去确认。

有些仇,必须找到真正的元凶,才能算得清。

有些疑惑,必须深入那风暴的最中心,才能找到答案。

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是十面埋伏,是比修罗鬼道更加黑暗的深渊。

他纵身跃下屋顶,黑色的身影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皇城的方向,疾掠而去。

风更急了,卷起尘土和落叶。

乌云压顶,雷声渐近。

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