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6:26:25

龙虎山·悔过崖

风从崖顶呼啸而过,卷起郭启明的黑袍。他被罚在此地面壁思过,已有七日。崖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翻涌,偶尔露出峥嵘的岩石,像巨兽的獠牙。

谢沧流封了他七成修为,只留下最基础的炁息运转。每日有弟子送来清粥素菜,放下便走,不多说一句。整个龙虎山都知道,郭家那个天才回来了,却成了戴罪之身。

郭启明盘坐在青石上,闭着眼,看似入定,实则心乱如麻。

掌心的黑气纹路在封印下依然隐隐作痛,像无数细针在扎。那是修炼邪法三年留下的印记——以怨气为引,以杀意为柴,炼出的“紫煞雷”确实威力惊人,却也在日复一日侵蚀他的道基。

更折磨他的是记忆。

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有的一脸狰狞,有的惊恐求饶,有的……只是茫然。这些面孔在夜深人静时浮现,密密麻麻,像一群无声的鬼。

“郭师兄。”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郭启明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陈九生提着食盒走上崖顶。七日来,他每日都会来,有时送饭,有时只是默默陪坐片刻。今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衫,袖口云纹精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三年江湖风尘洗去不少,倒有几分龙虎山嫡传弟子的气度了。

“师父说,师兄今日可下崖了。”陈九生将食盒放在石上,里面是几样精致素点,“我做了些点心,师兄尝尝。”

郭启明睁眼,看向这个师弟。三年不见,陈九生确实变了——眼神不再躲闪,身姿挺拔如松,虽然依旧清瘦,但举手投足间已有沉稳气度。尤其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多了几分洞察世事的通透。

“恭喜。”郭启明声音沙哑,“听说你得了天师真传,又结识了各方红颜,前途无量。”

这话里带刺,陈九生却只是笑笑:“师兄说笑了。吃点东西吧,凉了伤胃。”

郭启明不动。他盯着陈九生,忽然问:“你杀过人吗?”

陈九生动作微顿。

“我是说,”郭启明一字一句,“亲手,用你的朱厌之火,把人烧成焦炭。听过那种惨叫吗?闻过皮肉烧焦的味道吗?”

崖顶的风忽然冷了。

陈九生沉默片刻,缓缓道:“杀过。在汉中剿匪,那些人专杀过路商旅,连妇孺都不放过。我烧了匪首的刀,也烧了他半条胳膊。”

“然后呢?”

“然后我吐了一夜,噩梦做了三天。”陈九生抬眼,目光平静,“苏姑娘说,这是良心未泯。但我觉得,这只是……人之常情。”

郭启明嗤笑:“人之常情?陈九生,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年杀了多少人?一百?两百?记不清了。开始也会吐,后来就麻木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畅快。”

他站起身,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些人都该杀,都是玄阴洞的走狗,都和我郭家的血仇有关。我每杀一个,就离真相近一步,离报仇近一步。这有什么错?”

“师兄……”陈九生想说什么。

“别叫我师兄!”郭启明忽然暴怒,“你不配!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不是因为你体内有朱厌之魂,不是因为你天赋异禀,是因为你明明拥有力量,却总是畏首畏尾!三年前道法大会,你要是早一步下狠手,李青锋那帮人早就死了,哪还有后来的麻烦?这三年你要是肯用朱厌之力,玄阴洞早就被铲平了,哪还需要我东奔西走杀人无数!”

他一步步逼近,眼中血丝密布:“你总说要控制,要克制,怕伤及无辜,怕失控入魔——都是借口!你就是懦弱!就是不敢承担!”

陈九生站在原地,任由师兄怒吼。风卷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一枚浅青色的香囊——那是沈清歌送的,边缘已磨损,却依然干净。

等郭启明吼完,喘着粗气,陈九生才轻声开口:“师兄,你说得对,我是懦弱。”

郭启明愣住。

“我怕失控,怕伤人,怕变成怪物。”陈九生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冰蚕丝套下烙印灼灼,“但我更怕的,是变成你现在的样子。”

他抬眼,眼中没有指责,只有悲悯:“师兄,你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

这话像一把冰锥,刺进郭启明心脏。他踉跄后退,喉头发甜,几乎要呕出血来。

是啊,他的眼睛早就没有光了。从三年前看到全家尸体的那一刻起,光就灭了。剩下的只有恨,只有血,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滚。”郭启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滚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陈九生默默收拾食盒,转身下山。走到崖边,他停住脚步,回头说了一句:“师兄,无论你信不信,我一直把你当兄长。”

说完,他消失在阶梯尽头。

郭启明瘫坐在地,抱住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崖顶的风呼啸着,像无数亡魂在哭。

三日后·山下小镇

郭启明下山了。谢沧流解了他的禁足,但修为依然封着。天师让他“入世修心”,说白了就是放逐。

小镇名唤青石镇,因盛产青石得名。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南北,两旁是酒肆、客栈、杂货铺。时值初夏,街上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飘着蒸糕的甜香和卤肉的咸鲜。

郭启明坐在街角酒肆的二楼,要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自斟自饮。他换下了黑袍,穿一身寻常布衣,头发随意束着,遮住半边脸。即便如此,那身生人勿近的冷厉气息,还是让酒肆里的其他客人不敢靠近。

酒很烈,从喉咙烧到胃里。郭启明喝得很慢,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面。他看见卖糖人的老汉,看见牵孩子买布料的妇人,看见几个江湖打扮的汉子大摇大摆走过……

一切都与他无关。

“喂,让个座。”

清脆的女声从旁边传来,毫不客气。

郭启明抬眼。桌边站着个红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眉目张扬,一双凤眼顾盼生辉,红唇饱满,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穿的不是正经衣裙,是改良过的胡服——红色短襦配黑色长裤,腰间束着宽皮带,挂着一把弯刀,刀鞘镶着碎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最惹眼的是她的头发,不梳髻,不戴钗,就随意披散着,发尾用红绳扎了一小束,随风轻扬。整个人像一团火,灼灼地烧过来。

“我说,让个座。”女子见他不应,直接在他对面坐下,招手叫小二,“来壶女儿红,再切一斤酱牛肉,要肥瘦相间的!”

小二应声去了。女子这才看向郭启明,上下打量一番:“龙虎山的?”

郭启明瞳孔微缩。

“别紧张,你腰上那块玉牌露出来了。”女子努努嘴,“龙虎山的内门弟子玉牌,我认得。不过……”她凑近些,鼻子轻嗅,“你身上有血腥味,还有……雷火煞气。修炼邪法了吧?”

郭启明握紧酒杯,指节发白:“你是谁?”

“我叫燕红绡。”女子往后一靠,姿态慵懒,“无门无派,江湖散人一个。最喜欢管闲事,尤其喜欢管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闲事。”

酒菜上来了。燕红绡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仰头饮尽,抹抹嘴角:“痛快!这家的女儿红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郭启明没理她,继续喝自己的烧刀子。

燕红绡也不恼,自顾自喝酒吃肉。她吃相算不上文雅,甚至有些粗鲁,但不知为何,看着竟有几分洒脱。一碗酒下肚,她脸上浮起薄红,眼神却更亮了。

“我说,你一个龙虎山弟子,怎么修了一身邪法?”她边吃边问,“被逐出师门了?还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郭启明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燕红绡却笑了:“看来是后者。巧了,我也有仇。不过我的仇已经报了——三年前,我爹被仇家灭门,我一人一刀,追了仇家三千里,从江南杀到漠北,最后把他们全族七十三口,一个一个,全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郭启明盯着她:“全杀了?”

“全杀了。”燕红绡又倒了一碗酒,“连三岁孩童都没放过。有人说我太狠,我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爹当年就是心软,留了仇家一个遗腹子,结果二十年后,人家带着人杀回来了。”

她看向郭启明,眼中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所以啊,报仇这种事,要么不做,做就做绝。你说是吧?”

郭启明沉默良久,忽然拿起酒壶,给她倒了一碗酒。

燕红绡挑眉,端起碗跟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喝酒,谁也没再说话。窗外夕阳西斜,把整条街染成金红色。酒肆里点起灯火,暖黄的光映着燕红绡的脸,她眼角有颗很小的泪痣,笑起来时会微微上扬。

郭启明看着那颗泪痣,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眼角也有一颗。母亲总说,那是前世哭得太多,今生留下的记号。

“你接下来去哪儿?”燕红绡问。

“不知道。”

“那跟我走吧。”燕红绡站起身,酒意微醺,身子晃了晃,郭启明下意识扶住她。女子的手很暖,指尖有练刀留下的薄茧。

“我打听到消息,玄阴洞在西南有个分坛,专门炼制‘血婴丹’——用七七四十九个婴儿的心头血炼丹,据说能大增功力。”燕红绡眼中闪过厉色,“我正好缺一味药引,去碰碰运气。你要报仇,那儿肯定有玄阴洞的高层。”

郭启明心跳加快。血婴丹……玄阴洞果然丧尽天良。更重要的是,分坛高层,一定知道更多内幕。

“为什么找我?”他问。

燕红绡笑了,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被仇恨烧空的人。这样的人,用起来顺手。”

她拍拍他的肩:“明早卯时,镇外十里亭见。过时不候。”

说完,她扔下一锭银子,抓起弯刀,晃晃悠悠下楼去了。红裙扫过木梯,像一蓬燃烧的火。

郭启明坐在原地,许久未动。桌上的酒还剩半壶,他倒了一碗,慢慢喝。

酒很苦,心里却有什么东西,重新烧了起来。

半月后·西南苗疆

十万大山深处,瘴气弥漫。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蟒蛇缠绕,偶尔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在空谷中回荡。

郭启明跟着燕红绡穿行在密林中。这半月来,他们昼夜兼程,从江南到西南,跋涉数千里。燕红绡对地形极熟,总能找到最隐秘的小路,避开官道和城镇。

她也确实如她所说,是个快意恩仇、放荡不羁的女子。

路过黑店,她直接拔刀砍了掌柜;遇到劫道的山匪,她笑眯眯地把人引到僻静处,然后一刀一个;在镇上听说某个富户强占民女,她夜里摸进去,把那富户绑了倒吊在城门口,身上贴满罪状。

她喝酒必醉,醉了就唱些不成调的曲子,有时哭有时笑。她睡觉从不找客栈,随便找棵大树就能躺下,天为被地为席。她也不避讳郭启明,热了就直接解了外衣,穿着贴身小衣在溪边擦洗,月光照着她雪白的背,像一块暖玉。

郭启明开始时还非礼勿视,后来渐渐麻木。只是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长。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或者说,她活成了他想成为的样子:无所顾忌,快意恩仇,想杀就杀,想笑就笑,不背负什么道义责任,只为自己而活。

“到了。”

燕红绡停在一处断崖前。崖下是深谷,谷中雾气缭绕,隐约可见建筑的轮廓。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寨子,吊脚楼层层叠叠,中央最高处有一座血色高塔,塔顶黑旗飘扬,旗上绣着骷髅图案。

“那就是玄阴洞的‘血婴坛’。”燕红绡压低声音,“守卫很严,正面进不去。我知道一条密道,跟我来。”

她领着郭启明绕到崖侧,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岩缝。两人钻进去,里面是天然溶洞,钟乳石垂落,水滴声叮咚。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光亮——是个通风口,正对着寨子中央的广场。

两人伏在洞口往下看。

广场上立着九座青铜鼎,鼎下火焰熊熊,鼎中煮着暗红色的液体,腥气扑鼻。几十个黑袍人正在忙碌,有的添柴,有的加药,有的从旁边的木笼里拖出婴儿——那些婴儿都被喂了药,不哭不闹,只睁着空洞的大眼睛。

郭启明握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别冲动。”燕红绡按住他的手,“看见高塔顶层了吗?窗边那个人。”

郭启明凝目望去。高塔顶层开着窗,窗边站着个白衣人,背对着这边,正俯视广场。虽然看不见脸,但那身形气度,绝非寻常教众。

“那是血婴坛坛主,‘白面书生’慕容秋。”燕红绡冷笑,“玄阴洞四大判官之下,就数他最得宠。据说他知道玄阴洞主的真实身份。”

话音未落,广场上异变突生。

一个黑袍人拖婴儿时,那婴儿忽然剧烈挣扎,发出尖锐的啼哭!哭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格外刺耳。慕容秋转过身——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相貌儒雅,手中摇着一柄折扇。

他皱了皱眉,折扇轻点。

一道无形气劲射出,正中婴儿眉心。啼哭声戛然而止,婴儿软软倒下,额头上一个血洞,汩汩冒血。

郭启明浑身血液都冲上头顶。他猛地起身就要冲出去,却被燕红绡死死按住!

“你疯了?!下面至少两百教众,还有慕容秋坐镇,你现在冲出去就是送死!”燕红绡在他耳边低吼,“要报仇,得用脑子!”

郭启明剧烈喘息,眼中赤红。燕红绡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女子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竟让他渐渐冷静下来。

“那你说……怎么办?”他声音嘶哑。

燕红绡盯着广场,眼中闪过算计:“他们炼丹需要四十九个婴儿,现在还差三个。按照惯例,缺的婴儿会在子时前补全。我们可以埋伏在运送婴儿的路上,劫了人,然后……”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伪装成送婴儿的人,混进去。”

计划很冒险,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两人退回溶洞深处,等待夜幕降临。洞里很黑,只有通风口透进一点微光。燕红绡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干粮和肉干。

“吃点。”她分给郭启明一半。

两人并肩坐着,默默啃干粮。洞中寂静,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郭启明忽然问:“你报仇之后……是什么感觉?”

燕红绡动作顿了顿,轻笑:“空虚。像心里被挖了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灌。然后我就明白了,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仇报完了,就得找下一个念想。”

“所以你到处管闲事?”

“算是吧。”燕红绡偏头看他,“你呢?报仇之后打算做什么?”

郭启明沉默。他从未想过报仇之后的事。这三年,报仇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如果仇报了,他该去哪?回龙虎山?可他已经修了邪法,杀了无辜,回不去了。

“不知道。”他最终说。

燕红绡凑近些,呼吸拂在他耳畔:“那就跟着我。我带你看看这江湖,有多精彩,有多荒唐。”

她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郭启明浑身僵住,血液却沸腾起来。黑暗中,女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唇角的笑带着蛊惑。

他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燕红绡没有躲,反而迎上来。这个吻带着酒气和血腥气,激烈得像厮杀。她的手环住他的脖子,指尖划过他的后颈,激起一阵战栗。

岩壁冰冷,两人的身体却滚烫。衣物在撕扯中散开,皮肤相贴的瞬间,郭启明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什么道义,什么师门,什么师弟……都去他的。

他现在只要这个女人,只要这场沉沦。

子时·密林小道

三辆马车在夜色中疾驰,每辆车都由两匹黑马拉动,车夫是黑衣劲装的汉子,腰间佩刀。车帘紧闭,但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婴儿虚弱的啼哭。

突然,前方道路中央出现两个人影。

车夫急勒缰绳,马车戛然而停。为首的汉子厉喝:“什么人?滚开!”

火光燃起,燕红绡举着火把,笑盈盈地说:“劫道的。留下婴儿,饶你们不死。”

“找死!”汉子拔刀扑来!

郭启明动了。他虽被封印七成修为,但剩下的三成加上三年厮杀经验,对付这些喽啰绰绰有余。剑光如鬼魅,瞬息间三个车夫咽喉中剑,倒地毙命。

燕红绡掀开车帘,里面果然有三个婴儿,被喂了药,昏昏沉沉。她迅速检查一番,松了口气:“还活着。”

两人将尸体拖进林子,换上黑衣教众的服饰,又将婴儿放回车内。燕红绡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抹在婴儿口鼻处——这是她特制的迷药,能模拟被喂药后的状态。

“走吧。”她跳上车辕,一挥马鞭。

马车继续前行。郭启明坐在她旁边,看着女子在夜色中飞扬的发,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帮这些婴儿?”

“谁说我是帮他们?”燕红绡挑眉,“我是需要婴儿做诱饵,混进去杀慕容秋。至于这些孩子……能救就救,救不了也是命。”

她说得冷酷,但郭启明看见她刚才检查婴儿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这个女人,嘴上比谁都狠,心却比谁都软。

马车驶入寨子。守卫验过令牌,放行。两人将马车赶到广场,立刻有教众过来接手婴儿。燕红绡低头垂手,姿态恭顺,郭启明学着她的样子。

婴儿被送上高塔。慕容秋站在塔窗前,看着下面,忽然开口:“你们两个,上来。”

两人心中一凛,低头跟上。

高塔顶层是个巨大的炼丹室,中央是一座赤红丹炉,炉火熊熊,炉壁上刻满诡异符文。九个婴儿被放在炉周的石台上,慕容秋正拿着银针,准备取心头血。

“把第三个婴儿抱过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燕红绡抱起婴儿,缓步上前。就在距离慕容秋三步时,她突然将婴儿往旁边软榻上一抛,袖中滑出弯刀,刀光如月,直劈慕容秋后颈!

几乎同时,郭启明剑出如龙,刺向慕容秋后心!

两面夹击!

慕容秋却笑了。他头也不回,折扇反手一挡,“铛”的一声,竟同时架住刀剑!气劲炸开,燕红绡和郭启明同时后退三步,虎口崩裂!

“早就等着你们了。”慕容秋转身,折扇轻摇,“从你们劫马车开始,我的人就盯着了。只是没想到……郭公子,你居然和这个女疯子混在一起。”

他看向郭启明,眼中闪过贪婪:“不过也好,你体内的‘紫煞雷’虽然不纯,但也是上好的药引。加上朱厌之魂的宿主……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话音未落,他折扇一挥,丹炉炉盖轰然开启!炉中飞出一道血色锁链,快如闪电,直缠郭启明!

郭启明挥剑斩去,剑刃与锁链相碰,竟溅起火星——这锁链非金非铁,坚硬无比!更可怕的是,锁链上传来一股吸力,疯狂吞噬他体内的炁!

“这是‘噬元链’,专克你们这些修雷法的。”慕容秋狞笑,“乖乖被炼成丹药吧!”

燕红绡怒喝,弯刀化作漫天红影,铺天盖地斩向慕容秋!她刀法狠辣刁钻,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慕容秋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锁链的控制稍松。

郭启明趁机全力爆发!他不再顾忌封印,将剩余三成修为催到极致,连带着这些年积攒的煞气一并释放!紫黑色的雷霆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缠绕剑身,一剑斩断锁链!

“噗——”反噬之力让他喷出一口黑血,但行动已恢复自由。

“红绡,走!”他冲向慕容秋,剑光如暴雨倾泻!

燕红绡也不恋战,抓起软榻上的婴儿,一脚踹开窗户,纵身跃下!郭启明紧随其后,两人从高塔坠落,半空中郭启明揽住燕红绡的腰,另一只手挥剑刺入塔壁,一路火花四溅,减缓下坠之势。

落地瞬间,广场上已围满教众。燕红绡将婴儿塞给郭启明:“你带孩子们走,我断后!”

“不行!”

“少废话!”燕红绡一刀砍翻冲来的教众,回头对他笑,“郭启明,记住了,你欠我一条命。以后我要你还的时候,不许赖账!”

说完,她反身杀入人群。红衣如火,刀光如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她真的在拼命,每一刀都倾尽全力,完全不顾自身防御。

郭启明眼眶发热。他咬咬牙,抱起三个婴儿,冲向寨门。沿途教众阻拦,他剑剑夺命,紫煞雷狂暴四溢,所触之人皆化为焦炭。

他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寨门,冲进密林。

回头时,寨中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那袭红衣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像一只浴火的蝶。

郭启明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嚎叫。

他知道,他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月后·龙虎山

陈九生站在山门前,望着远方山路。他收到消息,郭启明在苗疆现身,与一红衣女子大闹玄阴洞分坛,救出三个婴儿,但自己也身受重伤。

天师派他带人接应。

日头渐西,山路尽头终于出现两个人影。郭启明背着个红衣女子,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血脚印。女子昏迷不醒,手臂无力垂下。

陈九生急忙迎上去:“师兄!”

郭启明抬头,眼中一片死寂。他脸上多了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皮肉外翻,已经化脓。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原本只是阴沉,现在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毫无生机。

“救她。”郭启明哑声说,将燕红绡放下。

陈九生检查女子伤势,倒吸凉气——胸前一道贯穿伤,离心脏只差半寸;肋骨断了三根;五脏皆有损伤;最麻烦的是,她体内有一种诡异的寒毒,正在蚕食生机。

“快抬进去!请贺兰师叔!”陈九生急道。

弟子们七手八脚抬起燕红绡。郭启明想跟进去,却被陈九生拦住。

“师兄,”陈九生看着他脸上的伤,“你的伤也需要处理。”

郭启明摸了摸脸上的刀疤,扯出一个扭曲的笑:“不用。留着,记得。”

记得什么?他没有说。

陈九生心中发酸。他引着郭启明到侧殿,亲自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郭启明一言不发,只呆呆看着窗外,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泥塑。

“师兄……”陈九生忍不住开口,“那位姑娘是……”

“燕红绡。”郭启明打断他,“我的女人。”

他说得平淡,却字字如钉。陈九生怔住,半晌才道:“你……你真的……”

“真的。”郭启明转头看他,眼中终于有了点活气,却是冰冷的、偏执的活气,“陈九生,我找到我要走的路了。报仇,变强,保护想保护的人——就这么简单。什么道义,什么师门,都滚蛋。”

“师兄,你不能……”

“不能什么?”郭启明笑了,笑声嘶哑难听,“不能修邪法?我已经修了。不能杀无辜?我也杀了。不能离经叛道?我现在就要走。”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回头最后看了陈九生一眼:“师弟,你是个好人。但好人……往往活不长。”

说完,他大步离开,走向燕红绡养伤的厢房。

陈九生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染血的纱布。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印在青砖地上。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郭启明在擂台上画的那个圆。

那时师兄眼中还有光,还有对道的追求。

现在,光灭了。

七日后·夜

燕红绡醒了。贺兰师叔医术通神,硬是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元气大伤,需静养数月。

这七日,郭启明寸步不离守在床边。陈九生每日都来,有时送药,有时送饭,有时只是默默站一会儿。两人很少说话,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闷雷。

今夜月色很好。燕红绡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却笑得灿烂:“喂,郭启明,这龙虎山风景不错啊。等我能下床了,你带我去后山转转?”

“好。”郭启明握着她枯瘦的手,声音轻柔。

陈九生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月光照在郭启明侧脸上,那道刀疤狰狞可怖,可他的眼神,却是这七年来最温柔的。

原来师兄也会这样看一个人。

陈九生默默退开,走到院中老松下。月光如霜,满地清辉。他摊开掌心,冰蚕丝套下的烙印灼灼发烫。

他想起沈清歌、苏挽云、沐晚棠……还有林巧娘。这些女子都曾让他心动,可他从不敢靠近。他怕伤她们,怕辜负她们,怕自己这副残躯,配不上任何人的真心。

可郭启明不怕。他满手血腥,一身邪法,却敢抓住燕红绡的手,敢说“我的女人”。

到底是谁懦弱?

“九生。”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九生回头,看见谢沧流拎着酒葫芦走过来,难得没醉。

“师父。”

谢沧流在他身边坐下,递过酒葫芦:“喝一口?”

陈九生摇头。

谢沧流自己灌了一口,望着厢房方向,叹了口气:“启明那孩子……没救了。”

陈九生浑身一震:“师父何出此言?师兄他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被仇恨蒙蔽?只是暂时走偏?”谢沧流苦笑,“九生,你太天真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启明修邪法三年,杀孽无数,道基已损,心魔已生。现在又遇上那个燕红绡……那女娃娃不是坏人,但她那一套快意恩仇、随心所欲的活法,正好契合启明现在的状态。”

他看向陈九生:“你师兄现在就像溺水的人,燕红绡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会放的,哪怕这根稻草会把他拖进更深的深渊。”

“那我们……就这么看着?”

“不然呢?”谢沧流眼神复杂,“强行拦他,只会让他更恨我们,更坚定地往那条路上走。人啊,有时候得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疼。”

陈九生沉默。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坚毅。

“师父,”他缓缓开口,“如果我找到彻底掌控朱厌之力的方法,变得足够强……能不能把师兄拉回来?”

谢沧流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拍拍他的肩:“先管好你自己吧。你体内的东西,比启明的麻烦更大。”

老人起身走了,留下陈九生一人站在月下。

厢房里传来燕红绡低低的笑声,还有郭启明温柔的回应。那声音像针,一下下扎在陈九生心上。

他握紧拳头,掌心烙印灼烫如烙铁。

又三日·凌晨

陈九生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是守山弟子,脸色煞白:“陈师兄,不好了!郭师兄他……他打伤了贺兰师叔,抢走了藏经阁的《血煞真经》,带着那个燕姑娘跑了!”

陈九生脑中“嗡”的一声,抓起外袍就冲了出去!

山道上,郭启明扶着虚弱的燕红绡,正快步下山。燕红绡脸色惨白,却咬着牙坚持。郭启明一手搀她,一手提着剑,剑刃还在滴血——是贺兰师叔的血。

“师兄!站住!”陈九生拦住去路,身后陆续有弟子赶来,将两人围住。

郭启明抬头,眼中一片冰冷:“让开。”

“师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血煞真经》是禁术,修炼者必遭反噬,不得好死!而且你打伤贺兰师叔……”

“我说,让开。”郭启明打断他,剑尖抬起,“不然别怪我剑下无情。”

陈九生不退反进,走到郭启明面前三尺处,直视他的眼睛:“师兄,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会向天师求情,师父也会帮你……”

“帮我?”郭启明笑了,笑容惨淡,“帮我什么?帮我继续当个废物?帮我继续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法外?陈九生,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年查到什么?灭我郭家满门的,不只是玄阴洞,还有……朝廷的人!”

他嘶声说:“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收受玄阴洞贿赂,当年就是他压下了郭家的案子!当朝首辅杨廷和,为了扳倒政敌,默许玄阴洞在江南行事!还有宫里那位……那位炼丹求长生的皇帝,他需要玄阴洞的‘长生丹’!这些人,每一个都沾着我郭家的血!你告诉我,怎么回头?!”

陈九生如遭雷击。他没想到,真相竟如此黑暗。

燕红绡咳嗽几声,虚弱地说:“启明,别说了……我们走……”

“走?”郭启明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曾经的同门,“今天,要么我死在这儿,要么我杀出去。没有第三条路。”

他看向陈九生,眼神最后软了一瞬:“师弟,让开。我不想伤你。”

陈九生摇头,缓缓拔出腰间长剑——是陆载尘赠他的那柄“定风波”仿制品,玉骨折扇化为长剑,剑身流转着温润清光。

“师兄,对不住了。”他摆出起手式,“今日,我不能让你走。”

郭启明眼中最后一点温度彻底消失。他推开燕红绡,让她靠在山石上,然后提剑上前。

师兄弟二人,终于刀剑相向。

没有废话,郭启明直接出剑!剑光如墨,带着紫黑雷霆,暴烈狠辣,招招夺命!陈九生以《两仪真解》应对,剑光流转,阴阳互济,将狂暴的攻势一一化解。

三年不见,两人都已今非昔比。

郭启明的剑法完全脱胎换骨,不再是龙虎山的正统路数,而是融合了邪法、杀道、以及燕红绡刀法中的狠绝,诡异莫测,威力惊人。他每一剑都带着煞气,侵蚀对手心神。

而陈九生这三年的进步更大。他虽未像郭启明那样经历无数厮杀,但在陆载尘、贺兰的教导下,对力量的掌控已臻化境。朱厌之力不再是负担,而是可以借用的武器。尤其冰蚕丝套压制了大部分反噬,让他能更从容地施展。

剑光交错,气劲四溢。围观的弟子们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远远看着。

百招过后,郭启明渐露疲态。他重伤未愈,又强行催动煞气,已到极限。燕红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力相助。

“师兄,停手吧。”陈九生一剑震开郭启明,诚恳道,“你现在内息紊乱,再打下去会伤及根本。跟我回去,师父和师叔一定能救你……”

“救我?”郭启明惨笑,嘴角溢出血丝,“谁稀罕他们救!我只要力量!只要能报仇的力量!”

他忽然弃剑,双手结印,周身黑气狂涌!那黑气如有实质,化作九条毒蟒,嘶吼着扑向陈九生!与此同时,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精血融入黑气,毒蟒骤然暴涨,气息攀升到恐怖的程度!

“九幽噬魂!师兄你疯了?!”陈九生脸色大变——这是《血煞真经》里的禁术,以自身精血魂魄为祭,换取一时力量,代价是寿元折损,神魂俱伤!

毒蟒扑到!陈九生避无可避,只能全力催动朱厌之力!掌心烙印赤红如血,火焰从全身毛孔喷涌,化作一头朱厌虚影,仰天咆哮!

赤焰与黑蟒碰撞!

“轰——!!!”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气浪如海啸般席卷,周围树木拦腰折断,山石崩裂!弟子们被震飞出去,东倒西歪!

烟尘散尽,场中两人都单膝跪地,嘴角溢血。郭启明更惨,七窍都渗出血丝,面色金纸,显然禁术反噬已开始。

但他却在笑。

“哈哈哈……陈九生,你果然……果然还有保留……”他咳着血,摇摇晃晃站起来,“刚才那一击,你若用全力,我已经死了。可你收手了……你还是那么……妇人之仁……”

陈九生握剑的手在颤抖。是的,他收手了。最后一刻,他撤回了三成力,怕真的杀了师兄。

就这一念之仁,让郭启明抓住了机会。

燕红绡不知何时已爬到郭启明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枚血色丹药,塞进他嘴里。丹药入腹,郭启明脸色稍缓,眼中却泛起妖异的红光。

“这是……血婴丹?”陈九生骇然。

“最后一颗。”燕红绡惨笑,“本来是给我自己保命用的……不过给他,也一样。”

服下血婴丹的郭启明气息暴涨,竟暂时压住了反噬。他抱起燕红绡,深深看了陈九生最后一眼。

“师弟,这一战,我输了。但路,我还是要走。”他声音沙哑,“若有一天……我变成真正的魔头,祸乱天下……你来杀我。”

说完,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山道。围观的弟子想拦,却被陈九生抬手制止。

“让他……走。”

郭启明的背影在晨雾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陈九生站在原地,直到朝阳完全升起,照亮满山狼藉。他低头看掌心,冰蚕丝套已经破损,露出下面赤红的烙印。烙印边缘,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三年之期,或许等不到了。

他抬头望天,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可他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