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06:00:48

沈府的蚕室里,烛火被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明明灭灭。

陈妈带着两个仆妇,正把从张大户桑园买来的新桑叶仔细淘洗。井水浸过的桑叶泛着水光,翠绿得晃眼,和早上那些发灰的桑叶比起来,简直像两回事。可没人敢松气,连淘洗的动作都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竹筐碰到石缸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屋子里都显得格外刺耳。

“少爷,这桑叶真的能用吗?”陈妈攥着竹筛的手直冒汗,“刚才李伯派人来说,他们村买了张大户的桑叶,喂下去没半个时辰,蚕死得更厉害了……”

沈砚秋站在蚕架前,手里捏着一片新桑叶,指尖反复摩挲着叶面上的绒毛。他没直接回答,只是对身后的家丁道:“去取几只活蚕来,单独放一个小匾里。”

家丁应声而去,片刻后端来一个巴掌大的竹匾,里面爬着七八条还在蠕动的蚕,是从没染病的西厢房蚕室里挑出来的。沈砚秋把撕碎的新桑叶铺进去,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些蚕。

一只蚕试探着爬向桑叶,小口啃了一下,停顿了片刻,又接着啃起来。

“动了!它吃了!”一个仆妇低呼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可没等众人松口气,那蚕突然抽搐了一下,身子猛地蜷缩起来,原本青白的皮肤迅速蒙上一层灰翳,转眼就僵住了。紧接着,其他几条蚕也纷纷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有的刚咬了一口桑叶就滚落在匾底,有的挣扎着吐出些黏糊糊的丝,却再也撑不起身子。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匾里又躺满了僵硬的死蚕。

陈妈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天爷……这桑叶真的有毒!”

“不是毒。”沈砚秋沉声道,他捏起那片被啃过的桑叶,凑近烛火细看,叶面上有几个极细小的孔洞,像是被什么虫子叮过,“是叶上带了病气。张万堂的桑园,怕是早就染了蚕瘟。”

“蚕瘟?”沈敬之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在了门口,脸色比纸还白,“那是……那是能让方圆百里的蚕都死绝的瘟疫啊!”

他年轻时见过一次蚕瘟,那时候他还没接手家业,只记得满城的蚕农都在哭,桑园里的叶子没人敢采,绸庄的织机停了大半年,最后还是知府请了杭州的蚕医来,连着烧了三个月的艾草,才算压下去。可那一次,苏州的丝绸业元气大伤,足足五年才缓过劲来。

“爹,您别慌。”沈砚秋扶住父亲颤抖的肩膀,“现在发现得早,咱们把染病的蚕和桑叶全烧了,再用艾草熏蚕室,或许还能保住西厢房那几匾。”

“烧了?”沈敬之望着东厢房里几十排竹匾,声音发颤,“那可是咱们今年一半的指望啊……”

“不烧,就全完了。”沈砚秋的声音很稳,“留着这些病蚕,西厢房的好蚕也会被染上,到时候别说指望,连沈记的招牌都得砸了。”

他转向福伯:“去后院抱柴,越多越好,再把库房里的艾草全拿来。陈妈,带人和我一起清蚕室,所有染病的蚕、用过的桑叶、甚至垫在匾底的稻草,全搬到院子里去。”

“少爷,这……”福伯犹豫,“烧这么多东西,动静太大,要是被人看见,说咱们家真闹了瘟疫,那……”

“怕什么?”沈砚秋眼神一厉,“与其藏着掖着让人猜疑,不如光明正大地烧干净,告诉所有人,沈家敢面对麻烦,也能解决麻烦。”

沈敬之看着儿子挺直的脊背,突然觉得这十七岁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他叹了口气,对福伯道:“照少爷说的做。”

半个时辰后,沈府后院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染病的蚕、带菌的桑叶、发黄的稻草,被一层层码起来,上面撒满了艾草和硫磺。沈砚秋亲自划了根火折子,丢进柴堆里。

“轰”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舔舐着干燥的柴草,黑烟滚滚地冲向天空,带着股刺鼻的硫磺味和焦糊味。艾草燃烧的清香混在里面,倒有了几分祛邪的意味。

附近的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扒着墙缝往外看,交头接耳。

“沈家这是烧什么呢?动静这么大?”

“听说了吗?东头好几家蚕农的蚕都死光了,怕是闹蚕瘟了!”

“那沈家烧的……该不会是病蚕吧?”

沈砚秋听见这些议论,却没理会。他站在火堆前,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化为灰烬,心里像被火烧过一样空落落的。他知道,烧掉的不只是病蚕,还有沈家多年的积蓄——光是东厢房这几批蚕,要是能顺利结茧,至少能织出两百匹上等云锦,够支撑沈家大半年的开销。

“少爷,西厢房的蚕室已经熏过了,陈妈正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福伯走过来,递给他一件披风,“天凉,披上吧。”

沈砚秋接过披风披上,望着那片被烧得通红的火光,突然问:“福伯,张万堂的桑园,往年也闹过蚕瘟吗?”

“没有。”福伯想了想,“他家的桑园是新垦的,土壤肥,又雇了专人打理,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倒是前几年,有户小桑农的园子闹过,没多久就被张万堂低价买走了。”

沈砚秋眯起眼睛。又是张万堂。

这时,一个家丁匆匆跑进来:“少爷,门口有个姑娘求见,说……说她知道蚕瘟的缘由。”

“姑娘?”沈砚秋有些意外,“让她进来。”

片刻后,家丁领着一个姑娘走进来。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头上裹着块青布帕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手里拎着个小包袱,看着像是刚从乡下赶来。

“你是谁?”沈砚秋问。

姑娘抬起头,帕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倔强的脸。她约莫十六七岁,眉眼间有点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民女苏婉,是城南绣坊的绣娘。”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兄长是李伯村里的蚕农,前几日刚因为蚕瘟没了……我来,是想告诉沈少爷,这蚕瘟不是天灾,是人祸。”

沈砚秋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苏婉从包袱里拿出一片干枯的桑叶,递过来:“这是我从兄长家的蚕室里找到的,您看看叶梗上。”

沈砚秋接过来,借着火光细看,只见叶梗上有个极小的切口,边缘发黑,像是被人用针挑过,里面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粉末。

“这是……”

“是‘枯蚕散’。”苏婉的声音带着恨意,“一种能让蚕在三日之内僵死的药粉,是粮行里偷偷卖的,说是能‘清理’别人家的蚕,好让自己的桑叶卖高价。我兄长死前,亲眼看见张大户的管家,往桑园的井里撒这东西……”

原来如此。不是桑园染了瘟,是有人故意下毒。张万堂不仅囤桑叶,还先用毒药弄死别家的蚕,再高价售卖带毒的桑叶,好把所有蚕农都逼上绝路。

沈砚秋捏着那片桑叶,指节捏得发白。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你兄长……是怎么没的?”

苏婉低下头,声音哽咽:“去找张大户理论,被他的人打了一顿,回来就……就不行了。”

后院的火堆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噼啪的余烬。夜风吹过,带着寒意,吹得人心里发颤。沈砚秋望着苏婉倔强的侧脸,突然明白,这场蚕瘟背后,藏着的不只是商战的阴狠,还有人命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对苏婉道:“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苏婉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我知道那药粉是从哪家粮行买的,也知道张大户的管家把剩下的药粉藏在哪儿。只要沈少爷愿意信我,我就能找到证据。”

沈砚秋看着空寂的东厢房方向,那里曾经堆满了竹匾,充满了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如今却只剩下艾草的余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只做个守着家业的少爷了。

“好。”他点了点头,“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