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在大相国寺听雨轩相见，王语嫣带了东西来。
不是金银，不是珍宝，而是三本用绸布仔细包裹的旧书。书页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年代久远。她将书放在桌上时，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这是……”林凡看着那三本书。
“《少林七十二绝技纲要》《武当内家心法精要》，还有这本，”王语嫣轻抚最上面那本薄册，声音压低，“《慕容氏斗转星移残谱》。”
林凡瞳孔微缩。
前两本已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武学典籍，后一本更是慕容世家不传之秘。虽然只是残谱，但其价值，无法估量。
“王姑娘，”他正色道，“这些太贵重了。”
“不贵重。”王语嫣摇头，眼神清澈，“放在琅嬛玉洞里，它们只是书。但在林公子手里，它们能变成真正有用的知识。那日回去后，我翻了家里藏书，找出这三本最具代表性的。林公子用你的‘科学’看看，它们说得对不对，哪里可以改进。”
她说得认真，没有炫耀，只有对知识的纯粹渴求。
林凡沉默片刻，翻开《少林七十二绝技纲要》。书是手抄本，字迹工整，配有精细的人体图谱，标注着内力运行路线、发力技巧、招式变化。但都是文字描述，玄之又玄。
比如“大力金刚掌”一篇，写着：“气沉丹田，力贯掌心，以无上金刚之力，摧枯拉朽。”
什么叫“无上金刚之力”？如何“气沉丹田”？“力贯掌心”的路线是什么？语焉不详。
又比如“拈花指”，描述更玄：“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指如拈花，妙到毫巅。”
全是意境，没有方法。
林凡合上书，看向王语嫣：“这些描述，你看得懂吗？”
王语嫣苦笑：“背是背下来了，但什么意思，一知半解。我照着练过——当然是偷偷的——可要么练不成，要么练得似是而非。我表哥说，武学需要悟性，光靠背书没用。”
“不是悟性问题，”林凡摇头，“是描述问题。这些秘籍，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把可操作的方法神秘化。就像教人做菜，不说放多少盐、火候多大，只说‘咸淡适中、火候恰到好处’，谁能学会？”
王语嫣眼睛一亮：“就是这个意思！林公子，你能把它们……翻译成能懂的话吗？”
“我试试。”林凡拿起炭笔和草纸。
他先翻开《少林七十二绝技纲要》中的“般若掌”。这掌法以刚猛著称，练到高深处可开碑裂石。秘籍上写：“心若菩提，掌含般若，以无上智慧之力，破一切障。”
林凡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人体图，标出丹田、手臂、手掌。然后在旁边列公式：
“设掌力为F，内力输出为P，手臂长度L，发力角度θ，则F=P×cosθ/L。当θ=0时，cosθ=1，F最大。所以出掌时，手臂应与目标垂直。”
他边写边解释：“所谓‘心若菩提’，就是心无杂念，集中精神控制内力输出P。‘掌含般若’，就是调整发力角度θ，使cosθ最大化。‘破一切障’，就是F足够大时，能击破障碍。”
王语嫣看着那些奇怪的符号，听着通俗的解释，目瞪口呆。
就这么简单？困扰无数武学天才的般若掌精髓，就这么几个符号、几句话就说清楚了？
“可、可内力输出P怎么控制？”她问出关键。
“问得好。”林凡翻到内功篇，“你看这里，‘气沉丹田，如江河汇聚’。我们可以把丹田想象成一个水库，内力是水。水库的容量有限，一次放多少水，决定了掌力大小。”
他在纸上画了个水库图，标出入水口（呼吸积累内力）、出水口（发功释放内力）、闸门（意念控制）。
“呼吸是进水，意念是闸门。深长呼吸，进水多，水库蓄水足。意念专注，闸门开得稳，水流平稳持久。意念爆发，闸门全开，水流湍急但短暂。所以掌法有刚柔、快慢之分，本质是控制水流的方式不同。”
王语嫣盯着那幅图，久久不语。她从小背“气沉丹田”“意守玄关”，背了十几年，从来都是雾里看花。今日被林凡这么一画一说，忽然间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原来……武学可以这样理解。
“我懂了……”她喃喃道，“所以练内功，就是扩大水库容量，加固堤坝，修炼闸门控制。练招式，就是设计最优的放水路线，让水流（内力）以最高效率到达手掌（攻击点）。”
“正解。”林凡赞赏地点头，“举一反三，很好。”
他继续翻开《武当内家心法精要》。这本更玄，通篇是“阴阳相济”“刚柔并济”“以静制动”之类的道家术语。
林凡看了几页，笑了：“这是把简单问题哲学化。”
他画了个太极图，在阴阳鱼眼处标了两个点：“所谓阴阳，可以理解为两种不同的发力模式。阳是爆发力，短时间内输出大量内力；阴是持久力，长时间稳定输出内力。所谓‘相济’，就是在不同时机选择不同模式。”
他又画了条波浪线：“刚柔并济，就是力的变化曲线。刚是波峰，柔是波谷。一味刚猛，力尽则衰；一味柔和，无力制敌。所以要刚柔交替，像波浪一样连绵不绝。”
王语嫣听得入神，手中的炭笔在纸上飞快记录，时不时提出疑问：
“那‘以静制动’呢？”
“静是蓄力，动是发力。静的时候，水库蓄水；动的时候，开闸放水。所以武当剑法讲究后发制人，因为后发者可以观察先发者的‘动’，选择最合适的时机‘静’转‘动’。”
“‘四两拨千斤’呢？”
“这是杠杆原理。”林凡画了根杠杆，标出支点、力臂，“找准支点，用小的力（四两）通过长力臂，撬动大的力（千斤）。本质是力矩平衡。”
“那慕容家的‘斗转星移’呢？”王语嫣指着那本残谱，“这上面说‘借力打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怎么用科学解释？”
林凡翻开残谱。只有三页，记载着一些零碎的运气法门和招式理念，确实残缺得厉害。但核心理念很清晰：将对手的攻击引偏、转化、反弹。
他思索片刻，在纸上画了两个小球，一个代表对手的攻击，一个代表自己的防御。
“假设对手打来的力是F1，方向是α。斗转星移的做法，不是硬接，而是用一个小力F2，作用在特定角度β上，改变F1的方向，使其偏转，甚至反弹回去。这涉及到力的合成与分解、动量守恒……”
他列出一串公式，开始计算不同角度下，需要施加多大的力、在什么时机、以什么方向，才能实现最佳偏转效果。
王语嫣看着那些复杂的算式，头昏眼花，但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虽然看不懂具体计算，但她听懂了原理：斗转星移不是魔法，而是精密的力学操作！
“所以，”她总结道，“只要算得准，哪怕内力不如对方，也能以巧破力？”
“对。”林凡点头，“但计算量极大。对手的力大小、方向、变化，瞬息万变。要实时计算并做出反应，需要极快的心算能力和身体控制力。这或许就是斗转星移难练的原因——不是理念不对，是人的大脑和身体跟不上。”
“那……如果训练这种计算能力呢？”王语嫣问。
“可以。”林凡想了想，“从简单的开始，比如接落叶。计算落叶的下落轨迹、速度、旋转，预判落点，用手去接。熟练了，接雨滴，接飞虫，接暗器。最后，接拳头，接刀剑。”
王语嫣想象那个画面：一个人站在雨中，双手翻飞，每一滴雨都精准地落在掌心，不湿衣袖。那该是何等境界？
她看向林凡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敬佩，而是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林公子，”她忽然正襟危坐，认真道，“我想正式拜你为师。”
林凡一怔，摇头：“我不收徒。”
“那……那我可以做你的学生吗？就像书院里的学生那样，你教我，我跟你学。”王语嫣急切道，“我不白学，我可以……可以帮你整理武学资料，可以给你做饭洗衣，可以……”
她越说声音越小，脸渐渐红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要给男子做饭洗衣，这实在……
林凡看着她通红的脸，心中微动。这几日相处，他能感觉到这姑娘的聪慧、执着，以及对武学的纯粹热爱。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女子太少见了。
“学生可以，”他缓缓道，“但有几个条件。”
“你说！”王语嫣眼睛又亮了。
“第一，我教你的东西，未经我允许，不得外传，包括你的家人。”
“我发誓！”
“第二，学习过程中，可能会有危险。比如实验新功法，可能受伤。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不怕！”
“第三，”林凡看着她，“你不能住在我那里。我可以帮你租个安全的院子，每日定时授课。对外，你是来汴京投亲的江南女子，我是你远房表哥请的教书先生。”
王语嫣咬了咬唇：“我……我可以扮男装，像之前那样……”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林凡摇头，“你身份特殊，姑苏王家的千金，长时间女扮男装在外，迟早会露馅。不如大大方方以女子身份示人，反而安全。”
王语嫣沉默。她知道林凡说得对。这几日她已察觉到，街上开始有人注意她——不是因为她女扮男装，而是因为她与林凡走得太近。林凡如今在汴京名声鹊起，多少人暗中盯着，她若继续伪装，反而惹人怀疑。
“好。”她点头，“我听你的。”
“那好。”林凡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画着简单的作息表和课程安排，“从明天开始，上午学理论，下午练实践。每五日休一日。这是第一月的课程大纲，你看看。”
王语嫣接过，仔细看。纸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第一周：基础力学与人体结构
力的三要素：大小、方向、作用点
杠杆原理在武学中的应用
人体关节活动范围与发力优化
第二周：运动学基础
速度、加速度、动量
抛物线运动与轻功原理
反应时间训练
第三周：能量与内功
能量守恒定律
内力的产生、储存与转化效率
呼吸法与能量代谢
第四周：实战应用
招式组合的数学优化
攻防转换的概率计算
案例演练：破解少林罗汉拳、武当绵掌
每一周下面还有细分条目，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后还有一行小字：“随堂测试，不合格者加练。”
王语嫣看着这严谨得像书院课表一样的安排，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小到大，她学什么都靠“悟”，靠“感觉”，靠“机缘”。第一次有人告诉她，武学可以这样系统、这样科学地学。
“我……我会努力的。”她握紧那张纸，像握住一个崭新的世界。
林凡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嘴角微扬。这种光芒，他在前世实验室的学弟学妹眼中见过，那是求知的渴望，是探索的兴奋。
“今天先到这里。”他收起那三本秘籍，“这些书我借阅几日，看完还你。”
“不急不急，林公子慢慢看。”王语嫣连忙道。
两人起身，下楼。茶楼伙计已认得他们，笑着打招呼：“林公子，王姑娘，这就走啦？雪天路滑，小心些。”
“多谢。”林凡点头，随手抛了块碎银，“不用找了。”
“好嘞！您慢走！”
走出茶楼，雪已停了。夕阳西下，将雪地染成一片暖金色。大相国寺的琉璃瓦反射着金光，庄严而温暖。
两人并肩走在寺前的青石路上，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
“林公子，”王语嫣忽然问，“你这些学问……是从哪里学来的？”
林凡脚步微顿：“家传。”
“家传？”王语嫣眨眨眼，“可这些道理，我从未在任何武学典籍中见过。便是少林藏经阁、武当紫霄宫，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学问。”
“所以是家传。”林凡淡淡道，“祖上有些奇遇，得了些异人传授，代代相传，不录文字，只口耳相传。”
他编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来的，这些是初中物理。
王语嫣信了。在这个时代，奇人异事并不稀奇。她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那……林公子祖上是做什么的？也是江湖中人吗？”
“读书人。”林凡道，“祖上出过几个进士，后来家道中落，到我这一代，只剩几卷残书，勉强糊口。”
这话半真半假。原主家确实曾是书香门第，只是没落了。
王语嫣“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走到寺门，该分别了。王语嫣租的小院在城西，与甜水巷方向相反。
“我送你回去。”林凡道。
“不用不用，”王语嫣连忙摆手，“天还早，我自己能行。林公子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
她说“上课”两个字时，眼睛弯成月牙，带着几分俏皮。
林凡笑了：“那好，路上小心。”
“嗯。”王语嫣应着，却没挪步。她看着林凡，夕阳的余晖映在他侧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他的眉眼很清俊，鼻梁挺直，唇角微扬时，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这个人，和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不迂腐，不狂妄，不肤浅。他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整个星空。
“林公子，”她忽然轻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凡怔了怔。
为什么？因为她是王语嫣，是武学活字典，能帮他补全万梅剑法？因为她是姑苏王家的人，有利用价值？因为……她聪慧，执着，眼里有光？
或许都有。但似乎，又不全是。
“因为你值得。”他最终说。
王语嫣脸红了。这句简单的话，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让她心动。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如蚊蚋：“我……我会好好学的，不辜负你的教导。”
说完，她转身就跑，像受惊的小鹿，很快消失在街角。
林凡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摇头失笑。
这姑娘……
他转身，朝甜水巷走去。脚步轻快，心情莫名地好。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远处，大相国寺的晚钟再次响起，惊起一群归巢的寒鸦。
而在寺墙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林凡离去的方向。
那是个穿着灰衣的汉子，蹲在墙角，像融入了阴影。他看着林凡的背影，又看看王语嫣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林家小子，王家小姐……哼，有意思。”
他低声自语，身形一晃，消失在暮色中。
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安静的，覆盖了足迹，也掩盖了暗处的窥视。
但有些东西，雪是盖不住的。
比如悄然滋生的情愫。
比如暗流涌动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