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我将没写完的稿子放到一边,去了樱木町。我拦住附近的妇女、商贩,打探了很多春泥家的事情。但除了证实了本田所言非虚,关于春泥搬家后的行踪仍是一无所知。那附近大多是带有偏门的中等住宅,邻居之间也不会像住在大杂院里的人一样聊天,大家只知道这户人家没有告知去向就搬走了。当然,大江春泥连门上的名牌都没有挂,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小说家。就连开着卡车来取行李的搬家公司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我只好无功而返。
别无他法,我只能在赶稿的间隙日复一日地给本田打电话,打听进展,然而却一直没什么线索。五天,六天,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就在我们做着这些的时候,春泥那边正稳步推进着他念念不忘的阴谋。
一天,小山田静子打电话到我家,说是发生了一件很让人担心的事情,想拜托我去一趟。大致是说她的丈夫不在家,信不过的用人也被她支走出了远门,她正等着我过去。她好像没有用家里的电话,而是特意用公共电话打给我的。虽然就说了这些,但她还是犹犹豫豫的,中途有三分钟还挂断了电话。
趁着丈夫不在,支走用人,偷偷地把我叫过去,如此诱惑的邀请让我有些心神荡漾。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立刻应承下来,拜访了她位于浅草山之宿町的家。
小山田的家位于两排商店之间道路的深处,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有点儿像旧时的别墅。虽然从正面看不出来,但总让人觉得会有一条大河在屋后流淌。和别墅外观不相称的,是绕宅邸一周的水泥墙,看上去像是新建的,极其土气(墙顶上甚至还固定了防贼用的玻璃碎片),还有立在主厅后的一栋二层洋楼。这两处地方和古朴的日式建筑实在不协调,给人一种暴发户的俗气感。
递上名片后,一个村姑打扮的小女佣带我去了洋房那边的接待室,静子正一脸惆怅地等在那里。她不停地为将我叫来的失礼向我道歉,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先看一下这个。”她将一封合上的信递了过来。静子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一边看向身后,一边朝我靠拢过来。果然还是大江春泥的信,不过内容和之前的略有不同,就将全文都贴在这里吧。
静子,我似乎能看到你现在痛苦的样子呢。你在对丈夫保密、想要查出我的行踪这件事上费了不少功夫,这我也很清楚。不过,没用的,你还是放弃吧。就算是你有勇气向丈夫坦白,交代我威胁你这件事,结果也不过是麻烦警察,你们是找不到我的。从我以前的作品里你应该也能看出我是个多么小心谨慎的男人,难道不是吗?
好了,我的小试探到这儿就该结束了。我的复仇事业好像是时候进入第二阶段了。关于我的试探,我先告诉你一点儿秘密。我为什么能够如此精确地知道你每晚的举动呢?你大概也能想象,自从找到你以后,我就像个影子一样缠着你。你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我的,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你的身影,无论你是在家里还是外出。我已经彻底变成了你的影子。作为你的影子,说不定我正躲在某个角落,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你在读这封信时颤抖的模样呢。
你也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当然也看到了你们夫妻俩亲热的场面。我自然是妒火中烧,这是我最开始制订复仇计划时所没有料到的。不过,这非但丝毫没有妨碍我的计划,嫉妒反而成了让我的复仇之心猛烈燃烧的燃料。而且,我还意识到在我的计划上稍做修改更能有效地达成我的目的。倒也没什么大的改变。在最初的计划里,我打算捉弄完你,让你害怕得不能再害怕了,再慢慢取你性命。不过,这段时间你都在炫耀你们的夫妻关系,我就想呢,在杀死你之前先当着你的面杀了你丈夫,让你充分品尝一下悲伤的滋味,然后再解决你。这么做应该会效果奇佳吧。于是我就敲定了这个方案。不过我不急着下手,我做事从来不着急。要是你读完这封信以后,还没来得及体会到苦不堪言的滋味,我就实施了下一步计划,那得多可惜啊。
三月十六日深夜复仇者书
致静子小姐
这些残忍刻薄到极致的话,读来当真是让我禁不住毛骨悚然。我对这个没有人性的大江春泥的憎恶感一下子翻了好几倍。不过,如果连我也害怕的话,又有谁能安慰这个惹人怜爱、有些萎靡不振的静子呢?我只能强装镇定,不停地劝她说这封恐吓信不过是小说家的胡思乱想。
“先生,麻烦您声音轻一点儿,可以吗?”
我费尽口舌安慰静子,然而她却没心思听,像是被其他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时不时地盯着某个地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而且还把声音压得很低,就像有人在偷听一样。她的嘴唇已经苍白到和面色难以区分了。
“先生,我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但那样的事能是真的吗?”静子喃喃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这副模样不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发生什么了?”受静子影响,我也不由得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
“平田先生就在我家里。”“在哪个地方?”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愣了愣神。
静子下定决心了似的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招呼我过去。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莫名有些激动,跟在了她的身后。中途她注意到我戴了手表,没有缘由地就让我摘掉。折返回去后,我将它放到了桌子上。之后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短短的走廊,进入了日式建筑的内厅,进入静子的卧室。静子拉开隔门的时候一脸惊恐,就像不远处藏着歹徒一样。
“真是奇怪。你说那个男人大白天潜入你们家,这会不会是错觉呢?”
我刚开口这样一说,她就吓了一跳似的打手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了房间一角。她抬眼望向天花板,示意我仔细听。
我们定睛望向对方,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站了有十分钟。虽然是白天,但毕竟宅邸面积大,这个房间又在最里面,所以没有丝毫响动,安静得似乎连耳朵下面血液流淌的声音都听得见。
“能听见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吗?”过了一小会儿,静子用小得难以听清的声音问我。
“没有。钟表在哪里?”
静子又沉默下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心来似的说道:“已经听不见了呢。”随后,她招呼我回到了洋房内原来的会客室。她的呼吸有些异常,向我说起了那件奇怪的事。
当时她正在内厅缝些东西,女佣将那封春泥的信(刚刚展示的那封)递了过来。到了这个时候,静子已经能看一眼信封就知道是春泥的来信了,她接过信封,心下一阵难以名状的恶心。不过,要是不拆开看看会更加不安,于是她就战战兢兢地拆开信封,读了起来。看到事情都已经波及了丈夫,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她莫名地站起身,走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当她停在衣柜前的时候,头顶上似乎传来了虫鸣似的非常微弱的响动。
“我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耳鸣了。但是我屏住呼吸仔细一听,听到的确实是一种和耳鸣不一样的、金属轻轻碰撞似的‘咔嗒咔嗒’的声音。”
这也就是说,天花板上的隔层里藏着人,那个人胸口的怀表指针一秒一秒地走着。除此之外,静子联想不到其他任何可能。当时是因为距离很近,再加上屋内十分安静,所以神经高度紧张的她才能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金属碰撞声吧。会不会是位于其他方位的钟表所发出的声音像光线反射一样反射了,所以听起来才像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呢?静子搜寻了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却并没有发现周围放有钟表。
她突然想起了信上那句“作为你的影子,说不定我正躲在某个角落,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你在读这封信时颤抖的模样呢”。她抬头一看,那块天花板恰好微微翘了起来,裂开的缝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甚至觉得,在缝隙深处的一片漆黑中,春泥的眼睛正闪烁着微光。
“是平田先生在那里吗?”这个时候,静子一瞬间异常激动了起来,她怀着自投罗网的心情,簌簌地流着眼泪,和天花板上的人说起话来。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你能舒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是被你杀了,我也不会怨恨你的。但是请你饶了我的丈夫吧。我对他撒了谎。想到那个人要因我而死,我就害怕得不行。求你了,求你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却是发自内心的央求。然而,上方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她从一时的激动中清醒了过来,泄了气似的在原地站了很久。上面还是有微弱的钟表声,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响动。仿佛有一只阴兽在暗夜里屏住呼吸,哑巴似的一声不吭。在这异样的寂静之中,她突然陷入了极端的恐惧。她在家中再也待不下去,拔腿从内厅中逃了出来,不自觉地就跑到了大门口。这时,静子猛然想到了我,就慌忙跑进了那边的电话亭里。
听着静子的讲述,我不由得想起了大江春泥的那篇惊悚小说《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如果静子听到的钟表声不是错觉,春泥真的藏在那儿的话,那他就是将小说中的设想原封不动地付诸了行动。果真是春泥的行事作风。正因为读过《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我不仅无法对静子那乍一听很荒唐的故事一笑置之,连我自己都禁不住瑟瑟发抖,甚至产生了幻觉。似乎肥头大耳的大江春泥正戴着鲜红的尖顶帽,身穿小丑服,在黑暗中得意地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