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过去,陈乙仍然没醒过来,而京城里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理寺、鸿胪寺以及丽水大营一夜之间同时出事的消息很快便再次轰动京城,这其中当然有前两者俱为钦差专属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实际上这件事之所以在短短时间内轰动京城,却恰恰是因为后者。
丽水大营主将铜人金刚死在了大理寺,当京兆府尹亲自把此事按例通报下去的时候,铜人金刚原先手下的十几位将官竟然突地联合起来,擅自行动,不仅当场挟持了这位京兆府尹,更是直接率部闯入京城,浩浩荡荡的包围了大理寺。
此事性质不可谓不恶劣,据说内阁首辅洪老太师当场便雷霆震怒,亲自命令兵部要求这些已经目无法纪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的将官全部脱下甲胄,发配到辽东马场去喂牲口。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将官竟然连兵部命令都视而不见,还扬言他们只是想要要回大将军的尸体,给了别说喂牲口,就是发配到南疆的不毛之地也毫无怨言,可如果朝廷连这一点都不能满足的话,丽水大营包围的就不止是一个大理寺了!
这显然已经有了造反的味道!
为首的是一位宋姓都尉,是京城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家的嫡长子。宋家专营火器生意,可以说是独霸朝廷每年的火器军备,也正因如此,宋家儿郎大多习武从军,只是都不会真正进入相对危险的边境军旅,通常就在京城北大营丽水大营和南大营柳山大营两者之间做个选择,谋一份军中差事,以增强宋家在军中的地位。
宋家老祖宗和家主闻听此事以后,吓的胆都破了,连忙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连滚带爬的赶到大理寺,可任你是苦口婆心还是晓之利害的劝了半天也没见效果,这位嫡长子宋仁投愣是油盐不进。一把精钢大刀插在大理寺门口,就连那块上百年的獬豸石碑也被他一刀劈断,放了狠话说,如果今天从大理寺里边先出来的不是铜人金刚大将军的尸体,那无论是谁,下场就有如那块破碑!
大理寺众多官员全部义愤填膺,老跛子的死仇还没找他们算账,却竟被他们反咬一口,恶人先告状!可一干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在真正看到整齐列队的凶悍兵卒后又不由的迟疑了一下,再看到那柄精钢大刀后,几乎没了声音。
除了寥寥几人,一位是大理寺的主薄吕文卓大人,站在门口大骂了一天,最终被那宋仁投一刀砍成了两截。
与吕大人一同开骂的还有一位大理寺少卿王璞瑞王大人。王大人素来说话一向以铁面无私的刘永仁大人为楷模,所以对那位钦差小公子并无好感,前几日甚至称病在家休养,直到昨天听闻了老跛子的噩耗,这才赶来了大理寺。不过可惜的是王大人并没有在吕大人被剁成两截后选择撞死在那石碑上,反而呆若木鸡,被那宋都尉用刀鞘把脸都拍红了,最后那宋都尉哈哈大笑,讥讽道:“大谆养你们,有什么卵用?”
这下大理寺是真的彻底没声音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钦差和寺卿无能,只能暂避锋芒,等待洪老太师定夺。只是事情没彻底查清楚之前,想要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抢走铜人金刚那刽子手的尸体,简直做梦,我王璞瑞第一个不答应!吕大人和董跛子的仇,我王璞瑞更是与宋仁投不共戴天!”
左右脸颊都肿了老高的大理寺少卿王璞瑞大人灰头土脸的回到大理寺后,恶狠狠的撂下这一句狠话,其余官员都默不作声,有的轻轻擦泪,有的唉声叹气。而其实应该真正站出来做主的陆相如却一直在一旁闭目养神。王大人说完狠话,大口喝了一口茶水,瞧见了这位不争气的顶头上司,更是气的浑身颤抖,刚入口的茶水全喷在地上,冷哼道:“各位请放心,就算洪老太师也怕,我王璞瑞也绝不做那缩头乌龟,下一个血溅五步的人,必是我王璞瑞,只求各位大人能念及旧情,照顾好我的妻小!”
大理寺同僚们偷偷瞄向陆相如,可只见他仍是默不作声,都长叹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京城百家灯火,天上月亮又圆似玉盘,算算日子,今年竟然只剩下半个月就过年了。
鼎极轩上,一处登高远望的极佳位置摆放着一张檀木方桌,桌下两边摆放了两个精致火炉。
人高马大的珲郡王此刻正站在栏杆边上,望着大理寺周遭围起的一圈又一圈火把,眼神兴奋,攥紧拳头用力挥舞了一下,激动道:“这下看他怎么收场,哥,你这事儿干的真漂亮!!”
坐在方桌旁惬意的烤着火,两只手还不忘捧着一壶热茶的洛亲王淡淡道:“伤不到筋骨,不过给这位钦差大人一个教训还是有必要的,不然他还真不把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了,竟然敢直接当着你的面杀善扑营。”
“哼!要不是那天有黄羊老东西在,我说不准心一狠就给你除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屁钦差!”珲郡王眼眸闪过一丝厉色,恶狠狠说道。
“胡闹!”洛亲王轻骂了一声,端起茶壶轻抿了一口,“跟你说了多少遍,杀他还不是时候,况且他查遗诏的案子对我们的利害尚在不明,万一老皇帝真传位给我,那杀了他多可惜!不过如果他真是赵乙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珲郡王咝了一声,狐疑道:“二哥,你说那遗诏真的丢了?我怎么越想越不对劲,如果遗诏真丢了,那老皇帝完全可以再立一份啊,可为什么却偏偏留下了敕封清凉山和钦差的两道诏书?”
洛亲王眼神眯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珲郡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继续道:“还有啊,照理来说那狗貂寺对咱们父皇忠心耿耿,应该不会有什么监守自盗的可能,可全天下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从这老太监眼皮子底下把遗诏偷走?”
洛亲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点头道:“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位以往每次都是断案如神、雷厉风行的钦差小公子,这次却迟迟不去司礼监查明真相的真正原因,你能想到的,人家早就想到了。除了三位天道宗师,天下间断无可能再有人做到从孙貂寺眼皮子底下偷走遗诏。即使孙貂寺在阳关境界时,江湖武评天榜上的十七位参商意高手也从不敢小瞧这位老貂寺,更何况孙貂寺已经破境参商意,假以时日,或许和那地剑山曹郸也有望争夺天下武功第四的名号。”
“可话又说回来,这三位天道宗师的可能性其实也不大,否则陈乙就不会在大理寺愁眉不展了。第一无极观老道士必然不可能;第二龙虎山飞升道人这些年据说也一直守着那座莲花池,可能性也不大;最后就只剩下北地烂柯寺的六目迦叶,然而烂柯寺虽庇护着草原上的百姓,却也仅仅是庇护,这么些年下来,何曾听到过烂柯寺做过有损中原的事情?就连咱们大谆每十年一次的佛道之辩,他们都不参加,唯恐伤及中原的佛道平衡。所以偷走遗诏的事,我想应该也不至于是他们做的。”
珲郡王脑子晕,不耐烦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他奶奶的何方神圣偷走的?他偷走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搅浑这潭浑水?真他娘狗娘养的!”
洛亲王鼻尖微哼了一声,道:“放心,这个陈乙一定能帮咱们查出来事情真相,父皇信他,我们没理由不信,一个月而已,我还等得起!”
“诶?大哥,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十五弟求那位烂柯寺六目菩萨偷走的?他十年不回京城,就待在草原边上,哪个知道他会不会和六目菩萨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反正现在京城里都传开了,说十五弟要和你争夺皇位!”珲郡王突然凑近了脑袋好奇说道。
洛亲王笑了一声,“越是传开的就越说明不可信,真正隐藏在背后的,等你知道了,你就已经离死不远了。”
珲郡王哎呦一声拍了拍额头,懒得再动脑子想,瘫在椅子上,得意道:“管他个鸟,他有四十万大军又如何?远水解不了近渴,京城善扑营、禁军、北大营和南大营都在咱们手里,六部尚书也有五个效忠咱们,要我说,等父皇丧事过后,咱们直接进宫登基不就完事了,一个洪太师,一个孙貂寺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到时候你是皇帝,号令天下,他十五弟是听命还是不听命?不听命就是造反,人人得而诛之!”
洛亲王眼眸深邃,喝了一口茶没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有些话不能和这个鲁莽弟弟明言,多年来的阴险政治斗争才有的如今这一片大好局面,可他总有一种奇怪的不安,好像一直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
可是,话又说回来,在这京城里,谁还没双隐藏最深的眼睛?
洛亲王轻轻放下手里的小紫砂壶,从怀里掏出两块木牌,一块写着内阁,一块写着十五弟。
写着内阁的那块突然被他丢在火盆里。
——
老太师一天也没好好消停,兵部尚书刚灰头土脸的被骂走以后,太师府琉光厅里,就悄无声息的来了一位儒衫中年人。
老太师抬起眼眸,微微诧异,屏退下人,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书房。”
来人点点头,竟是率先轻车熟路地悄然穿过一片曲曲折折的后花园,飞身直奔一座古朴典雅的湖心小居,按下一块凸起的青石后,整座湖心小居竟离奇的突然下沉,最终湖面只剩下圈圈涟漪。
而在琉光厅里的老太师在那儒衫中年人走了以后,先是招呼下人闭门谢客,然后从一座书柜里的暗格中取出一条古铜色长匣,这才同样悄无声息的穿过后花园,来到那座不大不小的精致小湖,只不过老太师并没有像先前儒衫中年人那样飞身至湖心,而是转动机关,从一处雕镂精美的假山口拾级而下。
两人最终在地底一处极为隐秘的天然洞穴里见面。
这洞穴方圆极大,四周都以夜明珠镶嵌照明,正中央有一片碧绿醒目的池子,池子上方用手臂粗细的铁索凌空锁着一个浑身漆黑,长满触手还不停的流着乳白色粘液的巨大怪物。老太师到达地底的时候,只见这位儒衫中年人双手掐出数道剑诀打入池中,顿时一道清亮剑光从池中泛起,如游龙一般缠绕那怪物一圈,最终没入体内消失不见。
而那怪物没多久便浑身痛苦的颤抖起来,身上不断流下的乳白色粘液也奇异的变成了绿色,可奇怪的是,这怪物一点嘶吼声音都不曾发出。
儒衫中年人收起剑诀,脸色微白,转头望向老太师,摇头苦笑道:“人力有穷尽啊,我还是老了。”
老太师微微叹了一声,神情萧索,“一年不见,你还好吧。”
中年人走过池子,来到上方台阶的竹椅上坐下,双手交叉,缓缓道:“说不上好不好,你也一样压力很大吧。自从一年前咱们在皇陵和东柳林镇分别发现了这东西和活尸,咱们便按计划分头行事,你负责在京城压下关于东柳林镇的所有案子,而我则走遍江南塞北,湘西南岭,遍访了几乎大半的摸金高手,可几乎全都是茫茫然,闻所未闻的样子。说实话,我不由得动摇,江湖里每三百年必降下一位谪仙人的传说,真的有可能是真的,否则谁能创造出这样堪比参商意武道高手的墓妖?”
老太师沉默不语,也轻轻在竹椅上坐下,每次只有在这里,他才不像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而只像个垂暮的普通老人。
中年人眉头微皱,伸手替他搭脉,担心道:“你身上的毒越来越深,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老太师苦涩一笑,“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活几天便活几天,只是放心不下这后世,皇帝把这千斤重担交给我,我怕没脸下去见他。”
老太师又蓦地爽朗一笑,“前几日去见了那位清凉山小公子,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有时候真恍然觉的他和那位先皇后有什么地方很像,可总是想不起来,跟做梦一样。哎,也是人老糊涂啊,我最初竟然也人云亦云的以为这位清凉山小公子真的就如天下传言的那般纨绔无良,仗着皇帝宠信清凉山,再加上一个天下无敌的老道士当靠山为所欲为,祸害朝堂,祸害江湖。可实际上,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做那种事的,说实话,就算装,他也装的不像。我现在愈发佩服皇帝的识人用人之术,所以那天我就有意无意的透露了点儿线索给他,关于东柳林镇。”
中年人微微讶异道:“好久没听你这么夸过一个年轻人,就算言儿,你不也总是说他心浮气躁,看似修炼坐剑稳如泰山,实则内心脆弱,不堪一击。”
“唐言出事了!”
老太师被中年人点醒,猛地想起这一茬,这才目露凝重的说道:“正想和你说起此事呢,唐言从大理寺的一位老寺丞手里不知道如何就学了一套极为诡异狠辣的剑法,据大理寺的人说,这套剑法以无畏境界搏杀阳关,最终竟是个同归于尽的下场!你想想看,这种剑法岂能是一般的剑法?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而唐言也因那位老寺丞的死失踪了!临走前,还向那位钦差小公子递出过一剑,黄羊接剑,后退半步!”
老太师一口气饱含担心的说罢,没想到中年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老太师倍感惊讶的问道。
“不错,只不过当时我分身乏术,最后再过去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没能留的下言儿。因为我发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还记得一年前我们发现的那道诡异影子吗?”
“影子?”老太师眉头皱的很深,似乎对此极为忌惮,“你是说,和墓妖同时出现在皇陵的那道影子?”
中年人点头道:“不错,它就在皇宫,而且就在那天晚上它身边一定有一位高手傍身,否则不可能给我很强的气机感应!我不敢打草惊蛇,这才退了回来,没有贸然深追。不过这已经说明我们当初的推测是正确的,皇宫里不知从什么开始,就已经存在有一股不可小觑的暗流!我断定,当时它一定在某个地方,遥遥看着大理寺的悲剧,还有东柳林镇也那么巧合地出现了一尊墓妖,只不过被老道士隔空一剑打的形神俱灭。这些事放在一起虽然看似很难联系起来,可在我眼里,和它绝对脱不了干系!”
“它,它要杀钦差?!它察觉到你了吗?”老太师想了想,惊恐说道。
“察觉倒是应该没有,至于杀钦差目前说这些言之过早,但是钦差一定在它的算计之中!”中年人说罢,忽地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上边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文字,继续说道:“这些是我一年来参考东柳林镇和皇陵的位置关系作出的简单推测,不一定对,但你可以找手下信得过的谶纬术阴阳大家帮忙看看,说不准可以找到其余的墓妖藏身之所!”
老太师心里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最终站起来作了一揖,嘴唇颤抖道:“大谆的江湖有你们,真幸运啊!”
中年人连忙也站起来,扶起这位仅仅是深深作揖就脸色苍白如纸的老太师,摇头道:“我算什么,我只是为了她,不想她在天之灵看到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国家变得破败不堪,而你们才是真正的国之脊梁!”
中年人随即笑道:“这话也就只敢跟你说说,哈哈!”
老太师重新坐回竹椅上,平复了一下气血,郑重道:“你无须自谦,这么多年没有你,别说面对墓妖、背后的那道诡异影子,就连洛亲王我恐怕也应付不来。京城六部看似听我的,可谁都知道除了礼部,其余五部都投诚了洛王爷,加上善扑营、禁军、丽水大营和柳山大营,他们是文武双全,要什么有什么。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洛王爷毕竟是收买人心,加上抓着这些尚书们的把柄威逼利诱,这才控制了五部,可他能抓把柄,别人就不能吗?你这些年抓的把柄何曾比他少了?”
“正是因为有你,所以看似投诚给他的五部却全是我的人,也正是因为有你,才发现了原来看似忠心于我的礼部尚书却一直在给我下毒。”
“洛亲王是想着这招关键后手最终出其不意,是想着万事俱备只欠遗诏,遗诏不成立即造反!可他不知道的是,只要他敢动,我们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他成为孤家寡人!曹先生,这些的一切,你都居功至伟啊!”
老太师最后挥舞袖子,神色间布满遗憾却又神采飞扬,道:“可惜我这辈子已经没机会了,要是真有来世,真想像你一样做个游侠剑客,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中年人沧桑苦笑,半晌喃喃自语道:“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