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柳林镇位于京城东南二十里的位置,陈乙一行三人驾着一辆马车深夜从南门出城,出人意料的是老瞎子竟然担任车夫,于是陆相如坐在车厢里极为不安,不时撩起帘子望一下路,忧心忡忡,可又担心失了礼数,所以显得左右为难。陈乙闭目养神,也并未出言安慰,只觉这位好歹武道修为已达中三境第二境离尘境的地剑山翘楚好笑。
没走多远,只听一阵急促的细碎马蹄踏过,紧接着一声洪亮的“吁”声过后,马队整齐划一的停在马车前方,老瞎子被迫勒紧缰绳,微微皱眉,不言不语。
陆相如听见动静掀开车帘,只见外边刀枪森森,火把闪耀,足有二十多号人马,全部身着本朝兵器司特别打造的锦衣软甲,这种衣甲不似寻常甲胄,乃是由江南织造局的一位奇人妙人设计,加入了软金和竹炭,不仅穿在身上轻便灵活,就是硬度也提升了好几个层次,寻常刀剑根本无法伤及内里,因此辨识度极高,本朝只有御前善扑营才有资格穿戴。陆相如皱眉问道:“可是善扑营将士?”
没人回话,马队散开,只见一人一骑缓缓走至最前方,夜色浓重,火把掩映,当陆相如眯眼瞧清楚了来人的样貌后,不由的心中大惊,开口道:“珲郡王!”
话音未落,这位向来在京城官场这个大染缸里谨小慎微的大理寺卿就要急匆匆下车行礼,可却被一只修长冰凉的手按住膝盖,陆相如转头瞧见仍在闭目养神,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钦差小公子,苦笑道:“珲郡王脾气不好,就连人人都怕的孙公公他也不怕,这在京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咱们今日有事在身,不如就由下官问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吧。”
陈乙没说话,也没松手,嘴角挂着淡淡笑意。陆相如也不知如何进退,既不敢下车也不敢放下帘子,只得尽量装出一副还算笑容可掬的表情,老瞎子突然一扬马鞭,骏马奋蹄,却因前路森然刀枪没有前进一步。
善扑营最重军纪,珲郡王不发号施令,就算前边是天下第一的老道士,也不会退后半步。
珲郡王眼神幽幽,一夹马腹,身下那匹只有脑袋上长有一撮白毛的名贵宝驹打了一个响鼻,缓缓前进,走到车厢一侧,用佩刀刀鞘击打了几下车窗,冷冷道:“清凉山小公子,哦,对了,现在应该是皇命钦差,这么晚了出城,是要干什么去?”
陆相如心神收紧,急忙抢先道:“查案,查案,珲王爷也知道我们大理寺皇命在身,刻不容缓。这不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丁点儿线索,钦差大人就赶忙出来求证了。”
“查案?”珲郡王语气不善,挑眉道,“查案不去司礼监找那老东西,出城干什么?本王看你们鬼鬼祟祟,定不是做什么好事,把钦差手令拿出来!”
陆相如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金色令牌递到窗外,不料被珲郡王看都没看就猛然一挥刀鞘打落,只听一声冷喝道:“果然是假的!”
随后这位据说皇子皇孙里武力排名第二,仅次于那位独守边疆的十五阿哥的珲郡王率先一抽刀,气势凌然道:“来人!拿下!”
陆相如大声阻止道:“王爷!不可!这怎么能是假的呢!”
二十多名善扑营精锐将士根本不管陆相如说了什么,瞬间发难,马蹄高扬,刀刀出鞘,于寒夜里平添一股瘆人杀气,径直冲向马车!珲郡王嘴角轻扬,此次擅自行动,本来就是受不了二哥洛亲王一味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前几日若不是马车里的这个胆小鼠辈身旁一直有一位上三境的女子高手傍身,他早就带人杀进大理寺,好让这劳什子钦差知道,也让那些趋炎附势递名帖、送礼物的京官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混世魔王,谁才是谁的主子!
今夜陈乙出城,城门亲信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到他耳朵,还不带那女子高手,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珲郡王眼神炽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开始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可现在想想,这四下无人的野地,就算当场格杀了,又有何证据?就算哥哥知道了,难道真会让自己偿命不成?
可下一秒,他的笑容便永远的僵住了,再接下来,就好像见鬼了一样张大嘴巴!
只见那个一身粗布麻衣的老车夫随意之极的屈指一弹,霎时间一股惊人剑气平地而起,二十骑善扑营,号称单兵作战以一敌百的精锐几乎是眨眼功夫便如秋风扫落叶一样人仰马翻,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二十骑的首领,一位已经在中三境的第一境无畏境浸淫多年的实力武将,竟是被那股平地剑气的余势削去半边肩膀,血流如注,惨嚎不止,其余兵卒虽有前方将领抵挡剑气,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断手断脚者大半!
老车夫伸出两指,一枚滴溜圆润的白色棋子如流光一样返回,他转头看向了那位再也没有半点耀武扬威的当朝郡王。
陆相如微微一叹,神情苦涩。
珲郡王如坠冰窖,瞪大双眸,这等武功,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那位坐镇大内的孙貂寺。
上三境第二境,参商意!
偌大个大谆王朝,百年江湖,无数门派兴亡,武评榜上除去三位天道真人不知境界,从第四位开始到二十位,加上一个还没来得及上榜的孙貂寺不过区区十八位参商意高手,数以千万的人停在中三境,甚至是下三境,就算有些时运、心性、天资俱是上乘的天之骄子摸上了上三境,却也大多老死在阳关了。眼前这位以棋子作剑,想必就是那排位第十四的棋剑双绝。
落了势的珲郡王先是苦笑,别说二十骑善扑营,就是二百骑,又能抵挡几剑?
可继而他就双眼通红,愤怒的发狂,为什么,为什么他区区一介贱民,就能得到如此的重视?身边随时都有一位上三境高手傍身?就连自己的亲二哥也总是对他赞不绝口?他看的出来,二哥绝不是捧杀,是真心实意的称赞和忌惮!
他,真的是赵乙吗?!
珲郡王突然哈哈狞笑了起来,他倒是希望车里的这位清凉山小公子是赵乙,如果是这样,就凭他当年的得宠,二哥就必杀之!
可惜不可能,他只是个贱民!
他一手握紧拳头,一手握紧长刀,狰狞道:“陈乙,你敢杀我吗?”
车厢里从始到终一言未发的钦差小公子缓缓睁开双眼,双手冰凉的他不得已缩手入袖,哪怕就连掀开车窗的帘子都觉寒气逼人,陆相如急忙代劳。透过小窗,陈乙只是望着地上的那枚金牌,淡淡道:“赵勋,捡起来,我只数三个数。”
“一!”
“二!”
陆相如瞳孔瞪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双手冒汗,偏偏只觉浑身冰凉,一位是如假包换的王爷,而且是洛亲王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一位是占尽了上风,却偏偏不是那以德报怨的善主儿,如果珲郡王这厮今日真的不下马去捡钦差手令,他敢担保,老瞎子的棋子一定会从他的脑壳上穿过!
国丧期间,这可是震动朝野的惊天大事!
他无法想象后果,只求着老天爷保佑,能让这个莽夫稍微低低头!哪怕就一次!
有惊无险的,在陈乙的那个“三!”出口前,珲郡王下马。
陆相如一颗心掉回肚子,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不自禁偷偷望向身边这位钦差小公子,却只见陈乙并无半点喜色在脸上,只轻声说道:“走吧。”
——
大理寺内。
大部分官员都没有私宅,吃睡都在大理寺,对于白天那位江湖武评上排名第十四的棋剑双绝老前辈,他们一众文人也没有多大感触,只是对其棋艺赞不绝口,三三两两的在饭后悄悄复盘,以求寻得一点真谛,日后再与朋友下棋,出其不意,好占尽先机。
大谆王朝虽尚武却不抑文,尤其是老皇帝在位四十五年期间,广开言路,重用文官,这与他自己喜欢诗文也脱不开干系,引的天下士子争相入朝,毕竟算是遇上一代明主,能不削尖了脑袋,施展抱负?
这一点,据说本朝太傅,兼国子监祭酒,当年的太子恩师徐敬义最初便是靠着五经博士和棋艺精湛获得皇帝青睐,步步高升,只是可惜后来太子被废黜,他自己本人也多多少少受了牵连,保留品级,却再无实权,由原来仅次于他的司业阎云正代理祭酒一职。
大理寺寺正是少有的一位上了年纪的武人,这在文官集团中显得格格不入。别人讨论诗酒棋曲,他只能喟然兴叹,要么就是面对称赞而自谦或集体表态的时候,只能滥竽充数的腼腆说一句:“俺也一样!”,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本名董耀祖的他因为年轻时对一位姑娘痴情,恰巧在探亲回乡路上碰见了一伙剪径蟊贼对那姑娘劫色,本身就武艺不俗的他心想正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英雄救美,可不料却中计坠入山谷,所幸命大被一只通体白色的猿猴所救,却还是因此断了一条腿,于是有了一个董跛子的外号。后来养好了伤回到大理寺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当年的事情真相,原来是那姑娘为了十两银子和那伙蟊贼合计害他。
自那以后,董耀祖一辈子再没碰过女人。
他在这大理寺因为无趣所以没有知心的朋友,却也没有什么敌人,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尊重他。一个人悠悠闲闲,说没出息却也在京城谋了官职,好好坏坏的除了没留下后人,其余的也算对得起名字里边的耀祖二字了。
直到去年陆相如任职大理寺卿以后,唐言经常在后边的碑林练剑,他才算有了此生第一个朋友。
唐言不爱说话,他也不爱说话,两人通常就是一个练剑,一个坐那看,只不过唐言练的是坐剑,所以就是两个人一起坐那看,看着碑林,寒来暑往。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什么,这一老一少,谁都不打扰谁,却总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些什么,因为断腿而渐渐生疏了武艺的董跛子莫名其妙的通达剑意,结合年轻时从白猿洞穴里捡到的一本秘籍,自创了一手双手剑,威力极为不俗,仅凭借剑招就可以以下三境的内力修为对抗中三境的一流高手!
这个秘密,只有唐言知道。
今日吃了晚饭,因为唐言也在的缘故,董耀祖提了一壶酒一拐一拐的早早就在后边碑林等着,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唐言过来。他不知道白天那位好像来头很大的老瞎子说了一句唐言和巫青的剑意有互通共进的成分,而唐言此刻正与巫青在前院的石桌旁静坐修行。
他等啊等,突然有人叫他:“董跛子!干嘛呢!”
他咧嘴一笑,“俺等唐大人!”
“唐大人正和青姑娘在前院里花前月下呢,还不许外人打扰,你在这等个屁!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
他微微皱眉,“是不是身上远远看有两个光圈?”
“嗯,好像是!咦?董跛子,懂得不少啊,你个下三滥的武夫也知道这种玄妙景象?哦,难怪,和唐大人待的久了,就是头牛,不也得开窍开窍?起码再看见有人弹琴不陌生不是?哈哈!”
他呵呵一笑,温顺而没脾气。
没人把他当做一个武夫,就连下三境也被说成下三滥。
他其实今天有两个秘密要告诉唐言,不吐不快。
其中一个是,他入中三境了。
第一境——无畏。
而他的双手剑法,可斩上三境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