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望舒流连青楼的第三年,我拿出娘亲留给我的玉佩。
召唤出系统,离开这个世界。
最后七天,我不再发疯吵闹。
安静地看着顾望舒与花魁夜夜登极乐。
主动在纳妾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离开的那天,是顾望舒与花魁的洞房花烛夜。
他强迫我去观礼,又看着我冷漠的神情,疯也似的掐住我的脖子。
“宋云溪,告诉我,你爱我。”
我释然一笑,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不爱了”。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拿起一旁的匕首捅进心脏,结束了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
和系统定好七天后离开这个世界,离家三天的顾望舒怒气冲冲推开我的房门。
他身上沾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是城东潇湘馆的头牌花魁,云绾绾独爱的香味。
坊间传言他与云绾绾夜夜登极乐,潇湘馆烧水的小厮,劈柴的速度赶不上烧柴的速度。
就连云绾绾一副唱曲儿的好嗓子,三天后都哑得说不出话。
“宋云溪,再用自杀这种手段逼我回来,我决计不会管你。”
描眉的手一顿,我从铜镜中看向顾望舒。
明明还是记忆中的剑眉星目,熟悉的一张脸却越看越陌生。
一如从前允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顾望舒,仿若我的大梦一场。
我继续描眉,语气平淡:
“以后不会了。”
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昨夜我在房檐挂上白绫,如同往常那样,用自杀的方式,逼顾望舒从云绾绾的床榻上抽身回家。
可他一夜未归。
我守着天边的月坐了一整晚,不明白以前那个连我受一点小伤都要大惊小怪的顾望舒,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天将破晓,我终于想清楚。
不为什么,他只是不爱了。
顾望舒,不爱宋云溪了。
我拿出娘亲离开前留给我的玉佩,召唤出系统,答应离开。
十年前,我和娘亲一起来到这个世界进行任务。
她负责还山河一片清明,我负责攻略丧父丧母、悲苦偏执的少年顾望舒。
我陪他一起长大,一起上战场,一起在浴血的土地上插上胜利的战旗。
我也看着他从任人打骂的小乞丐,成长为人人称赞的少将军。
五年后任务完成,娘亲决定离开。
顾望舒像是预料到什么,红着一双眼,抱了我一夜没撒手。
我心软了,放弃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唯一机会。
娘亲用全部的任务积分,为我求来一条退路。
她说:“如果哪天他负了你,你就用这块玉佩召唤出系统,来找我。”
从前我坚信,这辈子都不会用到玉佩。
可现实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成亲后的第三年,顾望舒频繁出入潇湘馆。
只因馆里多了一个会唱曲儿的云绾绾。
顾望舒让我知道,真心,的确瞬息万变。
见我乖巧地应下,顾望舒微微诧异,但很快换上欣慰的笑。
他走上前抱住我:“云溪,就知道你会理解我。”
“你放心,我和云绾绾,只是玩玩。”
“我爱的人,一直都是你。”
这样的话,顾望舒三年间和我说过很多遍。
我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歇斯底里,再到绝望麻木。
我们的爱,也从炙热,到不甘心,最后沦为腐烂败坏的鲜花。
一边舍不得丢弃,一边发烂发臭,令人作呕。
他在我脸颊落下一吻:
“云溪,等玩腻了,我就回家。”
顾望舒说得温柔,我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用了三年时间等他浪子回头,换来的是他变本加厉。
昨晚跑去报信的绿芜哭着回来,她跪在我面前:
“夫人,将军说,说您要是想死,就赶紧死,别去碍他的眼。”
我闭上双眼。
顾望舒,我不等你了。
我也如你所愿,马上,就会死了。
顾望舒还没“玩腻回家”,先带给我云绾绾有孕的消息。
他站在我面前,尽管小心遮掩,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眼底的欣喜。
“云溪,顾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你放心,等把绾绾抬进门,她生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放在你膝下抚养。”
如果是几天前的我听到这种话,一定会和顾望舒大吵大闹。
质问他叫外面的女人有了孩子,有没有想过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陪他在战场出生入死的那几年,天寒地冻,彻底伤了我的身子。
太医曾为我诊断,终生再难有孕。
得知结果的顾望舒抱着我红了眼,亲口和我承诺有没有孩子不重要,他只爱我。
可如今不过短短几年,他期待着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但算了。
我很快就要离开,纠结太多只会徒增伤心。
我平静地看着他,朝他伸出手。
他一愣,问:“什么?”
“纳妾文书。”
律法规定,凡七品以上官员纳妾,需正妻签字同意。
顾望舒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同意。
直到我在文书上签完字,他还没回过神。
我叹口气,招呼绿芜把顾望舒请出去,我要休息。
卧房门关上的那刻,顾望舒突然冲进来。
他皱着眉看我,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烦躁:
“你又在闹什么?”
“我没有闹,”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顾望舒,从始至终,我都很认真。”
从前爱你是认真的,现在要离开你,也是认真的。
许是我的话刺激到了顾望舒,他先是一怔,而后猛地抓住我的手,脸上的不喜几欲溢出来:
“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宋云溪,你真是好手段。”
他深吸一口气:
“我只问你一句,我要纳云绾绾为妾,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我推开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云小姐有孕,是好事。”
“更何况她入了府,也能多一人替我照顾你。”
“人人都欢喜的事,我为什么要介意?”
顾望舒目光一沉,死死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我盯出一个窟窿。
我无惧与他对视,看着他眸中倒映着的我的身影模糊又清晰。
终于,他咬牙切齿道:“好好好!”
“宋云溪,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愿!”
顾望舒甩开我,摔门离去。
如我所愿?
明明是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心,现在反过来怪我。
我目有讥讽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沉默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顾望舒纳妾的时间,定在我离开那天。
但他当天下午就把云绾绾接回了府。
他将她安置在我的隔壁,给她买来的养胎补品,堆满了整个院子。
白日他二人在我面前如胶似漆。
夜里我听他二人在床榻恩爱缠绵。
我越发平静,顾望舒却越发阴沉。
他终日铁青着一张脸,面上的神情叫我捉摸不透。
但我不琢磨,也不想琢磨。
十年相伴,五年共枕,都能同床异梦。
何况现在,还多一个云绾绾。
更是剪不清,理还乱。
距离离开还有两天,我开始收拾东西。
顾望舒送我的饰品,顾望舒亲手作的画。
以及他在佛像前跪了三天三夜,鲜血染红了身下的蒲团,给我求来的佛牌。
木质佛牌小小一枚,上面刻满密密麻麻的祈福经文。
顾望舒把它捧到我面前时,说盼我顺遂,一生无忧。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满心满眼都是我的顾望舒,会爬上云绾绾的床。
从此他沉醉温柔乡,我成了无足轻重的窗外事。
我擦干脸上的泪,把这些东西一起扔进火堆。
我看着我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一点点烧成灰。
最后,被风吹散。
顾望舒就是这个时候踏进的院子。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现在我面前。
他一扫空荡荡的房间,神色晦暗不明:
“你的东西呢?”
我抬眸看着他,看这个我曾爱了十年的男人。
马上就要离开,好像爱恨对错都已经不重要。
我叹口气:“还记得,成亲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成亲那天,顾望舒挑起我的红盖头,将我抱在怀里。
他说终于有了一种真实感,从前我在他身边,他总觉得下一刻我就会离他而去。
我拍着他的后背,把攥在手心的玉佩锁进柜子,告诉他:
“我永远都不会走。”
“可如果你背叛我,我会让你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我。”
顾望舒一愣,似是记起我那晚说的话。
他俊美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面有愤怒,可语气带着些许慌张:
“宋云溪,我说过不喜欢女人耍小聪明!”
“你又在胡闹什么?”
“将军不好了!”
突然闯进的小厮气喘吁吁地站在顾望舒面前:
“绾绾小姐肚子疼,您快去看看吧。”
顾望舒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急切地看向小厮:
“怎么突然间肚子疼?有没有叫大夫?”
边问,边往门外走。
等一只脚迈出门槛,顾望舒才想起屋子里的我。
他转过身看着我。
他面上有挣扎,有犹豫。
许久,他叹口气,放低姿态开口:
“云溪,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去吃你最爱的城西桂花糕。”
他的话语诚恳,眼神也真切。
从前,顾望舒记得我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事。
现在,他连我不喜欢吃桂花糕都忘了。
城西的桂花糕十里飘香,分明是云绾绾最爱的点心。
我对他微笑:“不用了。”
顾望舒原本温和的脸,骤然冰冷。
顾望舒纳妾当天,京城十里红妆。
从潇湘馆抬出来的聘礼和嫁妆,第一箱都进了将军府,最后一箱还没出潇湘馆的门。
甚至云绾绾身上的嫁衣,用的都是正妻规格的大红色。
茶馆说书的人醒木一拍,只说这阵仗,比五年前顾将军迎娶将军夫人时还要大。
绿芜替我不值,委屈得直掉眼泪:
“夫人,这算怎么回事啊?将军怎么能这么对您?”
我笑着擦干绿芜脸上的泪。
她还小,不懂情情爱爱。
爱一个人时,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正如现在的顾望舒对云绾绾。
不爱的时候,连相见,都是两相厌。
就像我和顾望舒。
倒计时三个时辰,我接过云绾绾敬到我手中的茶。
顾望舒薄唇紧抿,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倒计时两个时辰,我听知宾高喊“送入洞房”。
顾望舒在席上喝完了整整两坛酒。
倒计时一个时辰,小厮唤我,说顾望舒要我前去伺候。
我将玉佩戴在脖子上,跟着小厮来到新房。
新房中,顾望舒一身酒气,醉眼迷离地靠在椅子上。
他见我来,先是直直地看着我,而后放声大笑。
“宋云溪啊宋云溪,你竟然真的来了。”
他踉跄着步伐走到我面前,钳住我的下巴逼我看他:
“你为什么要来?”
我温顺地回答:“你让我来的。”
顾望舒一怔,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诧异。
他松开我,后退几步,半眯着眸子上下打量我。
他的眼中有不解,有难过,有愤怒,慢慢变成我看不懂的惶恐。
顾望舒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安静。
安静到让他感觉不到我对他的爱。
安静到好像下一刻,我就会离他而去。
脑海中出现的“离开”二字突然击垮了顾望舒的防线。
他疯也般的冲上前,将我抵在座椅上,掐住我的脖子:
“说!宋云溪,说你不会离开我!”
我沉默。
胸口的玉佩隐隐泛起红光,脑海中有个声音提醒我,
一盏茶后,我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
“说啊!”
没得到我的回答,顾望舒的神情更加痛苦、癫狂,他手上的力气加大。
我开始觉得呼吸不顺,一张脸慢慢胀红。
他靠近我,偏执、疯魔地凑在我耳边:
“宋云溪,告诉我,你爱我。”
“只要你说,我就把云绾绾赶出去。”
他的眼神既恐慌,又期待。
好像爱我,又好像疯子。
胸口的玉佩慢慢发烫,红光渐渐笼罩住我的全身。
系统声音响起:
“时空大门已开启。宿主在此世界死亡后,便可抵达原宿主所在世界。”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我回想起和顾望舒的点点滴滴。
他爱我的,伤害我的。
这些画面在回忆里渐渐模糊,直至我只能看得清眼前顾望舒的脸。
我抓住他扣在我脖间的手,对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顾望舒仿佛意识到什么,他的瞳孔骤然放大,神情愈发惶恐。
他无意识地摇着头,一只手颤抖着伸向我,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我在他错愕、悔恨的眼神中,抓起一旁的匕首,轻轻开口:
“不爱了。”
然后,决绝将匕首,捅进自己的心脏。
第二章
直到胸口的血渐渐干涸,我的身体彻底冰冷。
顾望舒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愣愣地抱着我,小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云溪,云溪?”
无人回应。
空旷的房间,只有风吹过红绸,拍打窗柩地声音。
我和顾望舒,相遇在一场大雪中。
十年前,顾望舒与父母遭仇家追杀。
父母为了保护顾望舒,惨死敌手。
顾望舒为逃避追杀,只能扮作乞丐,一路乞讨进京。
离京数十里,天降大雪,顾望舒在破庙中躲雪。
寒冬腊月,他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看着入目数十里,全都是白茫茫一片。
十四岁的顾望舒,突然就失去了活着的欲望。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父母,想如果没有他这个拖油瓶,父母本能逃脱。
全都是因为他,才害得父母身首异处。
他掏出怀里的匕首,试探着往胸口的方向刺。
刀尖入肉,顾望舒看到了雪地中的一抹红。
他犹豫着走过去,看到冻死在大雪中的、小小的宋云溪。
那一瞬间,顾望舒似看到了同病相怜的自己。
他把宋云溪拖进破庙中,把自己唯一一件保暖的衣服盖在了宋云溪身上。
他没有想什么,只是觉得宋云溪需要这样一份温暖。
雪势渐弱,顾望舒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旁边的干稻草。
我穿进宋云溪的身体里,醒来的时候,破庙已经浓烟滚滚。
十岁的身体饥寒交迫,我使出浑身力气,
拉出已经缺氧昏迷的顾望舒,背着他,半夜敲开医馆的门。
大夫说好在救治及时,顾望舒的身体并无大碍。
我拍着胸脯说幸好幸好。
再晚来一会儿,别说能不能完成任务,就是能不能活着救出顾望舒,都是问题。
第二天,顾望舒从昏迷中醒来,我爬上医馆的床。
在顾望舒震惊的眼神中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醒了。”
后来,顾望舒总问我是不是会什么独门秘籍,又或者我真的是鬼。
我拖着下巴告诉他别乱想,然后再补充一句:
“我是老天派来救赎你的仙女。”
顾望舒怔愣地看着我。
他清楚地记得,那晚他把宋云溪拖进去时,
宋云溪早就没了呼吸,身体也已经僵硬。
可他现在抱住她,身体暖暖的,也软软的。
顾望舒冲着我笑,一脸认真:
“云溪,你就是仙女。”
不然,也不会突然降临至他的身边,拯救他。
顾望舒像是一个提线木偶,紧紧地抱着我。
我身上的血,在他的喜袍上晕染出深色的痕迹。
风一吹,大厅时明时暗。
云绾绾从卧房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惊恐大叫,叫声引来顾望舒责怪的眼神。
他出声训斥:
“小点声,别吵醒了云溪。”
云绾绾颤抖着走到顾望舒身边,看着他怀里毫无生气的我。
“将,将军,夫人她死了。”
“你闭嘴!”顾望舒猩红着一双眼看她。
“云溪只是累了,睡着了。”
他小心抚摸过我的脸颊,温柔地将我脸侧的长发捋至耳后:
“云溪,好好睡吧,明天早上我会叫你起床。”
云绾绾被顾望舒这般模样吓到,她扶着肚子跑出新房。
“来人啊,快来人。”
新房外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夫人死了!”
脚步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倒吸气的声音。
将军府的下人,以及一些还没离开的宾客全都涌进新房。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我身下晕开的一小滩血迹。
跟了顾望舒十年的管家小心翼翼凑上前:
“将军,松开夫人,叫夫人好好走吧。”
“不!云溪没有死,她说过,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顾望舒看着管家,像是在看仇人:
“你滚!你们都给我滚!”
他疯也似的把所有人都赶出新房,连同身上还穿着喜服的云绾绾。
云绾绾哭成了泪人,她拍打着门板:
“将军,你不要我,难道也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顾望舒神色一顿,抬手捂住我的耳朵:
“云溪乖,她都是在胡说。”
“这辈子,我只和你生孩子。”
他将我抱上婚床,躺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
“今晚,我们一起睡。”
顾望舒把我搂在怀里:
“云溪,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云溪,你是在怪我吗?”
“云溪,你身上好凉。”
他抱我抱得更紧了些:
“没关系,我抱着你。”
“等我再一睁眼,你会像十年前那样,趴在我的床边,对我微笑。”
他做着美好的幻想,沉沉睡去。
梦里,我陪他走过荒无人烟的大漠,翻过危机四伏的雪山。
我看着他笑,陪着他哭。
天亮了,阳光透过窗户,照上床上的一双身影。
顾望舒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没有睁眼。
他拉拉身边的我的手。
僵硬,冰凉。
顾望舒终于明白,我不可能再回来。
他也终于,落下一滴泪。
将军府的红绸换上白幡,路过瞧见的人,皆是唏嘘。
顾望舒守着我的棺木,眼底布满红血丝。
他想起那日我将匕首捅进心口的决绝,以及说出的那句“不爱了”。
顾望舒看着黑漆漆的棺木:
“云溪,你还是怪我。”
“你怪我没有遵守承诺,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喜欢上了云绾绾。”
“还把她抬进府中,让她有了孩子。”
“云溪,如果我去陪你,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从身后传来,顾望舒大喜。
他慌忙回头看,却在看到来人是绿芜的瞬间,
一张惊喜的脸,重回悲伤。
绿芜走到棺木前,在前面的铁盆里烧了几沓纸钱。
她看着黄纸渐渐烧成灰烬,又在香炉里点上三炷香。
绿芜看向顾望舒:
“将军,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离开前,我曾将绿芜的卖身契还给了她。
嫁进将军府的五年,绿芜待我极好。
我希望我走后,她能回归自由身,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
顾望舒垂下眼眸,不知想了什么,总之他点点头。
“整个府里,你和云溪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他看向绿芜:“云溪走前,可否给我留了什么东西?”
顾望舒这两天翻遍了我居住的房间,惊恐地发现,
有关我的全部东西都消失不见。
他哭着跪倒在屋子里,说我当真是好狠的心。
绿芜想起我留给她的信,点头。
顾望舒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爬起来,走到绿芜身边,伸出手:
“快给我。”
可绿芜又摇头。
顾望舒不解。
“将军,夫人只给您留了一句话。”
顾望舒紧紧地盯着她。
“夫人说,生同床,死,不愿同穴。”
其实不是一句话,而是一封信。
可绿芜知道,我宁愿烧光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不愿让顾望舒睹物思人。
这封信,也一定不想留在顾望舒手中。
所以她看完,便烧了。
顾望舒的神情彻底沦为失望。
他禁不住后退几步,看向我的棺木,无助苦笑:
“云溪,这像极了你的性格。”
他看向绿芜: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棺木下葬的第三天,云绾绾再次见到顾望舒。
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扑进顾望舒的怀中。
“将军,妾身还以为您忘了我。”
云绾绾哭得伤心欲绝,流下的泪沾湿了顾望舒的衣服。
负责伺候云绾绾的婢女焦急劝解:
“莫再哭了,您还怀着身子。”
顾望舒空洞的眼神看向云绾绾,推开她。
“将军?”
云绾绾不解地看着他。
“从前,”顾望舒顿了顿,“是我对不起你。”
“将军何来对不起妾身一说?”
云绾绾恐慌。
“绾绾是戴罪之身,得将军宠幸,才得以逃脱千人枕的命运。”
“将军救了绾绾,绾绾此生此世都要伺候将军,报答将军。”
顾望舒摇摇头:
“不必了。”
顾望舒唤来管家,在云绾绾难以置信的视线中,将一碗堕胎药放在桌上。
“喝了它,我会对外宣称你暴毙而亡。”
“然后送你到江南,你可以过新的生活。”
“不要。”云绾绾护住肚子,“将军,妾身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
“你就算不要妾身,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
顾望舒看着云绾绾的一张脸。
从前他沉迷云绾绾,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和我极像的脸。
可性格却全然不同。
我聪明独立,她温柔体贴。
在云绾绾那里,他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
男人需要的崇拜,云绾绾给了他十成十。
后来,他便越发沉迷这种感觉,也在无形之间,将我越推越远。
回忆起自己的荒唐,顾望舒满脸痛苦。
他留下一句“对不起”,匆匆逃离。
当天晚上,云绾绾的院子里传来痛苦的叫喊。
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院子。
顾望舒躲在书房,一遍又一遍描摹我的画像:
“云溪,我只有你了。”
“你回来吧。”
就像十年前一样。
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念想。
只要他不说,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像那个大雪夜一样。
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拯救他,陪伴他。
从旧世界脱离,我来到新的世界。
娘亲对我的出现既惊喜,又早有预料。
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拉着我的手,介绍新世界的一切。
这个世界与我之前到达过的所有世界都不一样。
这里不仅有高度发达的文明,还在律法上明文规定:一夫一妻。
看着我对着这“四个字”愣神,娘亲叹口气,说可以把这个世界看作是从前世界发展几千年以后的样子。
我愣愣地点头,感慨从前我争了这么久的承诺,在几千年后成了常态。
说不清是难过,还是为现在庆幸。
我在娘亲的带领下很快适应这个世界,还以现在的身份,在街边开了一家花店。
时间一晃,三年已过。
上个世界的十年渐渐在记忆中模糊,只有偶尔的夜晚,我梦到顾望舒抱着我哭,和我说对不起。
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顾望舒。
可那天我结束了营业,回到家的时间已经接近凌晨。
娘亲还没睡,坐在桌边忧心忡忡地等我。
“怎么了?”我问。
娘亲叹口气,当着我的面,召唤出系统。
在系统的告知下,我才知道。
自我死后,顾望舒沉寂了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丧妻悲痛,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可他不仅没有好,反而越来越疯魔。
他到处寻找和我很像的女子,将她们一个接一个抬进府中。
顾望舒没有对那些女子做什么,只是每天坐在房间里,看着这些女子悼念我。
有时喝多了,他会抱住其中一个。
可一旦她们贴上来,他又会很快清醒,认出这不是我。
他会将屋里所有的东西砸碎,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系统说:所有的世界其实都是以某个人为中心的小说世界。
我和娘亲穿越进不同的世界完成任务,其实是进入小说修复其中的漏洞。
而上个世界,主角就是顾望舒。
原定的故事走向,是我救赎顾望舒,在我死后,顾望舒与云绾绾恩爱到老。
可系统没有想到,我对顾望舒的影响这么大。
他竟然违背了原有的设定,不仅赶走了云绾绾,心底还越发偏执。
完全脱离了故事线。
所以系统这次出现,就是为了让我回去,好好劝说顾望舒。
让他放下执念,最起码可以维持世界的稳定。
我听完,一时难以消化这些信息。
原来我所谓的救赎,所谓的相爱,都是小说原本定好的情节。
我问系统:
“所以顾望舒爱上云绾绾,也是你们早就定好的吗?”
系统先是沉默,而后回答:
“我们会在创造世界初期定好原本的设定,但故事的走向,其实还依赖人物本身。”
“所以请宿主放心,你和主角的相爱,并不是遵从冰冷的程序设置。”
“主角一旦黑化,整个世界都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乱。”
“到时候这个世界,或者这本小说,就会不复存在。”
“所以还请您好好考虑,是否回去。”
“此次回去,您不需要完成任何任务。您在那个世界,只会停留两个时辰。”
系统留给我一天的思考时间。
娘亲依旧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距离一天结束还有最后三十分钟,我问娘亲,我要不要去。
娘亲摸摸我的头,说你早就决定好了,不是吗?
是。
但我不为顾望舒。
系统说了,所有的故事走向,都依赖人物本身。
所以他爱我是真,放弃我也是真。
可那个世界不仅仅只有顾望舒,还有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鲜活的人们。
他们不是被创造的NPC,而是活生生的人。
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回答:
“我要回去。”
再见到顾望舒,在我之前住过的院子里。
彼时我正在房间注视四面墙上的画像。
坐着的,站着的,笑着的,哭着的。
个个都是我,栩栩如生。
顾望舒醉醺醺的推开房间的门,一道阳光照进来。
他在阳光的尽头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他愣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试探地喊出我的名字。
“云溪?”
他先是疑问,而后见我还在注视着他:
“你回来了?”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指着挂满的画,说:
“很像以前的宋云溪。”
我说了是以前,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换了样子。
我在太多世界完成任务,早就忘记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所以我很诧异,顾望舒在见到我的第一眼,能够认出我。
顾望舒面上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更有害怕梦醒一场空的恐慌。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慢慢将我拥进怀里。
我没有反抗。
顾望舒感受到来自我身上的温暖,他喜极而泣:
“云溪,是你,真的是你......”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恨不得抱着我更紧。
我平静地开口:“我快喘不上气了。”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慌忙松开我,一脸抱歉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我只是太高兴了。”
顾望舒泪眼朦胧:“云溪,谢谢你能回来。”
这个场景他梦到过无数次,可每每睁开眼,心里都是数不尽的失落。
今天看到我,虽然我的样子变了,可他记得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开心的模样,垂下眼眸摇头:
“不,我没有回来。”
顾望舒脸上的喜悦骤然消失,他下意识抓住我的手。
“你要去哪儿?”
我推开他的手,语气平淡:“顾望舒,你忘了吗?”
“我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的宋云溪,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顾望舒偏执地看着我:“但你回来了。”
“云溪,只要你回来,我们就能重新开始。”
“以前的事情是我的错,你原谅我。”
“我爱你,云溪,这辈子,下辈子,我都只爱你一人。”
他的话真挚又诚恳。
其实,我从不怀疑顾望舒爱我是假。
可从前的背叛同样不假。
破镜难重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再次摇头:
“门外的叶子落了,明年还会长出新的叶子。可它们终究不是现在的叶子。”
“顾望舒,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往前走吧,别让我看不起你。”
顾望舒眼中的光,彻底暗了下来。
余下的一个时辰,我和顾望舒又说了很多。
说从前,说现在。
更多的是他在和我说抱歉。
我没有应下。
感情这件事,本没有对错。
临近消失前,顾望舒意识到我马上就会离开。
他哭得浑身颤抖,红着一双眼问我能不能抱抱他。
我想了想,还是拒绝。
不要留太多的念想,免得他以后还抱有期待。
我就在顾望舒痛苦的视线中,化作流沙消散。
等再回到娘亲的世界,她依旧什么都没问我,就好像我回去这件事从没有存在过。
又过五年,娘亲完成任务,我跟随她去往下一个世界。
临行前系统告诉我,顾望舒解散府里的侍妾后,主动请缨,驻守边关。
就在一个月前,他国来犯,顾望舒在内的五万大军惨败,尸骨无存。
顾望舒临死前,系统感受它到他强烈的召唤,出现在他身边。
顾望舒让系统带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幅画。
我打开,不是从前的宋云溪,也不是现在的我。
是一双眼睛,微微笑着,闪着光。
顾望舒曾经靠这双眼睛认出了我。
因为就是这双眼睛,
在绝望中带给他期冀,在希望中带给他快乐。
我叹口气,娘亲温柔地摸着我的头。
我看向她:“我们走吧。”
从前已成过往。
我早就往前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