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和姐姐苏锦,是奶奶手把手教出来的非遗苏绣师。
她是天才,我是陪衬。
国际大赛前夜,奶奶传下的金丝线不见了,姐姐因此名落孙山。
“苏巧巧,是你偷的对不对!”
“你害我在大赛上丢人现眼,还气死了奶奶!”
我想解释,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一切。
从此,我成了人人唾弃的小偷。
十年后,姐姐成了国家级非遗苏绣传承人。
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砸了我的破旧绣坊。
她撕碎我的作品《锦绣山河》,狠狠踩在脚下。
“苏巧巧,你这个小偷还敢躲?”
“给我出来!我们把账算清楚!”
我气得发抖,冲上去想给她一巴掌。
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这才想起,三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这满屋狼藉,是我留给她最后的锦绣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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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巧巧,你这个小偷,还敢躲在这种地方?”
她的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我等了三年,她终于来了!
我的姐姐苏锦,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不,比十年前更耀眼。
高定的黑色套裙,每一寸剪裁都写着“昂贵”与“疏离”,妆容精致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她身后,镁光灯疯狂闪烁,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却被保镖拦在门外。
她环视着这间破败的手工绣坊,目光扫过一排排积了灰的丝线架,最后定格在墙上那幅《锦绣山河》上。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
“呵,还留着呢?当年靠偷我的金丝线,抄我的构图得来的奖,是你这辈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了吧?”
她慢慢走近,高跟鞋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手脚不干净的人,也配碰这么干净的丝线?你住在这里,简直是侮辱了奶奶留下的地方。”
我飘在半空,看着她自说自话,像在看一出荒诞的独角戏。
我多想告诉她,我不是躲着,我是死了。
可鬼魂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悲凉。
她的耐心似乎耗尽了。
“苏巧巧,奶奶的死,金丝线的账,我们今天一笔一笔地算!”
她猛地伸出手,直指墙上的《锦绣山河》。
“不......!”我尖叫着扑过去,手却再次穿过她的身体。
那一声裂帛的脆响,比我死前的任何一次咳嗽都更令我心碎。
她亲手撕碎了我视若珍宝的作品。
这是我用那双被火烧废的手,把绣花针绑在手腕上,一针一针“戳”出来的江山。
丝线崩断,画面破碎,我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滚出来!”她将破碎的绣品狠狠摔在地上,踩上一脚,“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就像十年前那场大火一样!”
“让你和你这些垃圾,一起变成灰!”
她吼得声嘶力竭,眼中是燃烧了十年的恨意。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闷响,一个古朴的木质针线盒从被撕裂的画框背板掉了出来,滚落在她脚边。
旁边,一个被我遗忘在角落的录音笔,因震动而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发出了“沙沙”的轻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苏锦的怒吼戛然而止,她低头,看着那个沾满灰尘的针线盒,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2
随后,她脸上露出冷笑。
“又是什么新把戏?苏巧巧,你的手段还是这么低级。”
她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弯下腰,捡起了那个盒子。
那是我小时候,奶奶亲手为我们姐妹俩做的,用的是最好的檀木,上面雕刻着并蒂莲花,我一直把它当宝贝。
盒子没有上锁。
苏锦的指尖在盒盖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她像是要揭穿什么骗局一般,猛地掀开了盖子。
第一层。
没有她想象中的金银财宝,也没有什么能证明我“罪行”的证据。
里面只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手帕。
用最普通的棉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
手帕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女孩,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两人都笑着。
旁边用同样笨拙的针法绣着一行小字“姐姐和我”。
我记得,这是我绣的第一幅作品。
那天,奶奶教我拿针,我手笨,总是扎到自己。
而一旁的姐姐,已经能绣出像模像样的鸳鸯了。
她一边炫耀着自己的技巧,一边不耐烦地指点我:
“笨死了,线要这样拉才对!”
我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星星。
我把对她的崇拜,一针一线,都绣进了这块手帕里。
苏锦的呼吸明显乱了一拍。
她想起来了,想起那个总跟在她身后,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圣旨的“小跟屁虫”了。
“装神弄鬼。”
她低声咒骂,像是为了驱散心中那点突如其来的异样。
“妄想用这些廉价的回忆打动我?苏巧巧,你以为我还是十年前那个会被你骗得团团转的傻子吗?”
她粗暴地抓起手帕,作势要扔掉。
可她的手指,在触碰到那粗糙不平的针脚时,却僵住了。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个孩子指尖的温度和执拗。
她迟迟没有松开手。
手帕下面,还压着一张发黄的信纸。
是一份申请表的草稿。
国际青年刺绣大赛的报名申请表。
苏锦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参赛作品名称”那一栏。
那一栏里,我填写的不是后来获奖的《锦绣山河》。
而是......《姐姐的嫁衣》。
旁边,还用铅笔画了一个不成形的小样:一个穿着凤冠霞帔,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孩,那张脸,分明就是苏锦。
3
“姐姐的嫁衣......”
苏锦下意识地念出这几个字,随即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将那张申请表扔回盒子里。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那条柔软的手帕也揉成一团。
“不可能......这都是你设计好的!苏巧巧,你这个骗子!”
她想要找到更多能证明我“罪恶”的证据,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针线盒的第二层。
看到这一层的东西,她瞬间攥紧了拳头。
里面是一块被烧得焦黑卷曲的丝绸布料。
在那片焦黑之上,还残留着几根黯淡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金色丝线。
可苏锦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奶奶传下来的,整个江南绣坊都找不出第二卷的“雀金丝线”!
“果然是你偷的!”她咬牙切齿,眼中的恨意再次燃起,像是找到了支撑她十年恨意的基石。
“你把金丝线偷走,藏在这里,这就是证据!”
我痛苦地闭上眼。
姐姐,那不是偷,那是救。
火灾当天的记忆,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将我重新吞噬。
那天下午,赛场后台的线路突然短路,火苗瞬间窜起。
而姐姐,你作为最被看好的夺冠热门,正在前台接受媒体的专访,享受着属于你的荣光。
是我,最先闻到了焦糊味。
我冲进后台,浓烟滚滚,火舌已经舔上了存放你参赛作品《凤穿牡丹》的玻璃柜。
“救下姐姐的作品!”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想打开柜子,但柜门被工作人员锁上了。
我找不到钥匙,情急之下,抄起旁边的灭火器,狠狠砸向玻璃。
“砰!”
玻璃碎裂,碎片混着火星四处飞溅,瞬间在我手上划开无数道口子。
可我顾不上疼,伸手就去抢救那幅《凤穿牡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旁边工具箱里那一小包金丝线。
那是奶奶给我的,让我用来给自己的作品做点缀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我抓起金丝线,不顾一切地用它在姐姐作品外层的防尘布罩上飞快地穿梭,用最密集的针法,绣出一层简陋的隔火层。
我只希望这传说中水火不侵的雀金丝,能为你多争取哪怕一秒钟。
融化的玻璃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出滋滋的声响和一个个可怕的水泡。
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等奶奶闻讯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不是孙女在偷窃,而是我,苏巧巧,举着一双血肉模糊的手,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奶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惊叫一声,捂着胸口就倒了下去。
而你,苏锦,终于在此时赶到。
你看到的,是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奶奶,是消失的、被我用尽的金丝线,是被烧焦的后台,和我这个满身狼狈、一句话都解释不出来的“凶手”。
苏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死死地盯着那块烧焦的布料。
在她几乎要将盒子砸碎的时候,她的目光触及到布料下方的另一张纸。
那是一份官方出具的、已经泛黄的火灾事故调查报告。
结论处,用黑色的打印体清晰地写着:经现场勘查及技术鉴定,起火原因系后台电路老化引发的意外失火。
4
“意外失火......意外......”
苏锦的手开始发抖,那份轻飘飘的报告,此刻却重若千钧。
“不可能......这一定是伪造的!苏巧巧,你为了脱罪,什么都做得出来!”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拒绝相信,自己坚持了十年的恨意,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冲动,掀开了针线盒的第三层。
第2章 2
这一层,没有别的东西。
只有一叠厚厚的、散发着医院消毒水味道的纸张。
最上面一张,是烧伤科的诊断证明。
“患者苏巧巧,双手二至三度深度烧伤,伴随多处神经束断裂、坏死,已丧失精细操作能力。”
下面,是一份肺功能检查报告。
“结论:弥漫性肺间质纤维化,肺功能重度受损。”
再往下,是一沓沓的复健记录、缴费单、病历......每一张,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我那场大火后,是如何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无法拿起细如发丝的绣花针了。
我的世界,从五彩斑斓的丝线,变成了黑白灰的药片。
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被灼烧过的刺痛。
苏锦的脸色变得惨白。
她想起来了。
火灾后不久,她曾在街上碰到过我。
那天很冷,我戴着厚厚的手套,走几步路就停下来,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她是怎么做的?
哦,她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最恶毒的语言说:“苏巧巧,收起你这副要死的样子,装病博同情吗?我看着就恶心,你别演了!”
“恶心......”
“别演了......”
她自己的话,此刻应像烧红的刀子,捅进她的心脏。
她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可这还没完。
在所有病历的最下方,压着一份财产转让协议。
转让的物品是:奶奶留给我做嫁妆的那一套宋代古董绣品《百鸟朝凤图》。那是奶奶的珍藏,价值连城。
而收款方,是一个匿名的海外账户。
转账的日期,苏锦死都不会忘记。
正是十年前,她身无分文地远走他乡,在巴黎四处碰壁,工作室濒临破产,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笔巨额的匿名投资。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遇到了欣赏她才华的贵人。
她靠着那笔钱,创立了品牌,举办了第一场秀,一举成名,才有了今天的“设计大师苏锦”。
原来......
原来那个所谓的贵人......
“是你......原来是你......”
苏锦瘫坐在地,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
她引以为傲的成功,她十年来的所有荣耀,原来都建立在我的牺牲之上。
她以为的复仇,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荒唐的、可笑的独角戏。
骄傲和恨意,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她的世界,崩塌了。
在协议的末尾,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是几行模仿着奶奶笔迹写下的话,字迹却因为手的颤抖而显得有些歪斜。
“给我的阿锦,祝你前程似锦。”
5
苏锦失魂落魄地看着针线盒的最后一层。
她不敢再打开了。
她怕了。
她像个疯子一样,在这间小小的绣坊里乱翻。
她想找到我还活着的证据,哪怕是一张近期的水电费单,一个吃剩的外卖盒。
可这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昭示着主人早已离去。
最后,她在一个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我的日记。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
日记里,没有一句对她的怨恨。
没有一句对命运的诅咒。
通篇,只有我对刺绣近乎痴迷的热爱,和对自己那双“越来越笨拙”的手的叹息。
“今天试着用手臂的力量带动手腕,还是不行,戳破了三块布料,好疼。”
“医生说我的肺不能再劳累了,可我脑子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图案,绣不出来,比死还难受。”
“《锦绣山河》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我把绣针绑在手腕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戳’。每一针下去,都像是骨头在响。不过没关系,它很美,这就够了。”
苏锦的手抖得拿不住日记本,纸张散落一地。
她看着地上那幅被她亲手撕碎、又被她踩在脚下的《锦绣山河》,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无法呼吸。
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伸向了针线盒的最后一层。
打开。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
只有一卷小小的,老式的录音带。
苏锦在绣坊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个同样老旧的录音机。
她颤抖着,将录音带放了进去。
按下播放键。
“沙沙......”
一阵电流声后,一个微弱的、伴随着剧烈咳嗽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是我的声音。
却虚弱得让她陌生。
“咳咳......咳......姐姐......如果......咳咳咳......如果你听到了......别......别为我难过......”
“我只是......咳......只是想绣完......想象中你穿上嫁衣的样子......可是我的手......咳咳......我的手不听话了......”
“那笔钱......就当是奶奶......给你的嫁妆......你要......咳......你要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设计师......连同我的份......一起......”
录音里的我,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苏锦的心脏一阵阵绞痛。
录音的最后,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姐姐,我的金丝线,没有丢......”
随着这句话,录音带“咔”的一声,彻底转到了尽头,陷入永恒的死寂。
“啊......!!!”
苏锦抱着那个空了的针线盒,终于再也无法压抑,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那声音,撕裂了江南小镇的宁静,也撕碎了她自己。
6
第二天,苏锦的助理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她。
她双眼通红,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半点国际设计大师的模样。
“苏总,发布会那边......”
“去查。”苏锦打断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去查,苏巧巧的墓地在哪里!”
助理的脸色变得十分为难。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是一份死亡证明。
白纸黑字,冰冷刺眼。
姓名:苏巧巧。
死亡日期显示的却是三年前的9月4日。
死因:重度肺功能衰竭并发心力衰竭。
“不!!”苏锦一把抢过那张纸,疯狂地将它撕得粉碎,“她不会死的!她那么恨我,她怎么舍得死!这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像个泼妇一样嘶吼,完全失去了理智。
助理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苏总......我们查过民政系统的记录......苏巧巧小姐......她没有购买任何墓地。”
苏锦的动作停住了。
助理继续说:“她......她签了遗体捐献协议,将可用的器官都捐献了出去。至于骨灰......根据记录,是撒海了。”
撒海了。
三个字,像三把最钝的刀,缓慢地,残忍地,凌迟着苏锦最后一点希望。
她连一个可以跪下忏悔的地方,都没有了。
连一块可以让她说声“对不起”的墓碑,都没有了。
苏锦彻底崩溃了。
她推开所有人,疯了一样冲出绣坊,冲向海边。
江南的秋风,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就那样冲进冰冷的海水里,任由海浪拍打着她的身体。
“苏巧巧!!”
“苏巧巧你回来!!”
她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直到嗓子完全沙哑,直到泪水和海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咸涩。
她想起来了。
小时候,我最怕冷了。
每年冬天,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总要塞进她或者奶奶的怀里才能暖和过来。
“你怎么能去那么冷的地方......”
“姐姐带你回家......阿巧巧,姐姐带你回家啊......”
她跪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灵魂。
随行的保镖和助理站在岸边,看着这个在时尚界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女王,此刻脆弱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却谁也不敢上前。
风浪中,苏锦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她仿佛看到,我就站在不远处的浪花上,穿着我们小时候的裙子,对着她笑,笑得眉眼弯弯。
然后,就像一个美丽的泡沫,“啪”的一声,碎了,散了,消失不见了。
这一刻,她身上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盔甲,都已粉碎成齑粉,随风而逝。
7
一场高烧,让苏锦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进了她在国内的工作室里。
然后,她亲手砸毁了里面的一切。
那些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奖杯,那些挂满了墙的时尚杂志封面,那些代表着她无上荣耀的设计稿......全都在一声声巨响中,变成了碎片。
“全是假的......都是偷来的......”她喃喃自语,状若疯魔。
最后,她从保险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幅《凤穿牡丹》。
当年被我用金丝线保护下来的作品。
它完好无损,只是边缘有些被烟熏过的痕迹。
她看着这幅曾经代表她最高技艺和荣耀的作品,如今只觉得无比讽刺,无比刺眼。
这上面,沾着我的血,和奶奶的命。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完成我未完成的遗愿......绣一幅《姐姐的嫁衣》。
她找来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绸缎,坐在绣架前。
可当她拿起针,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了。
她的技法依旧纯熟,每一针都精准无比,可绣出来的东西,却匠气十足,空洞得没有一丝灵魂。
她再也绣不出我那种,充满了纯粹和生命力的针脚了。
她的刺绣里,只剩下商业化的冰冷和计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遍遍地拆,一遍遍地重来,不眠不休。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自我否定下,她开始出现幻觉。
她总能看到我。
看到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歪着头看她刺绣,就像小时候一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哭诉,“你为什么不解释一句?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说一句不是你......”
幻觉中的我,只是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那笑容,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痛苦。
在绣凤冠最后一部分的流苏时,苏锦因为连续几天的劳累和心力交瘁,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咳咳......”
她捂住嘴,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噗......”
一口鲜血,猛地咳了出来,溅在了那顶鲜红的凤冠之上。
血迹迅速渗入丝线,与那片极致的红融为一体,让那顶华美的凤冠,仿佛瞬间有了生命,却也带上了一抹血色的诅咒。
苏锦呆呆地看着那片血迹。
她终于明白了。
我用命换来的前程似锦,她用血来偿还的罪孽。
这份嫁衣,这份荣耀,她永远,永远都不配拥有。
8
在几乎要自我毁灭的边缘,苏锦停了下来。
她知道,单纯的自我折磨,不是我想要的。
她要做点什么。
一周后,苏锦工作室向全球所有顶级时尚媒体发出邀请函,宣布将举办一场名为“巧巧”的个人生涯回顾展。
消息一出,时尚圈为之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设计女王苏锦又一次的辉煌展示。
展览当天,会场人头攒动,名流云集。
灯光亮起,苏锦走上台。
她没有穿华服,只是一身素黑,脸上未施粉黛,显得憔悴而平静。
展览的第一件展品,被红布盖着。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苏锦亲手揭开了红布。
展台中央,聚光灯下,没有人们期待的华美礼服。
只有一块用最普通的棉线绣成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小手帕。
手帕旁,是那张泛黄的、写着《姐姐的嫁衣》的申请表草稿。
全场哗然。
“我知道,大家今天来,是想看我的作品。”苏锦拿起话筒,声音平静却有力,“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讲一个,关于小偷和天才的故事。”
她当着所有媒体的面,将十年前那场大火的全部真相,将那个针线盒里的所有秘密,将自己十年来的愚蠢、偏执和恶毒,毫无保留地,全部说了出来。
没有一丝辩解,只有最彻底的忏悔。
讲到最后,她泪流满面。
“我不是天才。”她对着台下无数镜头,一字一句地说,“真正的天才,是我的妹妹,苏巧巧。她用一双被毁掉的手,教会了我什么是刺绣。她用她的生命,成就了我的事业。”
她宣布,她个人品牌“JIN.S”的所有刺绣设计,灵感全部源于妹妹苏巧巧。
她将捐出品牌一半的股份,成立一个以“苏巧巧”命名的青年刺绣艺术家扶持基金。
展览的压轴展品,是那幅被她撕碎,又被最好的修复师精心修复的《锦绣山河》。
而在它旁边,是那顶她未完成的,溅了她心血的凤冠。
作品命名牌上,写着两个字......《我的罪》。
发布会结束后,苏锦独自一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展厅。
她走到《锦绣山河》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面修复的痕迹。
“阿巧巧,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好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现在,轮到姐姐来守护你的锦绣山河了。”
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和盔甲的背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十年了,我的恨,我的怨,我的不甘,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一缕阳光透过展厅的天窗,正好照在我的身上。
我的魂魄,在这温暖的光芒中,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最终,化为无数微尘,消散在了姐姐的世界里。
我留给她的,是永恒的愧疚。
但也留给了她,重生的希望。
9
世界在一夜之间颠覆。
苏锦的公开忏悔,像一颗核弹,在时尚圈和舆论场炸开了花。
有媒体称赞她“勇气可嘉,敢于直面黑暗的过去”。
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质疑和嘲讽。
“什么忏悔,不过是一场顶级的公关秀罢了!”
“消费死去的妹妹,用悲情故事来稳固自己的人设,苏锦,你真恶心!”
“‘JIN.S’的股价一夜之间蒸发了百分之三十,我看她怎么收场。”
苏锦的品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合作方纷纷解约,订单大量取消。
她从云端,重重地摔回了地面。
对此,她没有任何回应。
她解散了公关团队,推掉了所有采访,一个人回到了江南老街,回到了那间如今已经因为她的故事而成为“网红打卡地”的绣坊。
她关上门,将外面所有的喧嚣隔绝。
屋子已经被她请人打扫干净了,一尘不染,却也空空荡荡,再没有一丝我的气息。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张我曾经日夜不离的绣架前。
阳光从窗格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就那样坐着,从清晨到日暮。
不吃,不喝,不动。
像一尊石像。
第三天,她在打扫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时,在一个木板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绣花针。
那是我掉落的。
我记得,那天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捏不稳,针就从指缝滑落,掉进了缝隙里。我当时咳得喘不上气,便没有力气再去捡了。
苏锦将那枚生了锈的针,珍而重之地放在掌心。
她的手,是世界上最顶尖的设计师的手。保养得宜,十指纤纤,能画出最繁复的设计稿,也能驾驭最精密的仪器。
可此刻,这双手捧着一枚最普通的、生了锈的绣花针,却在微微发抖。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块被我遗弃的废布料,学着我日记里写的那样,将那枚锈针,用布条笨拙地绑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想试试。
想体验一下我当年的感觉。
她抬起整个手臂,对准布料,用尽力气,狠狠地“戳”了下去。
针尖穿透布料,也刺破了她娇嫩的皮肤。
一滴血珠,迅速冒了出来。
很疼。
但这种疼,和她心中的万分之一相比,不值一提。
她想再来一次,却发现自己,再也抬不起手了。
不是因为身体的伤,而是因为心里的。
她失去了拿起针的资格,也失去了刺绣的心。
夜幕降临。
苏锦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紧紧地握着那枚扎破了她手掌的、冰冷的、生了锈的绣花针。
那是这间屋子里,我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
10
五年后。
江南老街的“苏氏绣坊”重新开门了。
没有剪彩,没有媒体,只是悄无声息地,在门前挂上了一块朴素的木牌。
上面写着:苏氏学堂。
“苏巧巧青年刺绣艺术家扶持基金”已经成为国内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基金,发掘了无数有才华的年轻人。
而苏锦这个名字,早已淡出了公众视野。
她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设计大师。
她只是这里的,一个教习老师。
学堂不收费,只招收真心喜欢刺绣的孩子。
苏锦变了很多。
她剪掉了长发,洗尽铅华,常年穿着最简单的棉布衣衫。曾经眉眼间的凌厉和骄傲,被一种沉静的温柔所取代。
她教课极有耐心。
她不教那些市场上流行的、华而不实的技法,只教最基础的平针、乱针、打籽......一如当年,奶奶教我们姐妹俩那样。
她的手不再碰那些昂贵的金丝银线,只用最普通的棉线,在一方小小的绣绷上,教孩子们如何穿针,如何引线。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是班上最没耐心的学生。
“苏老师,刺绣好难啊,我的手都要扎烂了。”她嘟着嘴抱怨,“而且绣这些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变成漂亮的裙子。”
苏锦停下手里的活,没有责备她。
她只是拿起女孩那幅绣得一塌糊涂的“小猫捞鱼”,认真地看了很久。
然后,她指着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猫说:“你看,你把小猫想吃到鱼的着急,都绣出来了。这很好。”
女孩愣住了。
苏锦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很暖。
“刺绣不是为了绣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绣出多贵重的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
阳光透过那扇老旧的窗格,洒在她身上,也洒在满屋飞舞的微尘上。
那些微尘,仿佛是我,正围绕着她,轻轻地跳舞。
她轻声地,像是回答那个孩子,又像是对我,对奶奶,对这间承载了我们一切的绣坊说:
“刺绣,是为了把你心里最喜欢、最珍贵的东西,一针一针地,留下来。”
“哪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看见,也足够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锦拿起针,重新开始穿线。
窗外,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她的一针落下,仿佛绣出了一片锦绣山河。
而我的山河,也终于,在她的针下,得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