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沙瑞金脑海中的波澜却并未平息。王部长即将亲临,听取汇报,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工作汇报,更是一场政治上的“大考”。汇报材料的好坏,汇报人的临场表现,都将直接影响上级对汉东省委、对他沙瑞金掌控能力和政治站位的判断。
那么,由谁来负责起草这份至关重要的材料,并由谁来进行汇报?
这个问题,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沙瑞金的思绪中荡开层层涟漪。
按照常规,这种事自然是当事人亲自操刀最为稳妥。祁同伟作为事件的“主角”和公安厅长,由他来汇报行动经过和自身“英勇事迹”,无疑是最具说服力和感染力的。但现实是,祁同伟此刻还躺在手术室里,生死难卜,就算能侥幸捡回一条命,短时间内也绝对无法承担如此高强度、高规格的汇报任务。这条路,直接被堵死了。
那么,退而求其次,由省公安厅政治部牵头起草,由某位副厅长,甚至是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厅长来进行汇报,也符合组织程序和惯例。政治部本就是负责宣传、教育和材料汇总的部门,由他们来梳理、拔高祁同伟的“英雄事迹”,理论上顺理成章。
沙瑞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办公桌上划动着,列出了几个副厅长和政治部主任的名字,但随即又被他一一在心里否决了。
这些人,要么是祁同伟提拔起来的亲信,其立场和叙述角度难免会带有强烈的“祁系”色彩,在汇报时可能会过于强调祁同伟个人的作用,甚至可能为了凸显祁同伟而刻意淡化省委、尤其是他沙瑞金领导下的省委的作用,这是沙瑞金绝不能接受的。要么就是一些相对平庸、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的干部,他们的文笔和汇报能力,能否将这次“典型”塑造得足够高大、感人,能否精准把握王部长和中央所需要的“精神内核”,沙瑞金持怀疑态度。
更重要的是,沙瑞金内心深处,对这次事件的“真实性”始终保留着一丝警惕和疑虑。他需要一份既能完美展现“英雄事迹”,又能在逻辑和细节上经得起反复推敲,甚至能巧妙应对可能存在的质疑的材料。起草这份材料的人,必须对事件有着最直观、最深入的了解,同时又必须具备极高的政治敏锐度和文字驾驭能力。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在医院手术室外,身姿挺拔,面容刚毅,肩扛两颗四角星花二级警监警衔,向他进行汇报时条理清晰、细节饱满、情绪掌控恰到好处的刑警总队长,陈峰!
为什么总是想到他?
沙瑞金微微蹙眉,试图剖析自己这有些反常的直觉。
是因为陈峰是现场的前线指挥,对整个行动过程最了解?是因为他汇报时表现出的沉稳和老练,超出了他这个年龄和职位通常展现的水平?还是因为……在这个充满巧合和疑点的事件中,这个陈峰所扮演的角色,本身就值得玩味?
沙瑞金回忆起医院里陈峰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他的悲痛显得真实而克制,他的叙述客观而详尽,既突出了祁同伟的“英勇”,也没有忽略行动的周密和干警们的付出。尤其是在描述祁同伟扑出去挡子弹的那一瞬间,他那恰到好处的哽咽和眼中的血丝,极具感染力。
这个人,很不简单。
用他,有风险。他毕竟是祁同伟的直系下属,两人关系如何,是否同流合污,尚不可知。让他来起草材料和汇报,会不会给他机会为祁同伟,或者说为他自己,涂脂抹粉,甚至暗中埋下一些伏笔?
但不用他,似乎风险更大。换一个不了解详情的人来起草,很难还原那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和冲击力,一旦在细节上出现纰漏,被王部长或者随行的专家看出破绽,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且,这同样是一个观察、试探甚至……掌控这个陈峰的绝佳机会。将他推到台前,让他直接面对王部长,他在压力下的表现,他材料中的倾向,都能暴露出很多信息。
利弊在沙瑞金心中飞快地权衡着。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有时候,用一些有风险的“能吏”,比用那些平庸的“循吏”更能打开局面。关键在于,缰绳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他不再犹豫,按下了通话键:“小白,进来一下。”
白宇文应声而入,垂手侍立:“沙书记,您有什么指示?”
沙瑞金看着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你立即联系省公安厅刑警总队的陈峰总队长。”
白宇文心中微微一动,陈峰?这个时候直接联系一个总队长?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露,只是专注地听着。
“你告诉他,”沙瑞金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明天下午,公安部的王部长将亲临汉东,专门听取关于今晚缉毒行动以及祁同伟同志负伤情况的详细汇报。省委经过研究,决定由他,陈峰同志,负责连夜起草这份汇报材料,并且,明天由他本人,亲自向王部长进行汇报!”
白宇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这种在上级领导面前露脸、甚至可以说是“简在帝心”的绝佳机会,按理说应该由更高级别的领导,或者至少是厅政治部来负责,怎么会落到一个刑警总队长头上?这不符合常规啊!
但他作为资深秘书,深知领导的每一个决策都必有深意,绝不是自己可以质疑的。他迅速收敛心神,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沙书记!我明白了,我立刻就去联系陈峰总队长,传达您的指示!”
看着白宇文转身离去的背影,沙瑞金目光深邃。这步棋,已经落下。接下来,就要看那个陈峰,如何应对了。
……
与此同时,汉东省人民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
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门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只窥探着众人内心的眼睛。
高育良没有离开,他依旧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前,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陈峰则如同标枪般站立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目光同样紧盯着手术室的大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期盼。
偶尔有医护人员进出,带来的都是“仍在抢救”、“情况危重但暂未恶化”之类的模糊消息,无法缓解丝毫紧绷的情绪。
高育良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陈峰挺拔而沉默的背影上,若有所思。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太过戏剧化,以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和对自己那个学生的了解,其中蕴含的机巧,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利用好眼前这个“意外”。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陈峰立刻转过身,快步走到高育良面前,微微躬身:“育良书记,您有什么指示?”
高育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意味:“陈峰啊,不用一直站着,坐下说话。”
“是。”陈峰依言在旁边坐下,但身体依旧挺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高育良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缓缓开口道:“今天晚上这个事情,闹得很大,远超你我的想象。现在不仅是全省,恐怕全国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汉东,盯着这间手术室。”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峰的反应,见对方只是凝神静听,脸上并无异样,才继续道:“同伟他……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他能挺过这一关。但是,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情都远没有结束。后续的调查、宣传、乃至……人事安排,都会产生一系列深远的影响。”
高育良的话说得很含蓄,但其中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祁同伟就算活下来,短期内也无法履职,公安厅长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空悬。厅里那几个副厅长,各有山头,谁能趁机上位?这背后牵扯到巨大的权力洗牌和利益重新分配。
“你,”高育良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聚焦在陈峰脸上,“作为这次行动的亲历者,前线指挥,同伟非常信任的干部,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做好准备?”陈峰心中凛然,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困惑和凝重,“育良书记,您的意思是?”
高育良淡淡一笑,笑容里却没有什么温度:“有时候,机会和风险是并存的。在风口浪尖上,能站稳脚跟,并且能为领导分忧解难的人,组织上是不会看不到的。”
他没有把话点透,但他相信,以陈峰的聪明,一定能听懂。这是在暗示他,祁同伟倒下了(至少是暂时倒下了),但他高育良还在,“汉大帮”这棵大树还没有倒。只要陈峰紧紧依靠组织,展现出足够的忠诚和能力,那么在这次动荡中,他并非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这是在敲打,也是在拉拢。
陈峰立刻站起身,挺直腰板,语气坚定而诚恳:“请育良书记放心!我陈峰一定坚守岗位,恪尽职守,无论面临什么情况,都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坚决完成组织交给的一切任务!绝不给厅里,更不给您和祁厅长脸上抹黑!”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忠诚,又没有明确站队,将“组织”摆在最高的位置。
高育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个回答,他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陈峰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振动了起来,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峰微微皱眉,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来?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但号码段显示来自省委大院。
他看了一眼高育良,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
高育良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
陈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声音沉稳:“你好,我是陈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但透着干练和严谨的声音:“陈峰总队长,您好。我是省委沙瑞金书记的秘书,白宇文。”
沙瑞金的秘书?陈峰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但声音依旧保持平稳:“白处长,您好!请问有什么指示?”
白宇文的声音通过电波清晰地传来,言简意赅地传达了沙瑞金的命令:公安部王部长明日抵达,指定由他陈峰连夜起草汇报材料,并亲自向王部长汇报!
饶是陈峰心理素质过硬,听到这个指令,呼吸也不由得微微一窒!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种露脸和表现的机会,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沙瑞金这是什么用意?考验?试探?还是……?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他的脑海,但他没有时间细想,立刻用无比郑重和坚定的语气回应道:“是!请白秘书转告沙书记,坚决完成任务!我立刻着手准备,保证按时、保质完成材料起草任务!”
挂了电话,陈峰握着手机,掌心竟然微微有些汗湿。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转身面向高育良。
高育良虽然听不到电话内容,但从陈峰瞬间变化的脸色和那句“坚决完成任务”,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平静地看着陈峰,等待着他的汇报。
“育良书记,”陈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凝重,“刚刚是省委沙书记的秘书白宇文同志打来的电话。沙书记指示,公安部王部长明天上午将抵达汉东,专门听取今晚行动的汇报,并要求我……连夜起草汇报材料,明天亲自向王部长进行汇报。”
他将沙瑞金的指令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高育良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精光,有惊讶,有深思,更有一丝了然。沙瑞金这一手,真是……妙啊!既用了最了解情况的人,确保汇报不出纰漏,又将陈峰这个祁同伟的“自己人”推到了前台,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分化、拉拢,甚至是将可能的“隐患”置于聚光灯下。
他沉吟了不到两秒钟,便做出了决断,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甚至带着鼓励的笑容:“好事!这是沙书记和省委对你的信任和重托!也是你个人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
他站起身,拍了拍陈峰的肩膀,语气带着嘱托:“去吧,立即回厅里准备材料。记住,材料一定要客观、真实、全面,要充分展现我们汉东公安干警英勇无畏、敢打敢拼的精神风貌,尤其要突出祁同伟同志身先士卒、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这关系到同伟同志的荣誉,也关系到我们整个汉东公安系统的形象!”
他特意强调了“客观、真实、全面”和“突出祁同伟同志”,这是在给陈峰定调子,也是在提醒他把握住汇报的核心方向。
“至于医院这边,”高育良看了一眼依旧亮着红灯的手术室,“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汇报材料写好,把明天的汇报完成好!这,就是对同伟同志最大的支持!”
“是!育良书记,我明白了!我立刻回厅里!”陈峰立正敬礼,不再有任何犹豫。
看着陈峰匆匆离去的背影,高育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重新坐回长椅,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
沙瑞金点了陈峰的将……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而陈峰这个年轻人,在这次风暴中,究竟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
……
省公安厅大楼,刑警总队总队长办公室。
陈峰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咖啡和纸张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办公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小片黑暗,将他笼罩其中。
他脱下警服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衫。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灯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紧张吗?有一点。兴奋吗?或许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临战前的冷静和专注。
沙瑞金的这个决定,看似意外,但仔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这既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这份材料,明天的汇报,将直接决定他在未来汉东政法格局中的位置,甚至生死。
他坐回办公桌后,打开电脑,调出了今晚行动的所有初步报告、情报来源记录、参战人员名单、现场勘验照片以及医院的初步伤情通报。厚厚的卷宗和电子文件,堆满了桌面。
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在台灯光晕中缭绕。
从哪里下笔?
他闭上眼睛,今晚发生的一切,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放——从接到线报,到紧急调动,再到祁同伟坚持亲临现场,最后是那惊心动魄的交火和那“恰到好处”的三枪……
每一个细节,都需要精心打磨;每一个环节,都需要逻辑自洽;每一个人物的表现,都需要恰如其分。
他知道,他笔下的每一个字,不仅会被王部长和沙瑞金审视,更可能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充满怀疑和敌意的眼睛仔细琢磨。
他必须塑造一个完美的“英雄厅长”形象,但又不能过于夸张失真;他必须突出行动的艰险和成果,但又不能忽略可能存在的疏漏和教训;他必须展现汉东公安的战斗力,但又不能让人感觉这是在为祁同伟个人歌功颂德……
这不仅仅是一份汇报材料,更是一篇需要在刀尖上跳舞的政治文章。
沉思良久,陈峰掐灭了烟头,双手放在了键盘上。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一名即将开始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清脆地响起,如同战鼓,敲响了黎明前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备战序曲。他要在天亮之前,编织好一件足以打动所有人,也足以保护他自己的“金缕玉衣”。而这件“玉衣”的核心,就是那个此刻仍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祁同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