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几天前,暮春的午后,晋国太子府内暖意融融,沉水香与初绽的牡丹香气在精雕细琢的殿宇梁柱间交织流淌。赵宇刚自郊外猎场归来,玄色猎装下摆沾染着尘土与草屑,俊朗的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纵马驰骋后的疏朗笑意。
他正要将马鞭掷予侍从,对迎上来的太子妃姜尚姬说些今日猎得的趣闻——
"殿下!殿下!"
府中管事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殿来,额间尽是冷汗,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声音发颤:"宫中急报!陛下突发急症,情况危急!皇后娘娘懿旨,宣您即刻入宫!"
赵宇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方才的慵懒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凝重。他甚至来不及换下猎装,只对姜尚姬匆匆丢下一句"府中事宜交由爱妃",便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玄色披风在身后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
殿内奢华温暖的气氛仿佛瞬间被抽空,只余熏香与牡丹花香无声交织,以及姜尚姬脸上那抹迅速敛起、变得深沉难测的神情。
太子府门外,骏马早已备好。赵宇翻身上马,正要扬鞭,忽见宫道尽头一内侍打扮的人正快马加鞭而来,远远便尖声高喊:"太子殿下留步!"
赵宇勒住马缰,剑眉紧蹙。那内侍冲到近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声音因急促而愈发尖细:"陛下……陛下突发急症,情况危急!宋皇后娘娘懿旨,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虽然已从管事处得知消息,但内侍的确认让赵宇心头更沉。他不再多言,只重重一鞭抽在马臀上。
骏马吃痛,如离弦之箭般冲向皇宫方向,蹄声如雷,踏碎了暮春午后的宁静。随行的太子府侍卫们也纷纷策马,紧紧跟上,留下一路烟尘。
皇宫大内,此刻已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侍卫们面色紧绷,宫人们行色匆匆,低头疾走,不敢多言。通往皇帝寝宫的路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气氛肃杀。
赵宇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寝殿门外。未等内侍通传,他便一把推开沉重的殿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晋帝的寝殿内,光线昏暗,帷幔低垂。龙榻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
几位位份较低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正低声啜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无助。御医们跪在角落,面色惶惶,窃窃私语。
宋皇后正坐在龙榻边,握着皇帝枯瘦的手,眼眶通红,但仪容依旧保持着国母的威仪。她一听到脚步声,立刻抬起头,看到风尘仆仆、身着猎装的赵宇,眼中顿时爆发出希冀与急切的光芒。
“宇儿!快!快到你父皇身边来!”宋皇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急切地招着手,“你父皇……一直在等你,他有话要对你交代!”
赵宇快步穿过跪倒在地的人群,无视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混杂着敬畏、期待与复杂情绪的目光。他径直来到龙榻前,撩起衣摆,单膝跪地,握住了皇帝另一只冰凉的手。
“父皇,儿臣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目光紧紧锁在父亲苍白如纸的脸上。
龙榻上的晋帝,昔日英武的容颜已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呼吸微弱而急促。他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清是赵宇后,嘴唇嗫嚅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赵宇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父亲唇边。
赵宇闻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迅速起身,朝殿内众人挥了挥手,声音沉稳而威严:“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殿内的妃嫔、皇子、御医和宫女们纷纷低头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父子二人相对而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和龙涎香的气息,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晋帝苍白的脸映照得更加憔悴。
晋帝靠在龙榻上,呼吸微弱却急促,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赵宇的手腕,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的声音低哑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宇儿,此事关系重大,你需得听仔细了。”
赵宇俯身靠近,沉声道:“父皇请讲,儿臣定当谨记。”
晋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缓缓开口:“当年我登基不久,曾见过一名自称徐福之女徐汶珈的女子。她手持阴阳家之首的玉佩,那玉佩我绝不会认错,正是当年徐福随身之物。更令人震惊的是,她虽自称徐福之女,但看上去不过五十岁,而徐福出海已是百年前之事。”
赵宇眉头紧锁,低声问道:“父皇的意思是,徐汶珈可能是百年前的人物?”
晋帝微微点头,声音越发微弱:“不错。当年我年幼时,曾听你太祖父赵云龙说起过阴阳家、儒家、墨家、农家之事。齐太祖姜云一统天下后,曾与墨家之首鲁班、阴阳家之首徐福、农家之首田季一同出海,寻找传说中的仙山。他们带走了不少家眷与学徒,却一去不返。
正因如此,阴阳家分裂为阴家和阳家,阴家便是如今的阴家,专精于占卜、潜伏暗杀、推演天机之术,而阳家则演变为如今的医家,专注于医术与养生之道。
墨家和农家也因失去了不少传承的技艺而逐渐式微。”赵宇心中震动,追问道:“父皇怀疑齐太祖姜云并未死去,而是与徐福等人一同找到了仙山?”
晋帝的呼吸愈发急促,眼中却迸发出最后的光芒:“正是如此。徐汶珈的出现,以及她那不合常理的年轻容貌,都让我怀疑他们可能真的找到了长生之法。宇儿,此事关系到大晋的国运,你需得谨慎行事。”
赵宇握紧父亲的手,郑重道:“父皇放心,儿臣定会查明真相。”
晋帝的声音愈发微弱,仿佛风中残烛,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一事……徐汶珈曾向我讨要一枚奇特的玉石,我猜测那可能就是唐国几年前宣称被三皇子摔碎的传国玉玺。那玉玺……或许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赵宇瞳孔微缩,心中震动不已。
晋帝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赵宇的手腕,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我死后……你务必灭唐国,暗中找到那枚传国玉玺。切记,此事关系到我晋国的生死存亡,不可有半点疏忽……”
赵宇握紧父亲的手,沉声道:“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完成您的遗愿。”
晋帝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又带着几分复杂之色:“当年我同意你与姜尚姬的婚事,便是为了今日之局。她出身齐国皇室,若能为我晋国所用,将来齐太祖归来时,我们也能多一条退路……”
赵宇闻言,心中一震。他从未想过,父皇竟将姜尚姬视为一枚棋子。然而,此刻的他已无暇细想,只能郑重应道:“儿臣明白。”
晋帝的目光逐渐涣散,声音几不可闻:“宇儿……晋国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晋帝的手缓缓松开,呼吸也随之停止。烛火在微风中摇曳,映照着他安详却苍白的脸。殿外传来隐隐的哭泣声,仿佛天地间都在为这位帝王的离去而哀悼。
赵宇跪在龙榻前,久久未动。他的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对父亲的哀痛,又有对未来的凝重。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不仅是父亲的遗愿,更是整个晋国的命运。
“传国玉玺……徐汶珈……齐太祖……”
他缓缓起身,目光坚定而深邃。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段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旅程。而这一切,都将从灭唐国开始。
沉重的丧钟,一声接着一声,从皇宫最高处响起,缓慢而肃穆地传遍整个京城,向天下宣告着一代帝王的陨落,和一个新时代的迫近。
暮春的牡丹依旧馥郁,但晋国的天空,已然变色。
太子府内,烛火通明,昂贵的鲸蜡静静燃烧,将精雕细琢的梁柱与华美陈设映照得如同白昼,却丝毫驱不散那股随着主人归来而骤然降临的、深入骨髓的沉重与寒意。
赵宇踏入殿门,仿佛将门外暮春的暖意与生机彻底隔绝。
他一路无言,步履沉重,玄色猎装上沾染的尘土与草屑尚未拍去,带着郊外的风尘与冷冽。
他的脸庞之上,神情并非寻常的悲戚,而是一种近乎僵硬的木然,如同上好的玉石被瞬间冰封,所有的情绪——惊骇、痛苦、茫然、重压——都被极致的震惊和那猝然压在肩头的、足以压垮山河的责任冻结,封存在那双曾盛满疏朗笑意的眼眸深处,只余一片死寂的荒原。
一直守候在殿中、心绪不宁的姜尚姬立刻迎上前。她看到他这般神色,再感受到他身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与死气,心中已如明镜般猜到了七八分。
她的心猛地一沉,纤手不自觉地微颤,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怕听到那个确定的答案:“殿下……您回来了……父皇他……莫非……驾崩了?”
赵宇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穿透了华丽的殿宇,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充满荆棘的未来。他只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一个短促而沉闷的音节,如同巨石坠地:“恩。”
这一声“恩”,砸在姜尚姬的心上,也砸在寂静的殿堂里,回荡起无声的轰鸣。
短暂的死寂笼罩了两人,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片刻后,他像是终于从那种冰封的状态中挣扎出来,做出了某个艰难至极、却又无比坚定的决定。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石磨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我准备起兵,覆灭唐国。”
姜尚姬闻言,美眸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疯语。“起兵?覆灭唐国?”她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惊愕,“什么时候?”
“一个月之后。”赵宇的语气异常平淡,没有激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正因如此,才更显其不容置疑的决心。
“一个月?!”姜尚姬失声惊呼,音量不自觉地拔高,“殿下,不可!万万不可!国丧期间,举国哀悼,礼法森严,岂可妄动刀兵?
晋国还在国殇之中啊!此乃违背祖制,悖逆礼法,天下人会如何议论?史笔如铁啊殿下!”她的语气急切,试图用理智和规矩拉住他显然已被悲痛和某种执念冲垮的缰绳。
赵宇猛地转过头,那双原本清澈疏朗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里面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管!礼法?规制?天下人?我就要唐国与我父皇一同殉葬!这是父皇的遗愿,也是我的决心!”他的声音在最后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泄露了那冰冷坚硬外壳之下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波澜。
姜尚姬被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疯狂与狠厉震住,一时语塞。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太子妃,是他的妻子,更是齐国的长公主,她必须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试图从现实层面劝谏:“殿下,我知你悲痛,知你决心。
可是朝中大臣们怎会答应?文官集团,尤其是那些御史和老臣,必定以祖制、礼法为由,极力反对,届时朝堂之上必是轩然大波。武将即便有心助你,仓促之间,粮草、军械、兵马调动,也需时间准备,一个月太过匆忙,恐生变故啊……”
赵宇不等她说完,猛地一挥袖,动作间带起一阵冷风,语气已然带上了新晋帝王般的独断与不容置喙:“日后我登基,朝会上再与他们‘讨论’吧!现在,无需多言。” 他将“讨论”二字咬得极重,冰冷而锐利,显然已下定决心,所谓的朝会讨论,不过是对臣子的通知,任何反对的声音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
姜尚姬看着他决绝的侧脸,那线条紧绷如铁,心知他此刻已听不进任何劝谏,巨大的悲痛和父皇的遗愿像两把烈火,正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吞噬理智。
她沉默了片刻,眸中光芒闪烁不定,最终化为一片坚定的温柔。她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他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他。
她迎着他终于转回来的、带着一丝疑惑和疲惫的目光,语气变得异常坚定而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既如此,父皇遗愿为重,殿下决心已定,那我也不再劝了。但,让我陪你一起出征。”
赵宇明显一愣,眉头再次紧锁。
姜尚姬不容他开口拒绝,继续清晰地说道:“我陪你征战天下,看你挥师南进,覆灭唐国,完成父皇的遗愿。
再说,此去路途遥远,战事艰辛,你身边总需有人照料起居,关心冷暖,我也好路上照顾你。” 她的眼神温柔似水,却又坚韧如丝,紧紧缠绕着他的决心。
赵宇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这是根深蒂固的观念:“胡闹!军中岂能带女子?这是铁打的规矩!自成军以来便未有此先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姜尚姬毫不退让,握紧了他的手,“你日后是晋国的皇帝,天下的主宰,规矩自然也可以由你来定,由你来改。
若实在不行……”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光芒,“我就女扮男装,扮作你的亲随侍卫,绝不引人注目,绝不给你添任何麻烦。我的骑射功夫,殿下是知道的,自保足矣。”
赵宇看着妻子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那份愿与他共赴刀山火海的深情,再想到父皇临终前关于她身世、关于那枚可能存在的传国玉玺、关于齐国太祖的隐秘交代,心中顿时复杂万分,如同乱麻交织。
此刻,他身心俱疲,巨大的悲伤和压力如同滔天巨浪般反复冲击着他,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般的极致疲惫,实在再无心力与她争执下去。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倦怠,抬手用力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你……唉,罢了。此事……容日后再说吧。”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几乎是喃喃低语:“今天……我太累了,先休息吧。真的……太累了。”
说完,他不再看姜尚姬,缓缓抽出手,转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内室走去。
那原本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在暮春午后纵马归来、眉宇间带着疏朗笑意的太子,已被那顶骤然压下的、沉重无比的冠冕和那血色的誓言彻底压垮,只剩下一个被国仇家恨与重重迷雾推着、走向未知而凶险前路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姜尚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听着他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远去,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有深深的担忧,有无悔的决心,有敏锐的洞察,还有一丝深埋心底的、无人可以言说的、属于她自身来历与使命的复杂思绪交织在一起。
殿外,沉重肃穆的丧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永无止境,缓慢而执拗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房,那余音穿透厚重的宫墙,在冰冷沉寂的夜色中无尽回荡,清晰地预示着——一个时代已然终结,而一个充满动荡、杀戮与未知的新时代,正伴随着这钟声,步步迫近。
暮春的夜风中,牡丹的馥郁香气依旧若有若无地飘散,但此刻闻起来,却已然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腥味。晋国的天空,确确实实,彻底变色了。
五日后,晋国皇宫,太极殿。
沉重的丧钟余音似乎仍萦绕在琉璃瓦上空,与今日新帝登基的肃穆钟鼓之声交织,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氛围。
晨光熹微,却穿不透这宫阙之上凝聚的阴云,唯有风掠过殿脊的吻兽,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黑压压地跪满了文武百官。
他们身着朝服,依品阶排列成森严矩阵,人人屏息凝神,头颅低垂,连衣袍的摩擦声都微不可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远胜于新君继位通常应有的那份庄重与希冀,倒像是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悬于每个人的心头。
赵宇,已褪去太子常服,换上了绣有玄鸟徽章、十二章纹的沉重黑色衮服。金线织就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在微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落,轻轻撞击,发出细碎清音,遮挡了他部分面容,却遮不住那双冰冷、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未散尽红丝的眸子。
他一步步踏上那九重玉阶,走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步伐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精确丈量,踏在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之上。那宽大厚重的衮服于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身形而言,不似荣耀加身,更似一副沉重的铠甲,一副将他与过往那个尚存几分疏朗温文的太子彻底隔绝、将他牢牢锁在复仇与霸业战车之上的冰冷镣铐。
繁琐而庄重的登基大典依礼进行。祭天,告祖,受玺,百官跪拜,山呼万岁。声浪一次次震天而起,撞击着高大的殿柱和绘有华丽藻井的穹顶,却难以驱散弥漫在宫殿每个角落、渗入骨髓的寒意。
仪式庄重而漫长,每一刻对殿下某些臣工而言都是煎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追尊皇曾祖赵云龙为晋国太祖武皇帝,妣张氏为太祖武皇后。追尊赵良义为晋国显宗康皇帝,妣李氏为显宗康皇后。追尊皇考赵忠光为晋国世宗武皇帝,母后宋氏为世宗武皇后,恭上徽号曰宋皇太后……内侍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努力拔高,在空旷恢宏的大殿中吃力地回荡,完成着新朝建立的最后仪轨。
诏书文辞古奥,追述功烈,厘定尊号,但许多人的心神早已飞散,不安地等待着新帝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开口。
当一切繁礼终于告毕,余音似乎还在梁间缠绕,百官暗自深吸一口气,本以为新帝将依循历代故事,宣布大赦天下、抚慰臣民、减免赋税、延续先帝政令以安人心之时,龙椅上的赵宇,微微动了动。他透过那十二道旒珠的缝隙,俯视着脚下黑压压的臣子,用他那冷硬如铁、不带丝毫起伏顿挫的声音,骤然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在这片强装平静的死寂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众卿平身。”四个字,简短,清晰,却像冰凌划过琉璃,带着一种初掌权柄者刻意收敛却依旧刺人的锋芒。
百官依言起身,垂首恭立,心中皆是一紧,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冬日阴云般骤然压顶,沉甸甸的令人呼吸不畅。赵宇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臣,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冠帽袍服,直视每一个人内心的战栗与算计。
他所及之处,无人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柱攀爬。他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每个人的耳中,也砸在历史沉重的扉页上:“朕今日继承大统,首议一事。”他顿了顿,仿佛要给这致命的宣告一个短暂的铺垫,让恐惧有足够的时间滋生蔓延,“朕意已决。即日起,户部、兵部当竭尽全力,统筹调度,筹措大军所需之一应粮草、军械、马匹、舟车,务必在最短时限内齐备周全,不得有误。待先帝奉安山陵,大丧之礼毕,朕将亲率 八十万大军,挥师东进,远征唐国!”话音未落,低低的惊呼声已如潮水般掠过朝堂。
但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陡然拔高,压过了一切骚动,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凛冽霸气:“此战,非为开疆,乃为雪耻!非为拓土,乃为灭国!朕要踏平唐国都城,犁庭扫穴,寸草不留!将其锦绣江南、鱼米富庶之地,尽数纳入我大晋版图!以此伟业,告慰先帝在天之灵,重振我大晋赫赫国威!”“轰——!”
整个朝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瞬间炸开!尽管此前已有种种风声暗流涌动,但当新帝竟在登基第一天、在先帝灵柩尚未下葬、国丧期未过的时刻,如此明确、如此急切、甚至带着一种焚心似火般的仇恨,宣布这样一场规模空前的灭国之战时,那巨大的惊骇与荒谬感还是让所有公卿大臣瞬间失色,肝胆俱震。
八十万大军!几乎是举国之力!国丧期间!凶礼未毕而兴兵戈!皇帝亲征!御驾蹈险!灭国!不死不休!每一个词都足以让朝野震动,天下侧目,更何况它们如此狂暴地组合在一起,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再也压抑不住的剧烈骚动、倒吸冷气之声、以及压抑着的惊呼。
素来老成持重、讲究山崩于前面色不变的大臣们此刻也禁不住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惊恐、乃至一丝绝望。许多人下意识地望向文臣班列的最前方。
就在这时,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色丞相朝服的老臣猛地推开了身旁想要搀扶他的侍郎,几乎是踉跄着扑出班列,疾行数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御阶之前,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抬起头,苍老的面容因极度的急切、惊惧和一种责任感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努力高昂清晰,试图穿透这令人窒息的朝堂:“陛下!陛下!请暂息雷霆之怒,慎思啊!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众人看去,正是当朝元老、两朝丞相、素以稳重仁厚著称的苏沛。
苏沛花白的胡须颤抖着,痛心疾首,声音已然带上了泣音:“陛下!现正值国丧期间,举国哀痛,三军戴孝,士气本就低迷不振!此时大兴刀兵,悍然出征,于礼不合,乃悖逆人伦孝道!于天不和,恐招致天谴灾异啊!此乃其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出第二根,语速更快,情绪更为激动:“其二,八十万大军浩荡出动,每日粮草辎重消耗之巨,犹如巨鲸吞海,难以计量!纵然我大晋近年来府库颇有积存,称得上富庶,然仓促之间,如何能周全支撑如此庞大军队进行漫长远征?漕运、民夫、器械打造,无一不是沉重负担!若战事稍有拖延,迁延数月,国库必有空虚之危,届时民生凋敝,恐生内乱啊!”
“其三!”他几乎是在嘶喊,用力捶打着地面,“唐国虽国力军力逊于我大晋,然其据守长江天险,水师强横,沿江城寨皆坚壁深池,绝非旦夕可下之弱邦!陛下虽有雪耻之心,锐意进取,然兵法云‘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孤注一掷?
万一……老臣是说万一战事不利,稍有挫败,前线大军受损,国内空虚,则周边如北边北狄、西南楚国等虎狼之国,岂会坐失良机?
必定趁虚而入,则我大晋腹背受敌,国本动摇,社稷危矣!陛下!陛下!此战关乎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收回成命,容臣等细细筹划,从长计议啊!陛下——!”
苏沛一番话,句句在理,字字泣血,引经据典,剖析利害,几乎说出了在场绝大多数大臣的心声。
许多人闻言纷纷下意识地点头,面露深深的赞同与无法掩饰的忧色,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御座,期盼着能有一丝转机。
然而,龙椅上的赵宇,面色丝毫未变,那旒珠后的目光反而更加冰冷幽深,仿佛苏沛泣血的谏言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他微微向前倾身,玄黑的衮服随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嘲讽和绝对的权威,缓缓压下了殿中所有的骚动与期盼:“苏丞相……”他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这一番话,真是老成谋国,思虑周全啊。”语气里听不出是赞是讽。
他话锋陡然一转,寒意骤增:“那么,丞相是觉得,我堂堂大晋,秣马厉兵多年,八十万铁甲锐士,竟是纸糊泥塑,踏不碎江南一隅区区唐国?还是觉得,先帝栉风沐雨、开创基业,最终却含恨而终的遗愿,不值得朕倾举国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嗯?”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千斤重压和冰冷的质疑,狠狠砸向御阶下的老臣。
苏沛瞬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那“先帝遗愿”四个字,如同一道致命的符咒,封住了所有劝谏之口。
赵宇缓缓靠回龙椅,姿态依旧挺拔,却更显孤绝。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再无丝毫转圜余地:“朕,意已决。”“此非廷议,乃国策。不必再议。”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落:“枢密院、户部、兵部、工部,即刻依令行事,全力筹措备战。有敢延误、推诿、怠慢者……以军法论处,决不容情!”最后几句话,尤其是“以军法论处”五字,如同终年不化的寒冰,瞬间刺入每个人的心底,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侥幸。
整个太极殿的温度骤降至冰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所有还存有劝谏心思的大臣都生生闭上了嘴,将无尽的忧虑与恐惧死死咽回腹中。
一股巨大而令人窒息的威压,混合着对新帝狠厉手段的凛冽寒意,彻底笼罩了朝堂。新帝的第一道意志,便以如此霸道、酷烈和决绝的方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刻在了大晋未来的国运轨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