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
楚云昭被他这两个字说得一懵,满腔的怒火都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卡在了喉咙里。
“这还叫业余?王朗都快把香囊塞到我们脸上了!动机、物证、舆论,他什么都算到了!”
沈辞将那份案情通报推到一旁,苍白的手指在水利图上,轻轻点过一条淤塞的河道。
“他算到了一切,唯独算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楚云昭追问。
沈辞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他以为,画一个眼睛,就是‘无生教’的符文了。”
楚云昭愣住了。
“难道不是吗?卷宗上画的样子,跟我们之前查到的情报一模一样。”
“形似,而神不似。”沈辞淡淡道,“真正的无生教符文,在瞳孔的位置,会多出三道血丝,分别指向乾、坤、离三个方位。这代表着他们教义中的‘三界皆苦,唯我独尊’。而卷宗上的这个……”
他顿了顿,给出了评价。
“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拙劣的仿冒品罢了。”
楚云昭的呼吸一滞,她终于明白沈辞那句“手法太业余了”是什么意思。
王朗他们,为了栽赃,伪造了一个邪教标志。
可他们不知道,整个大乾,或许只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无生教”符文。
那就是曾经亲手剿灭过一次“无生教”据点的,悬镜司主事,沈辞。
这个局,从根子上就是错的!
楚云昭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太好了!只要把这一点捅出去,他们的阴谋不攻自破!”
“不。”沈辞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会给我开口的机会。”沈辞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他们费尽心机布下这个局,就是要把我一棍子打死。在我开口之前,他们还有后手。”
话音刚落,问心阁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悬镜司的校尉快步走入,神色凝重,单膝跪地。
“主事,刑部传来最新消息。”
“说。”
“刚刚……有一名药铺的伙计主动去刑部投案,说他……他前几日在城西的暗巷里,亲眼看到您与一个形迹可疑的黑衣人见面,还交给了对方一样东西。”
楚云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果然,还有后手!
伪造的目击证人!
这一下,人证、物证,俱全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校尉抬起头,艰难地补充道:“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您即刻入宫,在金銮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质。”
楚一脚踹开的门,还孤零零地敞着。
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动着沈辞桌上的图纸,猎猎作响。
悬镜司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里,带着担忧、惊疑与不安。
沈辞却只是缓缓站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袍。
他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备车。”
天色未明。
金銮殿上,却已是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削瘦身影。
沈辞。
他穿着悬镜司的玄色官服,身形笔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只是那过分苍白的脸色,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龙椅之上,皇帝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太师手持玉笏,站在百官之首,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
终于,刑部尚书王朗站了出来,手捧一份奏折,高声启奏。
“启奏陛下!臣有本奏!户部主事钱林惨死一案,经刑部连夜审理,已是水落石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激动。
“种种证据,皆指向一人!此人,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却暗中修习邪教妖法,妄图以鬼神之力,窃取权柄!其心可诛!”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王爱卿,你说的人,是谁?”
王朗猛地转身,手指如剑,直直指向殿中的沈辞!
“就是他!悬镜司主事,沈辞!”
轰!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尽管早有流言,但当这个名字被当朝二品大员在金銮殿上亲口说出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无与伦比的。
“陛下!”王朗义正辞严,继续说道,“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沈辞的贴身香囊,里面是他独有的汤药配方!更有甚者,已有证人画押,亲眼目睹沈辞与邪教妖人私会!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
“臣附议!”一名御史立刻站了出来,“悬镜司执掌监察天下之权,沈辞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恳请陛下将其打入天牢,严加审讯!”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一时间,太师一党的官员纷纷出列,群情激愤,声浪滔天,仿佛要将那单薄的身影彻底淹没。
他们奏请皇帝,立刻罢免沈辞所有职务,将其关入防备最森严的天牢,防止他与同党串供。
这,就是要把案子做成铁案。
一旦进了天牢,是圆是扁,就由不得沈辞了。
楚云昭的父亲,镇国公楚天雄站在武将那列,虎目圆睁,周身气息勃发,几次想要出列,却都被身旁的老将军死死按住。
此时此刻,任何为沈辞的辩解,都会被当成是同党。
皇帝沉默着。
他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殿里,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声讨,一边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沈辞身上。
“沈辞。”
他开口了。
“王朗所言,桩桩件件,皆有‘铁证’。”
“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这是皇帝给沈辞的最后机会。
只要他能提出一丝一毫足以推翻证据的疑点,以皇帝对他的信任,此案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在万众瞩目之下。
沈辞缓缓抬起头,迎着皇帝的审视,迎着王朗得意的目光,迎着满朝文武或惊或疑的视线。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金銮殿。
“臣,无话可说。”
满场死寂。
王朗的脸上,浮现出狂喜的色彩。
无话可说?这是认罪了!
皇帝的身体似乎也微微一震,扶手上的敲击声,停了。
就在王朗准备乘胜追击,彻底将沈辞钉死的时候,却听沈辞不急不缓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因为,全是谎言。”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刺眼。
“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漏洞百出的闹剧罢了。”
闹剧?
王朗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证据链都完美无缺,他凭什么敢说这是闹剧?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哦?何以见得?”
“陛下。”沈辞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您相信,这世上有能看透人心的妖法吗?”
皇帝没有回答。
沈辞继续道:“臣不信。臣只信证据,信逻辑,信蛛丝马迹背后隐藏的真相。所谓‘病骨阎罗’,不过是臣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关联罢了。”
“至于邪教……”
他环视一周,目光从太师,到王朗,再到那些附议的官员脸上一一扫过。
“一群藏头露尾的鼠辈,也配让臣,与之为伍?”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傲慢与不屑。
狂!
太狂了!
死到临头,竟还敢口出狂言,将所有人都比作鼠辈!
王朗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沈辞!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证据确凿,岂容你抵赖!陛下,此人顽固不化,若不施以雷霆手段,恐难撬开他的嘴!”
“陛下!”太师终于缓缓出列,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国法如山。沈辞身份特殊,此案影响巨大。为平息众议,也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老臣恳请陛下,暂将沈辞收监,由三司会审,彻查此案!”
三司会审!
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明白,太师是要动真格的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那高踞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重新睁开了双眼。
他的决定,将决定沈辞的命运。
“准奏。”
两个字,冰冷无比。
“传朕旨意,悬镜司主事沈辞,即刻起,停职收押,打入天牢。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旨意一下,王朗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进了天牢,就等于进了他的地盘。
沈辞,你这块骨头再硬,也得给我在里面化成渣!
两名身披金甲的金吾卫走了上来,一左一右,站在沈辞身旁。
冰冷的甲胄,散发着森然的寒气。
沈辞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对着龙椅的方向,微微躬身。
“臣,遵旨。”
没有辩解,没有不甘,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被打入天牢的阶下囚。
金吾卫上前一步,冰冷的手铐即将锁上他的手腕。
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