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级酒店,西餐厅。
巨大落地窗将整个城市浓缩成一片浸泡在溶液里的脏器标本。无数光点如同病变组织溃散的脓液,在漆黑幕布上持续渗出、奔流。餐厅内部却是另一个极寒星系——水晶吊灯折射出亿万道碎冰般锐利的光矢,冷气携裹着雪松香氛与昂贵油脂的气息,如同无形裹尸布覆盖在银器与骨瓷构筑的祭台上。小提琴的旋律在空气里流淌,音色如淬毒的薄刃刮擦着大理石地面。
陆廷就坐在那片病态辉煌的光晕边缘。
窗外病变的流光断续地涂抹在他身上。精心熨烫的西装残存着岁月搓揉的萎黄,袖口边缘布料磨损出细小的、如同绝望啃噬的毛边。指关节被洗碗水浸泡出的沟壑在光线下异常清晰。当沈曦的身影出现在餐厅转角的阴影中时,他那双如同蒙尘琥珀的眼眸深处,还是猛地迸发出溺水者抓住朽木的火星。然而,那微光仅燃烧了一瞬——当视线捕捉到她身侧挺拔冷峭的予安时,眼底仅存的星火骤然熄灭,化作冰冷的、被毒液浸泡过的灰烬。一股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被挚爱亲手背叛的茫然,瞬间绞碎了他的呼吸。
沈曦的妆容是一层精心浇筑的石膏面具。粉底厚重得如同舞台油彩,掩盖着底下的沟壑;眼线如两支斜飞向上的墨色匕首,割裂着眼眶的形状;唇膏是凝固的动脉血,红得触目惊心,在惨白的底色上绽开糜烂的花。她高昂着头颅,颈项绷成一道濒死的弧线,如同一只被毒箭贯穿后仍执意腾空的天鹅,华丽而狰狞。陆廷投向她的、混杂着关切与锥心痛苦的目光,被她冰冷地、残忍地彻底回避。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像丧钟在她和他之间敲响。她带着予安,带着宣判的姿态,在陆廷对面落座。
白月光?
她眼角余光撞见陆廷袖口的磨损。
呵…早已腐烂成尸水里泡着的残烛。
“…小曦。”陆廷的声音艰难地撕开粘稠的空气,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和窒息般的痛楚,“你… ”目光破碎地在沈曦凝固的面具与予安深不见底的冰潭之间游移,如同迷失在双重荒原的困兽,“他…是…?”
“哦?”沈曦端起面前剔透的冰水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如同垂死的泪滴滚落,染湿她紧绷的指节。那指关节因用力而紧绷,泛出骸骨般的惨白。她的声音却刻意扬起,像碎裂的琉璃互相刮擦,冰冷刺耳,响彻在邻桌压抑的刀叉轻碰与低语中。“介绍一下,”甚至吝于抬起眼帘正视他,只是随意地用指尖——那涂着同样艳红蔻丹的指尖——点了一下身侧的予安,“我男朋友,白彬。”语气轻佻得像在展示一件新购得的玩物,“华尔街回来的,”红唇勾起刻薄的弧度,“专搞几十亿美金那种,微不足道的‘小项目’。”她停顿,如同猎人将猎物踩得更深一些,刻意拉长的尾音里淬满毒液,“眼光高得很,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的…浅水沟。”她终于微微侧过脸,眼神第一次斜睨着陆廷那张惨白的面孔,笑容冰冷而残忍,“今天带他来,就是请你开开眼…”水晶吊灯的寒光在她瞳孔中碎裂,“…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云端。”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陆廷的胸腔。他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后背,心脏瞬间被碾成模糊的血肉,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铁锈般的剧痛。支撑着桌面的手臂无法控制地微颤。
“小曦…”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通红,凝聚的水光在边缘岌岌可危,“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恨沈家…”喉结艰难地滚动,吞咽着喉间翻涌的腥甜,“我也知道…因为我爸…那件事…连累了你家…连累了我妈…让她…”他哽住,破碎的尾音消失在窒息般的哽咽里,“…可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没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那破碎的目光穿透沈曦脸上厚重的油彩,试图寻找一丝旧日的痕迹,“…也从没有怨过你分毫!…你…何必…” 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绝望,“…何必这样…作践你自己!”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支撑身体的手臂颤抖着,一只手试探地、带着孤注一掷的微光,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向沈曦搁在冰凉桌面的手背。那动作,虔诚得如同朝圣者触摸供奉千年的神像残骸。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冰冷的肌肤的刹那——
沈曦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抽手!动作迅疾得留下残影!手肘重重撞在桌面,昂贵的骨瓷杯碟发出惊慌的脆响。
“作践?!”沈曦猛地一掌拍在玻璃台面上!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惊雷炸裂,瞬间盖过了所有靡靡之音。邻桌的刀叉骤然停顿,数道惊疑、探究、冷漠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她爆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尖锐的冷笑,那声音划破空气,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癫狂的表演欲,确保字字清晰地落入每一只竖起的耳朵里:“陆廷!你他妈以为你是谁?!”身体前倾,那张被浓厚油彩覆盖的脸逼近他,眼线勾勒出的眼眸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瞳孔深处燃烧着毁灭的火焰,“看看你自己这副鬼样子!”艳红的指尖几乎要戳到他那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西装上,“你以为现在的我是谁?”她挺直脊背,刻意拔高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带着刻入骨髓的残忍,“我是沈家的沈曦!我要什么样的男人不是唾手可得?”话音未落,她身体骤然软倒,如同失去骨骼的软体动物,极其自然地、刻意地依偎进身侧予安坚实臂弯的阴影里,仰起脸,对着予安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扯出一个甜腻得令人反胃、假得像劣质面具的娇媚笑容,腻声道:“亲爱的,只有白先生这样的人中之龙…”她回眸,目光如同淬毒的标枪,终于狠狠扎在陆廷那张失血的脸孔上,“才配站在我身边。”她眼神冰冷,如同最锋利的绞肉机旋转的刀片,“至于你?”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蔑到极致的冷哼,如同丢弃秽物,“一个…连自己亲爹那条贱命都保不住的…”她刻意放缓语速,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向陆廷摇摇欲坠的世界,“…连累自己老娘早早病死在小破出租屋的…”红唇吐出最后的判词,如同毒蛇喷溅毒液,“…彻头彻尾的破落户儿子,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用你这张只会喷着酸腐气的嘴!质问我?!”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红唇勾起无比刻薄残忍的弧度,目光扫过他面前那张铺着金边的菜单,“看看你自己…点菜都要盯着那几个可怜的阿拉伯数字反复掂量…”她嗤笑一声,像利刃割开最后一丝尊严,“像你这副穷酸样子…自己不觉得…特别可笑吗?”
“破落户的儿子”,予安指尖的刀锋滞了一下。这淬毒的唾沫,和当年股东会上砸向母亲的污言秽语何其相似。母亲的耳环…也这样摔碎在铺满数字的账本上。
予安适时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优越感如同浓稠冰冷的汞液,无声地浸透开来。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把沉重、闪动着酷寒光芒的餐刀。刀柄冷硬如冰。他垂下眼帘,姿态无比优雅从容,抽出折叠如雪的餐巾一角,开始极其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擦拭那已然光可鉴人的刀刃。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却沾染了墓室尘埃的古董。
银亮的刀面平滑如冰湖。
冰冷的刀面倒映出沈曦扭曲妆容下通红的眼眶。刀尖微移,映出陆廷惨白绝望的脸。
疯女人!挥刀的样子如此笨拙,可刀刃为什么总是在捅向自己?这陆廷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她豁出命撕开伤疤给他看?周予安!别动摇!被伪装的伤口刺痛了吗?猎人的眼泪也是诱饵!
刀面上模糊地扭曲、倒映着沈曦浓重眼影下无法抑制的、微弱的湿意,在那片浓烈的红与黑之间,渗出一点点惊心动魄的脆弱光点。
陆廷的脸在瞬间褪尽了最后一层血色,惨白得如同曝晒过久的石膏像,裂纹从眼底急速蔓延。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双手死死撑住桌面才勉强没有栽倒。他死死地盯着沈曦那张被油彩覆盖、如同戴着精致殉葬面具的脸,仿佛要用尽所有气力,穿透那厚重的虚伪与刻毒,找回记忆中早已模糊、此刻却变得无比珍贵的,那张干净倔强的容颜。
沈曦强迫自己继续。她扯动嘴角,加深那个假到极致的甜腻笑容,如同在腐尸上涂抹蜜糖。她甚至优雅地端起那杯价值不菲的暗红液体,轻轻摇晃。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清脆又冰冷刺耳的声响。
“怎么?”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快意,“戳…痛你那可怜巴巴的自尊心了?”她眯起眼睛,瞳孔深处是空洞的自毁,“陆廷,收起你那套舔舐伤口的模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尖锐的哨音,“…别再他妈对我摇尾乞怜了!”每一个字都淬着毁灭自身的毒,“我看得…恶心得要吐!”她几乎是吼了出来,“给我滚!”艳红的指尖指向餐厅外那片灯红酒绿的地狱,“滚回你那不见天日、散发着霉味儿的棺材板里去!永远!永远别再出现在我能看到的任何地方!”
这一击,彻底碾碎了陆廷仅存的、如同琉璃般薄脆的尊严和最后一丝支撑着躯壳的气力。他猛地站起来!身后的真皮高背椅腿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极其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尖叫,撕裂了小提琴最后苟延残喘的尾音。
他看着沈曦。那双曾经如同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被彻底背叛的恨意、痛苦和彻底的绝望所淹没。如同燃烧后的灰烬覆盖了冰冷的瞳孔。
“…沈曦!”他用尽毕生气力嘶吼出这个名字,声音破碎嘶哑,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叫,“你真…”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在喷溅脏腑的碎片,“…够狠!…我…”他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的烙印里永世诅咒,“…祝你…永远…活在你沈家这金光闪闪、吃人不吐骨头的笼子里!”他的声音带着血沫翻涌的腥气,“…永远…不得安宁!”
最后一个字破碎地挤出,如同心脏最后的搏动。
他没有再停留一秒。踉跄着、像一具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即将散架的破烂木偶,带着一身被凌迟后支离破碎的绝望气息,决绝地、头也不回地撞开餐椅的阻挡,撞开一道道惊愕、冷漠、审视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世界的门。
华美的门扉开启又合拢。
门轴无声转动,吞噬了他踉跄逃入黑暗的背影。只留下一地无形的、滚烫的、烧穿地面的血痕。
餐厅内死寂如同深渊。水晶灯光线冰冷地倾泻下来,照耀着沈曦脸上凝固的、如同劣质瓷娃娃般的胜利微笑。然而在那片厚重的脂粉堤坝之下,某种粘稠、滚烫、饱含着巨大痛苦与毁灭感的熔岩,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伪装的缝隙,汹涌溢出眼眶。一滴,又一滴。如同沉重的熔金滴落,砸在面前纯金餐盘冰冷的边缘上,留下浑浊而炫目的光斑,又迅速凝结成耻辱的盐粒。
窗外的城市依然持续流淌着腐肉的脓光,映照在予安紧握餐刀的手背上——那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森森泛白,皮肤冰凉得如同暴风雪中矗立的墓碑。而沈曦搭在他臂弯里的那只手,纤细的手腕下,脉搏正以濒死的频率疯狂搏动着,传递来一阵阵失血般的、无法自控的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死寂中,唯有刀叉碰撞在冰瓷盘沿时发出的,那一声声清脆、空洞、永无止境的回响,如同地狱的钟摆,精确丈量着这份迟来的、名为复仇的献祭,那令人窒息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