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从川道口绕过山梁,脚下的水汪起来,川道更宽阔了,人来人往,牲口车辆,还有那些灰布军装的人也多起来,南腔北调的尘土飞扬着,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春天的讯息,他们的表情是活泛的,生机勃勃的,萌动的,而不像姚广德这样呆板木讷的,老气横秋的;每个人都有生活的奔头和想法,而不像三天前的张能能面如死灰,死气沉沉;每个女人的脸都扬起来,迎接着阳光的照耀,随时会哭起来或者笑起来,随时都会抽芽展叶,随时都会开花绽放……
这是张能能第一次来肤施城,从东关纷杂错落的骡马店、小馆 子穿过去,下了一道坡,再越过一条河,就到了大东门,城墙低矮,大多被炸得七零八落,但是路和街道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沿着青石板路面,两旁的内容就多起来了,从大东门一直走到二道街,商铺林立,从南到北,一家挨着一家,吆喝声、骡马叫声、大人娃娃的吵闹声,比张家圪崂赶庙会的情景要热闹几十倍。
姚广德指了指前面的大山说,那是凤凰山,山前是钟鼓楼和衙门府,衙门府前是头道街,是条公道,也是官道,以前的衙门、邮局、学校都在头道街,这是二道街,是私道,也是民道,老百姓做买卖的地方。姚广德胸有成竹地说着走着,到了一条巷口,头道街和二道街之间的巷口人来人往,拥挤起来。显然姚广德的话不足信,现在二道街和头道街,那是处处相通,没什么官道民道之说。那些穿着灰布军装的人,操着各种不太清楚的口音,与街道边上的伙计们讨价还价,言笑晏晏,他站在那儿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姚广德拉着巧巧,转到马记布庄门口。张能能愣神看着那些忙碌的人,不禁有些拘谨,转过头,姚广德已经不见了,只好挨着一家一家地找,总算看到马记布庄的掌柜正在给巧巧量衣服。姚广德对老板说,结婚的衣服,你看着给裁剪。老板一喜,慌忙记了下来,巧巧突然拦住姚广德的话说,我不要这个,我要那个!巧巧指着旁边试衣的一个女人的旗袍。巧巧的话,姚广德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对老板说,别听她的,你裁你的。老板觉得诧异,但是,手下的活没有停。巧巧瞪着姚广德说,我说,不要那些大绿色,要这个!巧巧指着那些素色的花布,姚广德哄她说,结婚哪有穿这个的?巧巧说,谁说我要结婚了?姚广德被哽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张能能,张能能蹲在布店的门口不说话,只能看到木桶,看不到他的人。巧巧的话,显然他都听到了。
姚广德原想,有些话还是张能能先说出来,他也好有个台阶,有个面子。没有想到巧巧先说出了不愿意结婚的话,这让他半天没有想出应对的话来,就冲巧巧吼着,你不结婚?我咋办?二能子咋办?就算是新社会,也不能由你咋样就咋样!巧巧也来了劲说,新社会就是自己做主,我不想结婚就是不结婚!二能子,你想结吗?巧巧把话扔给张能能,这话是姚广德故意引过去的,巧巧上当了。张能能看了看姚广德,又看了一眼巧巧说,结不结,看你!巧巧说,我不结!你要结,你跟他去结!巧巧说着,摔下手里左右揣摩的布匹。姚广德说,既然都不想结,那我来这一趟为啥么?二能子,巧巧小,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张能能看了一眼姚广德伪善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发呕。但是,这一趟不能白来,从张家圪崂到肤施城,那得费多少脚力?来了也不能白逛,得有点收获,姚广德拉住巧巧说,要不先吃点。巧巧走了一路,早就饿了,喊了几次,姚广德一直说坚持,坚持不下去了,自然就冒火。在路边的摊位上,姚广德要了三碗^,肉汤的给巧巧,他和张能能是素汤,主要是稳住巧巧,也安慰张能能。巧巧倒是稳住了,张能能警惕起来,从张家圪崂到肤施城,姚广德的脸倒是一天三变。有一天,姚广德听说马干部选了张能能去学习种棉花,姚广德的内心是复杂的,他开始打骂张能能和驴,他把这种压抑的心情发泄在牲口身上,也发泄在张能能的身上。张能能明显感觉到,他突然在姚广德面前成了一种威胁,这种威胁让张能能找到了存在感。张能能眼看着要翻身了,姚广德从复杂的凌驾,变成了平视,从这两碗素^张能能感觉到,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从门外被请进了门内,从牲口变成了人。他第一次和姚广德、姚巧巧坐在桌子上吃饭,让他莫名生出了一头的汗水,张能能连连喊,辣!
张能能很清楚姚广德的想法,如今摆在他们三个人面前的路,到处是岔口,稍不留心,都会走成差错。因为选择的路多了,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彷徨和踟蹰。尤其是姚广德,当前和以后,他要处理好与张能能的关系,从马干部对待张能能的态度来看,他隐隐感到,张能能已经和张家圪崂那帮穷人一伙了,而巧巧此时不想结婚,那绝不是一句玩笑话,他了解自己这个女儿,她的心野了,她离开的一整天时间,那个崔干部跟他说了什么?男人就不该跟女人瞎乱骚情,第一次见了崔干部,巧巧就要把刚刚缠了一半的脚放开了。因为这事,他差点成被批斗的对象。他现在必须面对一个事实,巧巧和张能能这两个人,很难捏到一块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用时间拖着,然后像今天一样,安抚地坐在一起,不管用什么办法。他现在唯一不能拿捏准确的是张能能,他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像老张家人一样,跟他清算?会不会反目成仇?会不会把他打倒在地?这种事,他必须有个心理准备,而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去拉拢。
吃完了^,张能能看到姚广德要给自己买皮带和帽子,他已经选好了,就在刚才追巧巧路过的时候。姚广德说,这肤施城大是大,但是也要晓得自己要往哪儿走,回哪儿去。张能能没说话,巧巧倒是先抢了话说,我不回去了,你们俩先回去。姚广德说,你不回去,这儿能容得下你?巧巧说,大家都能容得下,凭什么容不下我?二十里铺我那姑家姐姐,她就在肤施城做事哩!姚广德说,那哪儿是做事,那是给人跑腿,发个报纸,咱家的驴也是跑腿的!巧巧说那不一样。姚广德紧接着就问,哪儿不一样?巧巧急红了脸,一时答不上来。姚广德得意地白了她一眼说,吃了喝了,东西买了,咱就回!巧巧说,就不回!你虐待妇女,我哪儿都能告你!这话就像炸弹一样,把姚广德给炸蒙了。张能能也没有想到,巧巧能说出这种话来,这种话按照姚广德的推算,应该是张能能先来提。姚广德心里很清楚,不管这两个人,谁去告状,他都得折了女儿又丢人!这世事,他能看得清,只不过,他还想挽留住自己的那点体面。
张能能看到姚广德气得屁都窜到脸上了,不由得凑了一句说,要不待一天,明天回去。张能能这句话在姚广德看来,既解了围,又让他难受。巧巧显然同意了张能能的话。姚广德狠了狠心说,住一天也可以,但是明天必须都回去!巧巧说,到明天再说吧!姚广德看了一眼张能能说,先把皮带和帽子买了!走到皮革店,姚广德给张能能挑了一条皮带,从包头进来的好皮子,姚广德识货,试了一下,也合适,问了价钱,也不贵。张能能说不要,姚广德绽出笑脸说,再看看。离开皮革店,姚广德说,不是啥好皮子,老牛皮了,硬得很。又说,我年轻的时候贩卖过这东西,你放心,给你挑好的!你俩结婚的时候,不能寒酸!张能能故意看巧巧的脸,巧巧的眼睛只顾直溜溜地看街边路过的女八路。
女八路个个高挑身材,短盖盖头发,走起路来,比扭秧歌还好看,巧巧这么说,引得张能能和姚广德也多看了几眼。又说,你看她们,该笑的时候,笑得好看,不像咱张家圪崂的女人,就一个脸色。姚广德说,人是生就了,你下辈子投胎做女八路。巧巧不服气,但是,没有犟嘴。姚广德打听了一下,说新市场的东西又多又便宜,就说去新市场。
出了南关,从南门坡沿着路过去,到了新市场,新市场在一条浅沟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吆骡子赶马,比那二道街还要热闹。巧巧像进了天堂一样,一头跑进新市场,左看右看,那货物多得数不清。还没等两个人撵上她,巧巧已经在丝绸店里挑选了半天,非得要买一条围巾,姚广德跟她磨了半天嘴,才不得不掏了钱,巧巧的气也撒了一半。
巧巧又说要去找她送报纸的姐,姚广德只说下次。巧巧说, 那给我买衣服!还是光华商店那些旗袍,姚广德看了一眼张能能说,买还是不买?这话问得蹊跷,张能能摸了摸自己的头,觉得姚广德这个老狐狸确实精明得很!他要说买,这等于是他的主意,以后得算他头上;要是说不买,巧巧的枪口立刻对准他,再者,姚广德是在揣摩他是不是真的尾巴翘上天了,他得把尾巴夹住,以免姚广德对他防范过甚!张能能说,钱是你的,你自己看!姚广德笑了笑说,咱也没多少钱,就带这点,让她这么花,咱非得亏空了!姚广德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从褡裢里摸了钱,然后交给老板,拿了旗袍,巧巧一下子安静了,乖巧了。
眼看着日落西山了,要回县政府落脚有点远,二十里铺也不够现实。姚广德说,那就找个旅店,歇个脚,明天回去。
旅店在新市场的中部,连着七八孔窑洞,不远处能听到民众剧团的戏班子在唱戏,什么戏,姚广德也听不清。付了店钱,姚广德跑到新市场的街口,买了六个干饼,晚上凑合一下,剩下的还要当明天一早的饭。三个人付了一个窑洞的店钱,姚广德乏累得很,走了不少路,张能能在门口磨蹭着,犹豫了很长时间,而后听到巧巧叫他赶紧去打洗脚水,张能能跟店主人要了热水,打了半桶热水进来,巧巧已经把旗袍穿在身上了,姚广德嘿嘿嘿地笑着问张能能,好看不?张能能今天很多话,过去是不会讲,今天却意外讲出来。张能能说好看!姚广德伸出脚来,叫了一声,张能能下意识地跑过去给他别裤腿,姚广德说,你别动手,你现在是半个干部了,哪有给我洗脚的道理,我自己来。又对巧巧说,以后你也不准对二能子吆五喝六,听到没?哪有女人对男人苛责的?!巧巧正穿得高兴,用那种八路军的步子在脚地上走来走去,走得跟鸭子一样,随口应了一声。张能能看着姚广德说完,又盯着他的表情,张能能心里一慌顺口就说,这是家里的事情!
这话引起了姚广德的注意,姚广德吸了口旱烟,悠悠地喷出去,看着张能能说,今天就在炕上睡!张能能没有应,这话不能再明了。张能能拿不住他下一句是什么。吸了几口旱烟,姚广德终于又说,二能子,你刚才说,这是家里的事,那外头的事是啥?你不说,我心里没数。张能能知道姚广德心里打鼓了,这一天,他就等这时候套张能能的心思。张能能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思虑了一会儿,看着姚广德的脚在木桶里不自觉地滑动着。过去的日子,就像这洗脚水一样,始终在这洗脚桶里,总显得油腻又肮脏,却又没法一下子倾倒。张能能想着这洗脚水,姚广德又提醒他,问你个话,也难了么?张能能说,外面的事,我也不懂。姚广德说,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想说,等你想说的时候,怕是已经做出来了。姚广德这是要逼他说些什么。张能能就说,我就是个受苦人,外面的事情,你比我懂。姚广德虽然笑起来了,但是显然对张能能的话不够信任。姚广德说,你也别跟我打哈哈了,你心里想啥,我也晓得,你还是年轻,等你到了我这年龄,就晓得世事,也是轮流转嘛。这话,张能能没听太明白,但是感觉姚广德高深莫测,感觉这句话里,明显的警告意味,他还记着姚广德说要秋后算账的话。
张能能并不是害怕姚广德,从得知巧巧的想法后,张能能莫名的有了一种十足的底气,如果说马干部给他打开了一道大门,那么巧巧的想法,就是突然之间把他心里的那道窗户纸给撕开了。所有的事情都敞亮了,敞亮了,他也该迈步走了,只是这第一步,不是靠和姚广德争论这个闲气。他很规矩地倒了洗脚水,然后在院子里把洗脚的木桶洗了三遍,他怕洗脚水的气味沾染了他的军用被子。
他没进窑洞,而是蹲在旅店的牲口圈旁边。牲口圈在旅店的最里面,住店的人少,这家旅店地势比较高,价钱比青年旅社便宜,住的人却很少。旅店墙头不高,可以看到沟底的新市场依然灯火点点。他从出了张家圪崂以后,夜里总是睡不着,他脑子里的想法多起来了,很多事情还想不明白。白天看到的听到的人和事,一时让他很难一下子想明白、消化了。比如今天姚广德突然的变化,从买皮带到吃^,再到晚上的谈话,姚广德的客气和示好,让他曾经产生的决裂念头,一下子有些动摇了。姚广德当然不是简单的小地主,他是一个饱经生活磨难的老狐狸。他对姚广德的想法,总是开始坚定,最后变得动摇———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是非黑即白或者非爱即恨的二元体,只有承认了这点,才能承认作为人本身的复杂性。
张能能一时想不明白世界,更想不明白他自己。
月亮爬上来的时候,他突然有了那么一点凉意,过去在牲口圈里睡觉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这样的凉意,他却舍不得用马干部送给他的被子。他摸着被子、水壶和那个印着红五星的瓷碗,心里莫名的暖和。一抬头的时候,他才明白那凉意是从姚广德的目光中散发出来的妒意和冷眼。
张能能一个激灵坐起来,姚广德十分和善地看着他,然后凑过来笑了笑说,二能子,不是让你回去睡吗?张能能一时没有明白姚广德的意思,好像突然大半夜遇到了鬼一样瞪着姚广德。姚广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二能子长成男人了,哎呀,大是粗心大意,没有想到你长这么快。这句话是感叹,也是一种示弱。张能能没法回应他,姚广德又说,二能子,眼下的情形你也清楚,大这辈子最后一桩心事,就是你和巧巧了。张能能点点头算是认同。姚广德说,你晓得不?你来咱家啊,那个可怜,你亲大亲妈不要你了,我这个人心善,才勉强把你留在咱家,签了攒年汉的契约,我是把你当亲儿子哩。张能能听出姚广德的意思,这是攻心,攻心的目的,张能能还无法预料,只好耐心地听着。姚广德说,你从小也调皮么,我不能不管你,咱这么大的家业,以后要你顶梁立柱哩,你说是不是?张能能应承着 “嗯”了一声。姚广德沉默了,又拍了拍张能能的肩膀,很感慨地问,二能子,过去我没把你当人啊,这是实话,那是历练你哩,这是大的一片苦心呐,你恨大不?这话转得有点快,张能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姚广德也没看清他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笑了笑说,男人嘛,啥难活事,迈过去,就是顶天立地的人了!你也一样。张能能点头。
姚广德又感慨地叹了口气,半天又问张能能,二能子,巧巧可是你婆姨哩,你总不能不要吧?张能能低下了头,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姚广德显然为此很生气,突然喘着粗气揪住张能能说,二能子,你当了快二十年的攒年汉,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巧巧吗?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回窑里去!我现在是你大,那窑里的是你婆姨!你还在这驴圈里干啥么!
张能能听到姚广德说得热血沸腾,不由得也跟着有些激动了,使劲地点着头。姚广德看到张能能终于点头了,再次火上浇油地说,你婆姨就在眼前,过了今天,她就敢跑了!你信大的话不?张能能说,信!姚广德就说,你要是信,大给你说女人是咋回事,你俩今晚就算成亲了!你进窑里去睡!你要是不去,大我这辈子也不认你,你这辈子也别想回张家圪崂!去啊!
姚广德说着,狠狠地提起张能能,然后又推了一把,踢了一脚。张能能站在院子里,犹豫不决地看着姚广德,姚广德气得不得了,想要去再踢他一脚,又觉得不合适,回头在驴圈里将那个印着红五星的瓷碗捧在手里,威胁张能能。张能能吓坏了,跑过来要夺。姚广德突然一个飞脚踢过来,张能能一个踉跄,姚广德恐吓他说,二能子,你要是今天不进去睡,你这碗我立刻打碎了,你的被子,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水壶,我两脚就踩烂了!姚广德的话一点都不带含糊,张能能急红了眼,只好依着他,一步三回头地向巧巧的窑里走去。最后姚广德还不忘压低声音补他一句,你的皮带和礼帽,大明天就给你买!放心!
张能能轻轻地推开门,窑里的脚地上,月光洒下一片心跳。紧接着,他听到门口姚广德将窑洞的门从外面反插了,这动静似乎在告诉张能能,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人管他和巧巧的事情!
张能能沿着那些心跳的月光,一步步走到炕栏前。巧巧在熟睡,呼吸在这夜里都能听得到。巧巧穿着那套新买的旗袍,整个胳膊和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张能能看了一眼窗外,姚广德的影子在窗户上消失了。张能能下意识地坐在炕栏上,觉得自己坐的位置不对,又坐在炕上,还是觉得不对,索性站在脚地上,悄悄地走来走去,又觉得这么走来走去,巧巧要是醒来,会被吓坏了。他就猫在炕栏下面,这样就能听到巧巧的呼吸和她的甜蜜的梦想。他在想,巧巧的梦想应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想起第一次来到姚家的时候,折老二把他送到姚家,他已经记事了,他大不要他了,要把他给了姚家。姚家那时候财大气粗,他大说,你去了就是享福哩,这辈子坐享其成了,姚家有的是钱有的是粮,怎么都能活下去。张能能开始不懂他大的话,临到跟前了,突然看到他大要走,哭天喊地要回去。他大头也没有回,藏在姚家的墙后面,听着他哭喊,自己不敢放声哭,抓了一把黄土塞了自己的眼泪……从此再也没见过折老二。到了姚家院子哭够了,姚家的一个长工劝他,给他半个馍,才把他哄停住哭。第二天他才见了巧巧,姚老婆抱着巧巧,才两岁多点,嘴巴子巧得很,那些长工就开玩笑说,能能,那是你婆姨么!张能能还不懂啥是婆姨,站在院子里傻待着。姚老婆和姚广德看了他一眼,听到巧巧说,马马……姚广德吸着旱烟,声音洪亮,不容别人插口气的样子指着他说,你过来!趴下来!张能能不愿意,姚广德指使旁边的两个长工说,摁住了,娶个媳妇还不高兴?姚广德说完,两个长工就把张能能摁在地上,张能能不明就里,哭嚎起来。姚广德把巧巧架在张能能的脖子上,张能能这才明白了什么,止住了哭。趴在冰冷的地上像驴一样转着圈,转了两圈,巧巧尿了张能能一脖子,脖子里的尿把张能能的棉袄都濡湿了,张能能这次不敢哭了,巧巧反而哭了。姚广德就骂道,跟死人一样,尿了也不哼一声,给娃换裤子去!最后这句是对姚老婆说的。
后来,巧巧长大点了,少不更事的两个小孩是纯真的,经常会在一起玩耍,巧巧虽然霸道一点,至少她没有恶意,有时候还会同情可怜张能能。张能能内心很清楚,在这个家里,他甚至不如那些长工,吃饭穿衣,处处不占理,在姚家人的呵斥声中,逐渐变得懦弱和沉默寡言。巧巧过了七八岁的时候,这种 “等级”更加明显,巧巧虽然是张能能名义上的婆姨,但是他要经历身体和心理上的 “磨砺”,在 “磨砺”中,他成了姚广德眼中的 “牲口”,从刚刚萌动青春期,摸过巧巧后,张能能就彻底被姚广德踩在了脚底,这种压抑让张能能彻底对巧巧失去了心理上的占有兴趣,逐步转化为一种莫名的仇恨。
月亮渐渐远了,那些如月光一样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他试图摸了摸巧巧的胳膊,沿着胳膊向上摸去,他的动作轻柔,他害怕弄醒了巧巧,他能看到巧巧起伏的胸部和大腿的延伸———他还是没有觉得眼前的女人就是他的婆姨,他一闪而过的是这个女人与自己的未来,他一念之间想到巧巧惊惧而愤怒的目光,以及未来生活的晦暗和烦恼。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好像被蝎子蜇疼了一般,她的皮肤瞬间粗糙而冰凉,就像她的声音一样,脆生生地毫不留情。
他闭上眼的时候,姚广德撺掇他的话都变成了阴谋,他开始恨姚广德,他觉得姚广德这么做,不但把他变成了牲口,也把自己的女子变成了牲口。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这辈子不该活得这么轻贱,尽管曾经无数次愤恨地提醒自己,但还是没有经得住姚广德设下的陷阱。他下了炕走到门口,企图拉开门却拉不开,他只好蹲在门口,裹着炕上的被子,在门口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他梦到小时候,他和巧巧一起在张家圪崂玩耍的情景。他跟着长工放羊,回到家,巧巧是快乐的,巧巧缠着他要吃杜梨,要吃马茹子、蛇梅子,梦里的张能能心里藏着一个叫巧巧的妹妹。
张能能醒来的时候,一头就栽在了姚广德的脚下。姚广德进门的时候,巧巧也醒了,看到倒在门口惊慌失措的张能能,姚广德的目光充满了鄙视和轻蔑。巧巧问他大,他怎么在这里?姚广德说,他是你男人,不让他在这里睡,让他去哪里?张能能拍了拍土,站起来,奇怪地看着姚广德。巧巧大声问,他昨晚就在这儿睡的?姚广德不等张能能说什么,就吼着张能能说,舀在碗里的饭你都等不及了,她迟早是你婆姨么,牲口就改不了本性!姚广德的话,让张能能蒙了一下,而后笑了笑也不着急解释。巧巧倒是反应快,裹着被子,捡起炕上的东西就往门口扔,一边仍一边骂张能能,二能子,你个畜生,好驴都不生养你!骂着扔着,张能能被姚广德推出门去,巧巧就大声哭了起来。
张能能在门口听着姚广德劝他女子说,嚎啥么?你迟早也是二能子的婆姨,回头大好好抽他鞭子!这孙子,来一趟肤施城,胆子大了。咱先别哭,大给你做主,咱回家好好商量商量!巧巧说,你也不管他,他害我这辈子,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姚广德说,没完没完,这牲口昨天吃了点好饭,那就张得不行,等我回去好好教训他!孙子唉,巧,你别声张,多大的事,咱先回家!
姚广德反复劝说巧巧,巧巧慢慢地抽泣完了,一会儿听到了收拾行李的声音,他们出了门,张能能也早就把木桶背在身上了,就等一块回家了。巧巧看到张能能,突然愤怒起来,拿起门口的铁锹要打,姚广德使命地拦住,瞪着眼珠子说,有啥事不能回家说吗?丢人不?姚广德的话带着很有威慑力的气势,巧巧扔了铁锹,独自一个人向坡下走去。
姚广德结了旅店的钱,心疼得不得了,看着巧巧一个人在前 面走,对张能能说,二能子,咱这住一宿,花了不少钱,但是也值,我睡得挺舒服,还是牲口的日子舒坦!这话,张能能没法接,但是心里在想,牲口的日子好过,你狗日的咋不当牲口哩?姚广德又说,二能子,皮带和帽子咱先不买了,不是因为巧巧,是家里还有,我结婚那会儿用过的,一次都没有用,我做生意那会儿,皮带多得很,有你用的。你要晓得,那东西现在都不时兴穿戴了,装个样子嘛。你放心,你装新的时候,就用这个!“装新”这个词,在陕北方言里,意思就是结婚的仪式。新社会都说结婚,不说 “装新”了,姚广德突然冒出这一句,显然是给张能能传递的是 “装新”就是装装样子。张能能说,大,我没睡她!姚广德停住脚步,一个耳光过来,张能能愣了一下,但是腰直溜溜地挺着,脸扬起来,目光直视着姚广德。姚广德说,这个时候你说这话,神鬼都不信!你骗谁呢?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再说一遍试试!张能能说,我就是没睡她!这一次,张能能的声音硬朗得很,还带点委屈。姚广德想再来一个耳光,胳膊扬起来,又落在自己的腰后,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说,做人不能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你现在说啥都没用,狗屙下的都是你屙下的!
这话,姚广德不讲理了,但是,这种情况下没法和他讲理, 起码姚广德还是对他动用了心思。说明在姚广德的心里,他在担
忧,在恐惧……出了大东门,一眼便看到了河对面的山上,有座寺庙,寺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寺庙周围的小道上,都是那些穿着土灰色军装的人。姚广德下了小东门,看到张能能怔怔地看着对面,奇怪地吼了他一声,张能能没有动弹,还站在那儿。姚广德说,你看啥么,喊你半天不应声,狗看星星明上明!走!张能能说,大,那是啥?姚广德转过身看着对面的寺庙说,那是 “是岸寺”!四月初八的时候,年年有庙会哩!张能能说,“是岸”?姚广德说,对,回头是岸!这地势,回不回头都没岸!张能能说,大,你说得不对,这地势,回头是岸,低头是岸,抬头也是岸!姚广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张能能,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索性不想理他,准备走,突然张能能又问,大,你看那寺庙是啥颜色?姚广德说,能有啥颜色?啥颜色都没有啊!你狗日的中邪了?张能能说,不对!大,你看满山上下都是红色!你仔细看!全是红色!姚广德顺着张能能指的方向看去,山还是山,庙还是庙,山上的人还是那些人。姚广德还想骂张能能,张能能已经下了坡,向石板路的河面走去。
过了河,姚广德就找不到了巧巧,返回去又找,还是不见, 再跑到东关路口等,等到下午,还是不见人。姚广德着急,张能能也着急,他着急这会耽误了马干部约定的时间。又说,要不你先等着找着,我去县政府找马干部拉棉花籽。姚广德突然想到,想去二十里铺找他姐,询问一下巧巧的下落。去了二十里铺,他姐说,巧巧来过了,就一句话,谁也别来找她,谁找她,她就去死!巧巧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他姐又劝了一会儿姚广德说,娃娃们的事情咱不懂,好赖活着就行,她肯定去找我家女子,两个人也有照应,有了消息,我给你捎话。姚广德像被霜打的茄子,半天没说话,闷着头离开二十里铺,一路上更不说一句话,一直到了县政府的路口等着。张能能找到马干部,拉了驴和棉花籽,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干饼递给延河,延河喜欢得不得了,马干部埋怨张能能说,怎么又给她?张能能说,我大好容易大方一次,拿着!于是硬塞给延河,延河看着马干部,张能能反过来埋怨马干部,咋了?我还是群众?我都学习过了,算半个干部了,怎么也算同志了!被张能能这么一说,马干部突然笑了起来说,当然是同志了!好了,说好,以后不准再买了!张能能说,以后想买也买不着。马干部说,她这几天要开会,过两天再回张家圪崂,你要按照崔干部教你的办法,赶快教大家种棉花。张家圪崂的人都等着棉籽哩。又从窑洞里拿出一套衣服和鞋来递给张能能说,这是崔干部送你的礼物,他上前线了,让你穿着,当个念想!张能能看着那衣服和鞋,突然流出了眼泪,转过身去,不看延河和马干部。马干部拍着张能能的肩膀说,你个大男人哭啥啊?说好了,是同志,是同志流血不流泪!张能能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转过身来,红着眼圈说,姐,我回去一定按照你和崔干部的指示,给咱张家圪崂种出最好的棉花来!
马干部点点头,突然笑了笑说,你刚才叫我啥?张能能说, 姐!马干部笑了笑说,这还差不多。你别嫌弃,这些也都是县里的老百姓给咱捐来的衣服和鞋,崔干部舍不得穿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等你种出了棉花,再还回来!张能能认真地点着头,拉着驴转身就走,远远地还能看到马干部抱着延河向他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