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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厂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妥当, 苏一玮又遇到了另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市建设局局长于有光喝酒喝死了。 世界之大, 无奇不有, 死人的事是常常发生的, 死一个小小的局长本来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问题是, 于有光是陪省建设厅来的副厅长喝酒喝死的, 死者的家属要求市上追认于有光为因公殉职, 并要政府给他们家属赔偿一百万抚恤金。 更为荒唐的是, 市政府竟然正式向市委打来追认于有光因公殉职的报告。
苏一玮看着报告, 不觉暗想, 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 明明是喝酒喝死的, 却要冠以因公殉职, 为其家属赔偿损失, 哪能有这样的道理? 市政府这边也不加思考, 竟然打来了这样的报告,这就意味着说他们已经认可了这是因公殉职, 才报到市委来最后定夺。 他将报告往旁边一推, 抬头看着市委秘书长李学文说:“学文,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苏一玮之所以不急于表态, 是想通过听听李学文持什么态度, 从中不仅可以判断出李学文的能力水平如何, 更重要的还可以看出李学文究竟是站在哪一边说话。
苏一玮现在对高州的情况还两眼摸黑, 他不知道该重用谁, 该防备谁? 在他短短几天的执政时间内, 他明显地感觉到市长刘长福的气场很强, 虽然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 却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悄悄涌动, 他似乎觉得自己正浮在暗流之上, 有一种被架空的感觉。 前两天, 他定下要在糖厂搞调研活动, 特意让李学文通知刘长福参加, 可是, 刘长福却说他要到市化工厂那边参加一个专家论证会, 这边由副市长丁学辉参加。 他知道, 刘长福可能是有意在回避。 也罢, 现在有许多人都在持观望的态度, 如果他有能力控制局面, 这些人就会自动地团结到他的身边来, 他的气场自然会强大起来, 倘若他没有能耐,压不住刘长福, 这些观望者也许就被刘长福的气场吸引过去。 尤其对糖厂的上访群众所做承诺, 更让他承担了一份额外的风险, 可能在无意中树立了自己的对立面。 在这个关键时刻, 身边的人必须是值得自己信任的人, 否则, 就有可能失控。 现在, 他就是想通过一些小事,来看身边人的立场和水平, 然后才能决定用谁不用谁。 他允许班子内部有不同的声音, 但是, 他决不容忍身边的人与他存有二心。 这是他多年来的官场经验, 也是他的为官宗旨。
李学文同样很清楚苏一玮的意图, 就是想把问题交给他, 要看他所持的立场和原则。 说实在的, 李学文在刚收到市政府打过来的这份报告时, 心里就非常清楚, 从表面上看, 政府非常尊重市委的意见,而实际上, 这是刘长福向苏一玮抛过来的一只烫手的山芋, 看苏一玮接不接, 怎么接? 接了要烫手, 搞不好会落下政治笑话, 不接, 那等于让刘长福当好人, 让苏一玮背骂名。 这一招真是太绝了, 他不得不承认刘长福真是个政治老手, 从一个貌似很正常的工作程序中, 见出他的城府不同一般。 对这位新来的市委书记, 李学文现在还不太了解, 更不知道他的城府深不深, 能不能控制住刘长福。 但, 他仅仅从表面上就可以感觉到, 苏一玮也非等闲之辈, 说话有水平, 办事很沉稳。 他现在的位置, 就是服务于这位新任书记, 他不能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更不能让对方产生什么想法, 否则, 他以后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 想到这里, 便说:“这种事, 追认因公殉职恐怕不太好吧? 如果张扬出去, 让网络一渲染, 岂不成了政治笑话? 也不知道政府那边怎么想的。”
苏一玮轻轻“哦” 了一声, 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李学文还是站在了他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 也点到了问题的实质。 看来, 谁都不傻, 刘长福表面上是尊重我, 实际上是把难题交给了我。 我要同意了, 将来闹出了政治笑话, 反落下一个不懂政治的骂名, 授人以柄。我要是拒绝追认于有光因公殉职, 他当好人, 让我得罪人。 想到这里, 便问:“过去有过类似的情况吗?”
李学文马上说:“没有, 这还是第一次。” 苏一玮又拿过报告看了一下问:“于有光那天接待的是什么领导?” 李学文想了一下说:“听下面的人说, 好像是省建设厅的周副厅长, 本来是刘市长要亲自接待, 恰巧那天刘市长接待省政府副秘书长, 就把这个接待任务交给了于有光, 没想到却出了这种事。 按说,于有光的酒量很大, 平时喝酒非常厉害, 号称是一斤半的量, 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听说那天最多喝了一斤多一点, 上了一趟卫生间, 回到包房就不行了, 送到医院, 抢救无效当场死亡了。”
“原来是这样。” 苏一玮叹了一声气说:“于有光也真是的, 明明知道酒喝多了, 怎么不小心一些呢? 真是太可惜了。”
李学文马上点着头说:“是的, 是的, 是太可惜了。”
对于于有光, 苏一玮只见过他两次面, 还谈不上多么熟悉。 一次是他刚上任市委书记的那天, 在全市处级干部参加的大会上, 他从主席台上看下去, 看到下面前排坐着一个圆乎乎的人, 头发稀稀的, 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因他的长相有点像漫画中人, 便给苏一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 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后来去参加糖厂的调研, 经李学文介绍后, 他才得知他是建设局局长于有光。 没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乐极生悲, 结果让酒给结束了生命。 其实, 苏一玮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于有光的死讯, 当时, 苏一玮除了对于有光心存惋惜之外, 想得更多的一个问题, 就是如何刹住公款吃喝歪风。 一提到公款吃喝, 人民群众无不深恶痛绝, 现在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从有关数据显示, 全国每年的公款吃喝就花去三千七百亿, 每年的教育经费才是七百亿, 相比之下, 吃喝占的比重有多大? 如果从一个庞大的数字中划出一小部分, 拿来为贫困山区修学校, 将会有多少失学儿童有学上? 如果用来修建敬老院, 将会有多少老无所依的人安度晚年? 他无力决定国策, 但是, 他却有能力以此为契机, 在高州出台一个禁酒令, 刹刹公款吃喝的歪风。 然而, 他的决策还没来得及出台,政府这边却已打来了这样的报告, 这真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苏一玮将报告递给李学文说:“你回复一下吧, 追认和经济补贴,这本来就是政府的事, 他们依据劳动法的有关规定, 照章办事, 用不着请示市委。”
李学文应了一声, 拿起报告刚要走, 却听到门外一阵吵吵闹闹声, 被秘书田小科挡住了。 苏一玮朝李学文努了努嘴:“去看看, 让他们进来。”
李学文刚打开门, 于有光的父母、 老婆、 孩子一起涌进了苏一玮的办公室。 面对这种情况, 苏一玮自然不敢怠慢, 一边招呼他们落座, 一边起身为他们倒茶。 李学文见状, 马上放下文件, 接过苏一玮手中的纸杯, 为于有光的家属泡起茶来。
等大家落座后, 苏一玮一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 心里不觉生出无限的悲哀, 一个人离去, 也许对整个社会微不足道, 可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天塌地陷了。 他正准备找适当的话来安慰一下一家老小, 没想话没出口, 于有光的老婆早已泪水涟涟地叫了一声“苏书记……” 然后话匣子一拉, 话就一句句地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你得给我们全家老小做个主呀。 老于没日没夜地为公家的事儿操心, 最后连命都搭上了, 你得给我们一个公道呀。 我把人交给了公家, 只要他没有回家, 在外面为公家干事儿出了问题, 你们公家就得给一个说法,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如果他在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们自认倒霉, 他大清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说晚上要接待上面来的什么领导, 可能晚一点回来, 这一接待, 就把他的命也搭进去了, 丢下我们一家老小可咋办呢? 我知道, 人死不能复生, 也不是你书记的责任, 但是, 你苏书记得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老老小小, 就按因公殉职作个处理, 也好让我们心里平顺些……唉唉, 你说我的命咋这么苦?”
苏一玮好不容易等于有光老婆的话说完, 才接了说:“大嫂, 你听我说, 于局长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市政府正在处理, 你要相信市政府一定会按劳动法的有关规定来处理的, 需要赔偿就赔偿, 需要对家属及其子女照顾的我们一定照顾。 遇上这种事, 我心里也很难受, 但是, 我们还得按政策规定来办, 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苏一玮的话刚一说完, 于有光的老父亲又接着说了一大通他儿子为国为民的好处, 好像市委市政府不追认于有光因公殉职就不得人心。 苏一玮一边听着, 一边认真地看着于有光的父亲和他的儿子。 他的父亲大概七十多岁, 胖胖的, 圆脸, 白发稀疏, 说起话来, 自觉不自觉地摇着头。 他的儿子, 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也是圆乎乎的相, 两个黑豆般的眼里透着怯怯的光, 小嘴儿窝着, 很老实的样子。 苏一玮从这一老一少的身上, 看到了于有光的影子, 看到了于有光的从前和未来。 只遗憾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他的未来只有让他的儿子来完成,一步步走到他爷爷的样子。 这就是人生的一般过程, 可于有光没有把握好这个过程, 多走了一步, 就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看着这一家子悲悲切切的样子, 苏一玮心里也很难受, 但是, 没有办法, 同情归同情, 事情归事情, 他不能用情感代替政策。 老爷子还在说着, 而且越说越有点离谱, 李学文急忙打断他的话说:“老爷子, 这样吧, 有什么话请你们到我的办公室里慢慢说, 苏书记还有个重要会议去参加。” 说着便和秘书田小科连哄带扶地把老的小的请走了。
苏一玮自然明白李学文的用意, 他想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揽过去, 给他留下相对清静的空间。 他对李学文的这一点很赏识, 当秘书长, 就应该学会八面玲珑, 急为领导所急, 想为领导所想。 听着吵吵闹闹的声音渐去渐远, 心里不觉一阵堵。 这种事本来就提不到桌面上的, 民政局完全有理由挡回去, 没想到竟然一级一级地报到他这里来了, 刚刚看过报告, 于有光的一家老小又来诉苦, 他感到事情有些蹊跷, 但是, 又吃不准蹊跷在什么地方, 他只感觉到这不仅仅是推卸责任能够解释得清楚的, 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他还没有看清楚的东西。
他抬腕看了一下表, 还有三十分钟就是党校的结业典礼, 他要在典礼上讲五十分钟的话。 第一次在党校学员面前亮相, 他非常在意两件事, 一是衣着, 二是讲话。 衣着的好坏, 讲话水平的高低, 直接会影响到别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而往往的, 第一印象的好坏, 又是那么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对方的脑海, 让人难以改变。 况且, 他的每次活动, 都要在当地的报纸上有文字, 广播里有声音, 电视上露图像。 他必须要注意自身形象, 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 给公众留一个好的印象。 他每晚都要收看当地的电视, 他最初从电视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后感到很陌生, 不觉在想, 那个人就是我吗? 就是那个曾经和小五子一起偷过秋庄三爷家杏子的长脖子吗? 发问之后, 他又一次确认, 那就是曾经的长脖子。 那时, 他还在乡下一所小学里读书, 大家都相互起诨名, 他脖子长, 都叫他长脖子。 他一度很自卑, 埋怨爹妈为什么给他生了这个长脖子相? 有时, 照着镜子看看, 他的脖子的确很长, 他为此感到不自在, 见了人总要自觉不自觉地缩一下脖子。 后来, 上了大学, 同班美女王笑红说他脖子很性感。 他感到十分好笑。 世上只有男人说女人性感, 哪有女生说男生性感? 何况又是脖子? 后来, 他才明白, 他的喉结很高, 有点像刘德华的, 所以才被王笑红说是性感。有了美女的认可, 他从此自信多了, 不再为脖子长而自卑, 在大众场合, 再也不缩脖子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就是这个当年的长脖子, 却成了一个地方电视和报纸上的重点人物, 现在, 等他参加完党校的毕业典礼后, 他又要在当地电视台的新闻头条中露镜了。 可是,那个曾经给他以信心的美女王笑红还好吗? 在异国他乡生活得怎么样呢? 当年, 如果他选择了她, 跟了她去美国, 也许他的命运将是另一种结局, 可是, 他没有屈从, 选择了自己的路, 一路走到了现在。 有时, 也曾为自己的选择产生过怀疑, 也曾在月明星稀的夜晚, 或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 回味着初恋的幸福, 在淡淡的黯然神伤中后悔过,但是, 当他一旦正视现实, 一旦想到了今天的成就和未来的抱负, 就充满了信心与激情, 不再犹豫也不再后悔。
他的讲话稿秘书处昨天就交给了他, 他认真看了两遍, 觉得废话有点多, 实质性的内容有点少, 他补充了两条, 在心里理了一遍, 他基本上记下了讲话稿中的内容, 打算到时候脱稿讲。 他从工作实践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领导的水平高不高, 能力强不强并非完全表现在工作上, 大多的时候体现在口头表达上。 在大家的心目中, 口头表达好的领导一定有水平, 口头表达不好的一定能力差。 口头表达大家都能听到, 工作好与坏不一定大家都能看得到, 所以, 当领导必须要练就一副好口才, 这是当好领导的先决条件。 尤其新到一个地方和单位去当领导, 首次讲话非常重要, 它会直接奠定你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是好还是不好。 正因为如此, 他每一次重大讲话前, 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尽量脱稿, 并且还要讲出点新思路, 要给大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次毕业班的学员共有50名, 都是从市属各单位和县里选的副处级以上的干部, 他当然要抓住这样的机会, 树立自己的威信, 打好头一炮, 给这些未来的政治明星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他走进洗手间, 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领带, 又后退了数步, 再照, 看到裤腿不太直, 有些变形了, 人就显得有些松垮, 不那么提神。 他只好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洗过没穿的西装, 换上, 再一照, 人还是他这个人, 感觉全然与先前不一样了, 镜中的他, 目光炯炯, 神采奕奕, 真有点气宇轩昂的意味。 人在衣裳, 马在鞍装, 好的衣服可以抬人, 差的衣服却毁人。 他清楚地记得, 他穿的这套西装的品牌叫报喜鸟, 还是多年前钟晶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记得当时他的老婆给他买了一套阿玛尼西装, 但他还是选择穿报喜鸟, 夫人有些不高兴, 说他只穿别人送的, 怎么不穿她买的? 他对夫人解释说, 外国一线品牌太抢眼, 如果被人传到网上, 会造成负面影响。 这几年因为个别官员不太注意, 戴名表、 系名牌腰带, 抽高档烟, 被网友曝光后, 搞得沸沸扬扬的。 作为官员应该带头穿本土品牌, 一方面显示支持民族品牌, 另一方面比较低调, 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况且, 报喜鸟的设计、 品质堪与国际大牌媲美。 经他这么一解释, 夫人释然, 将那套阿玛尼西装给了他做生意的小舅子。 苏一玮一直对报喜鸟情有独钟, 一是钟晶晶送的, 他觉得穿着它温暖、 亲切; 二是这套服装的版型好, 特别合身, 穿上也不张扬。 尤其更让他喜欢的是“报喜鸟” 这个名字。 报喜鸟, 在他的家乡也叫喜鹊, 每每喜鹊喳喳一叫, 总能给他家带来喜事, 这便使他从小就喜欢上这一吉祥物。 另外, 还有一个原因是, 他的小名叫喜娃子, 与报喜鸟这个名字似乎暗含了某种神秘的关联。 冥冥之中, 自从穿上这个牌子的西装后, 似乎他的人生官途比过去畅通了许多, 这使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欢。
此刻, 睹物思人, 不觉想起贾宝玉思念晴雯的诗句:“添衣还见翠云裘, 脉脉使人愁。” 多少次, 当他穿上这套衣服时, 就不由得想起了送衣服的人儿, 那个漂亮甜美温婉如玉, 让他一生一世都能铭刻在心的钟晶晶。 如果他不外出学习三个月, 他现在还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人生, 有许多不可确定性, 什么样的结果都有可能。六年前, 他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被调到金州任职,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多少次, 钟晶晶打电话说要到金州来看望他, 都被他拒绝了。多少次, 他梦中与她缠绵悱恻, 惊醒后一阵惆怅。 他知道, 他的心里还在默默地爱着她, 但是, 又不得不假装冷酷地放弃她。 既然注定了他不能给她结果, 趁此机会分手其实就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为了他的政治前途, 也为了她重新找到幸福, 他必须决绝, 一点儿都不能犹豫, 即使心里再痛, 也要强忍住。
男人, 有时冷酷却是另一种爱。
整理好了着装, 走出内屋, 看到秘书田小科在外面拎着包儿等着他。 他便问:“于有光一家老少随便可以闯到市委来, 门卫不管吗?” 田小科说:“门卫平时管得很严, 刚才我打电话说过门卫了, 以后不允许随便放人进来影响书记的正常工作。 他们说, 于有光一家是来找政策研究室王志明科长的, 他们已经做了核实登记。 谁知道他们上来后另有企图。”
苏一玮没有再说什么, 他打算抽空儿给李学文交代一下, 一定要加强门卫管理, 决不允许类似的事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