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噩运之始
第一章
初到二宫町,我就爱上了这座小镇,或者说来到二宫町,我才感觉自己真正走进了印象中的日本。街道间洋溢着一种日剧中弥漫的氛围,不同于大都会,这里就像日本料理,宁静中带有些许淡淡的清幽。
我入学的那天,环抱二宫町的吾妻山上,樱花已经谢了。刚刚下过一场蒙蒙细雨,湿润的微风侵染植物的清香,卷过大街小巷。吾妻山顶笼罩着一层薄纱般飘渺的云雾,如果走进山中,会看到遍地铺满凋落的樱花花瓣。
偿所愿地前往吾妻山赏樱,却是时隔一年,选择四月十四日并没有任何特殊含义,因为那天是星期日,我原本打算去海边散步。推开房门,绽满樱花的吾妻山一夜之间由青翠化为洁白,在我的眼底熠熠生辉,被旭日和风催生出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海岸的诱惑顿时黯然失色。
樱花瓣入飞雪般满天舞动的动人景色果然不枉此行,犹如置身画中信步闲情,令人流连忘返。以至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依然感觉有一种朦胧的花香徘徊不散,舒适地泡进浴缸的热水中,沉沉地睡去。
直到一股难当的饥饿感不断地刺激抽动的胃部,我才从昏沉中悠悠转醒。由于长期运动不足,爬山游玩带来的疲劳和肌肉痛在热水中蒸腾。离开浴室,翻看了同样和我肚子一样空荡荡的冰箱,无奈地决定还是出门买些吃的回来,这似乎是所有年轻人单身生活的通病。
屋外已然夜幕低垂,竟然已经凌晨一点,不禁诧异自己竟然在浴缸里睡了那么久,好在日本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随处可见,离我家最近的一家就座落在吾妻山下。
四月的深夜还残留着些许刺骨的寒意,没有大城市夜晚那种依然灯火通明彻夜无眠的景象,街道上空无人影,偶尔有一两辆汽车呼啸而过,搅动一下死静的空气,除了黑夜中传来不知名的鸟类的啼叫声外,毫无声息,还有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路旁列立老旧的宅院,就和里面居住的老人一样,都是几代人以前的产物,它们仿佛已经彻底和时代脱节,依然生活在消逝的历史当中。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虽然营业,但此时通常只有送货员和店员进进出出,鲜有像我这种凌晨出来觅食的顾客,我随便挑选两袋面包就结帐匆匆走人。走出店门,我不经意地回头向右后方看去,吾妻山宛如屹立在漆黑的幕布下,和白天里雾气缭绕间隐现出雪白与翠绿的姿态截然不同。
现在天是黑的,山是黑的,两重黑色重叠在一起,互相压迫着,感觉吾妻山看上去就像一座将被盖上黑纱的坟墓。这个联想令我不寒而栗,但随之而来的想法让我更加惊恐而且好奇,夜晚的吾妻山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色呢?
我出奇地抑制不住突如其来的心潮,这种好奇心如同具有神秘力量的符咒,牢牢控制住我的身体,大脑的思维和身体的行动似乎被割裂成两个互不相关的部分。夜晚的思维总是出现混乱和迟钝,在还没有把诸多的思绪整理清晰之前,两条腿已经开始自作主张地向山脚下走去。
我像一个失去了控制的人偶,只知道僵硬地向吾妻山的方向挪动脚步。
通往山脚下的路要绕过便利店旁边的二宫小学和公立体育馆,深夜的学校教学楼寻找不出活泼盎然的生气,一扇扇窗口像方块的黑色剪纸贴在僵硬的楼面上。而体育馆相反地却亮着灯光,虽然里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两架冰冷的篮球架立在场地两端遥遥相望。就在两栋明暗反差的建筑物旁,路灯影射出的扭曲的身影紧紧跟随我的脚步,两条长得离谱的腿影随着我的移动反复伸缩。
夜晚的山里是什么景色?这个好奇的问号在我抵达山脚下的时候骤然消失,通往山顶的阶梯在我眼前蜿蜒斜上,没入无尽的黑暗中。空气中累积着深夜的雾水,阶梯上闪烁着星点的磷光,就像一条躯体瘦长而粘稠的爬行动物。阶梯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但是二十步开外的道路和景象完全掩盖在多重的黑影之下。强劲的山风呼啸而下,像只利爪在草木丛中刮出怪异的声音,而且在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微弱的呼喊声,在风中断断续续时隐时现。
当我的脚掌踏上第一阶石阶的时候,我耳旁传来“嘎达”的一声轻响。
嘎达、嘎达、嘎达……这个声音保持着一种平稳的节奏频繁响动,直到我猛然从昏睡中惊醒,搅动出的水声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依然是睡在浴缸里,而辘辘的饥肠导致了这场夜出觅食的梦境。
浴室里的灯在不停地明灭闪动着,伴随着那个“嘎达”的响声,每一声响,灯光便配合着闪动一次,似乎调整出一个相辅相成的节奏。我僵直地坐在浴缸里不敢有任何举动,静静地用直觉去观察这个诡异的情景,即使全身浸在依然温热的水中,我却感觉到的是死亡一般的冰冷。
灯光终于在最后一次闪动后彻底熄灭了,而那个声音也随之消失不见,从卧室里透出的光线成了我鼓起勇气走出浴室的希望之光。水迹从浴室延至卧室,我顾不得擦干身上还滑落的水滴,翻出一个新的灯泡。
当浴室的灯光再次亮起来后,奇怪的声响不约而同再次响起,当第一声响起的刹那,我感觉心脏仿佛遭到一记沉重的撞击。
嘎达、嘎达、嘎达……
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而且我可以肯定,那是扭动我家门外把手的声音!
门,我是锁着的,我每次回家都有顺手锁门的习惯。所以这个声音分明是有人想进屋,却因为门上了锁而打不开,只能接连不断地去扳动门上的把手。但是这么固执的情况只能发生在两种人身上:一种是头脑弱智,缺乏判断能力,只能机械地重复动作;另一种就是太执着了,他非进来不可。
我瞄向时钟,现在是凌晨三点多,我醒来的时间远比我在梦里醒来的时间要晚很多。然而这个时间,会有什么人来我家呢?我的朋友大部分都住在东京,而居住得最近的姐姐家也要坐上两站电车,况且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电车了。
我意识到另外一个令我头皮发麻的情况,我家是有通话门铃的,难道外面的那个什么人不知道按一下门铃么?当我想到这个状况的瞬间,门铃真的忽然蜂鸣起来,突如其来的惊恐如同电流般在全身流动。
原来在这种状况下,门铃还是不要响起来的好。我慢慢地探出手去,抓起固定在墙上的通话器,轻声地“喂”了一声,门外没有任何回音,那个转动门把手的声音也在我接听门铃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恐怖片里惯用的场景闪现在我脑海中,门外那个执着地想要闯进我房间里的“东西”,通过我拿起的听筒,已经悄然无息地潜入我的房间,凝立在我的身后。听筒里隐约传来沙沙的雨声,临近梅雨时节,正如诗句中描述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猜想明天又会看到订阅的报纸可怜地躺在湿漉漉的门前。
想到报纸,我猛然醒悟过来,那个扳动门锁的声音应该是报纸配送员弄出来的。因为我家没有报箱,报纸又无法塞进窄小的邮箱里,所以每天的报纸都是夹在我的门把手上,今晚突然下雨,套在塑料袋里的报纸不会轻易地夹住,因此配送员搞出来频繁的响声。
我在日本的第一份零工便是送报纸,这个时间刚好是送报纸的时间。谜团解开,身后的那个“东西”也随之烟消云散,一个人生活的夜晚里总会产生很多莫名古怪的念头,或许今晚的神经有些兴奋过度。
打开门,夹杂着雨丝的风挤进我的房间,吹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把手探出门外摸索报纸,我可不希望它再淋一夜的雨。我的手臂已经艰难地伸到了长度的极限,仍旧什么都没抓到,只摸到被雨水打湿的金属门板,急躁下我索性钻出门外去寻找报纸的踪影。
门前和把手上都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报纸的踪迹,甚至没有和报纸相关的线索。雨中呼啸而过的车轮在门外的大路上擦出湿滑的噪音,房门在我发愣的时候,悄然闭合起来,发出刚才让我记忆犹新的“嘎达”声。
难道配送员还没来?可是雨水在树冠上击起的雾气中,隐约有微弱的曙光在流溢,这种情景提醒我:配送员在这个时间早已完成工作,回家睡回笼觉去了。既然门外没有报纸,那么刚才我那只探出门外的手臂努力摸索着空荡的门面的情景,似乎笼罩上了一点诡异的色彩。
这也仅仅是我的想象而已,反过来设想,有那么一支手臂从外钻进我的门内摸索着门上开锁的扳手,那就不仅仅是诡异了,而是恐怖……
回到房间里,我看向浴室的灯光,难道刚才坏掉的灯泡和扳动门把手的声音仅仅是个巧合?那么这个巧合未免太过骇人听闻。而真正让我惊呆的是,回到卧室,我发现的桌子上竟然摆放着两袋面包!
外出觅食的梦,进不来的门,难道说刚才,的确有另一个“我”走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