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那日灵堂前的愤怒、对兄长被“蒙蔽”的痛惜尽数汇聚在手上，力道不受控制地不断增加。
林月只觉得脖颈上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空气被彻底隔绝，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下来。她拼命地用双手去扳、去抠沈策铁钳般的手指，却撼动不了分毫。就在她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一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不偏不倚，正砸在沈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那滴泪，带着绝望的温度，像一小簇火星，烫得沈策手臂猛地一颤。
他像是骤然惊醒，看着眼前女子因极度缺氧而泛紫的嘴唇和涣散的眼神，心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他猛地松开了手，如同甩开什么烫手山芋。
“咳……咳咳咳……”林月瘫软在地，捂住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喉咙火辣辣的疼痛。
沈策站在原地，脸色阴沉不定，看着她狼狈脆弱的模样，胸口那股郁气却并未消散，反而更加烦躁。
林月缓了好一会儿，才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和狼狈。她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尽管身形还有些摇晃，却极力挺直了脊背。她仰起头，月光照在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目光直直地看向沈策，声音因喉咙受损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沈将军，”她开口，不再带有任何情绪波动，“我知道，你大哥的死，你一直归咎于我。我不怪你，甚至能理解你失去至亲的痛苦。”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我自踏入沈府，未曾花费府中一分一毫银钱，未曾白吃一口闲饭。我凭自己的双手谋生，每月按时缴纳租金，何来攀附之说？这乱世飘零，我孤身一人，确是无处可去，才不得不暂居于此。我有我的苦衷，无法与你言明。况且我亏欠的人是沈俊啊，我可不欠你什么的！”
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答应你。等过完年，等我攒够了盘缠，我便自行离开沈府，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再不相见。也省得你日日见我，心中不快。”
最后，她将目光转回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坦荡的郑重：“至于你担心我会伤害老夫人和二姐，请你放心。她们是这府中待我少有善意之人，我在此立誓，对她们绝无半分恶意，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说完，她不再看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拖着疲惫而疼痛的身体，自顾自地朝自己的矮房走去。
看着她那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听着她那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规划去留，沈策心中那堵名为“厌恶”和“怀疑”的高墙，竟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她那句“我有我的苦衷”，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巨大悲痛，似乎并不全然是伪装。
在她即将推门而入的瞬间，沈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辩解？“我并非……我只是觉得，你和大哥生前描述的，根本不一样！我怕我离家在外，你留在府中，另有所图！”
王晋怡推门的手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门板，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沈策心中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是么？可你和你大哥口中的你，也全然不同。”
“他虽是一介文弱书生，却有一颗包容万事万物之心。即便临了了，心中所念，仍是替我这样一个无亲无故之人，求得一处安身立命的角落。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而堂堂沈大将军，骁勇善战，保家卫国，却屡次三番，对我这个手无寸铁、名义上的寡嫂动粗。”
她终于微微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的侧颜，语气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却无比尖锐的嘲讽：
“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不一样。”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推门而入，将沈策和他所有未说出口的复杂心绪，尽数关在了门外。
沈策僵立在院中，耳边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不一样。”大哥的温润包容，与他的暴戾猜忌，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喉咙，他竟一时语塞，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反驳。
夜色深沉，废院重归寂静，只有那数十个沉默的骨灰罐，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见证着今夜这场两败俱伤的冲突。
那夜从废院回来后，沈策心绪烦乱。躺在自己熟悉的床榻上，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林月那张因缺氧而苍白痛苦的脸，以及自己那双布满厚茧、惯于握剑杀敌的大手，死死扼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的触感……那鲜明的对比，带来一种诡异的、令他极度不适的冲击。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强行将那些画面驱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他在心中冷硬地告诫自己，“只要她安分守己，不生是非，不伤害母亲和姐姐，我沈策从今往后，绝不会再踏足废院半步，与她……再无瓜葛！”这番自我告诫后，心绪似乎才勉强平复，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光未亮，沈府已忙碌起来。沈策一身玄甲，肃立在院中，亲兵们正做最后的行装检查。他面容冷峻，已恢复了那个叱咤沙场的将军模样。
令他意外的是，谢清予竟也一身利落戎装，策马而来，表明要随他一同返回边疆。
“清予，你……”沈策蹙眉，边关苦寒，战事凶险，他并不愿挚友涉险。
谢清予却神色坚定，抬手打断他：“阿策，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介书生，亦不能安坐于帝都，眼看你与将士们在前方浴血。纵不能上阵杀敌，于军务筹划、文书往来，总能尽些绵薄之力。”
沈策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知他心意已决，不好再强推辞，只得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如此，你我兄弟，便再并肩一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内院方向，一丝忧虑闪过眉宇。
谢清予心思细腻，立刻明了，温言宽慰道：“你可是放心不下伯母与清妹妹？放心，我已与家父详谈，他承诺会多加照拂沈府。我也已告知清妹妹，若有急事，可随时去谢府求助。此外，”他压低声音，“我留了训练好的信鸽给她，若有万分紧急之事，可借此鸽千里传书，必能送达你我手中。”
听闻谢清予安排得如此周到，沈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感激地看了挚友一眼：“有劳你了，清予。”
这时，沈母在沈清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前院。老夫人强忍着泪水，一遍遍地替儿子整理其实早已整齐的甲胄衣领，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叮嘱：“我儿定要平安归来……”
沈清也红着眼圈，将准备好的干粮药物塞给随行亲兵，对沈策和谢清予道：“家中一切有我，你们务必珍重。”
沈策看着母亲斑白的鬓角和姐姐担忧的眼神，心头酸涩，他重重跪地，对母亲磕了一个头：“母亲保重，儿子去了！”旋即起身，不再回头，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将昨夜所有的纷乱情绪都彻底斩断。
“出发！”
一声令下，马蹄踏破清晨的宁静，一行人朝着北方，再次奔赴那硝烟弥漫的疆场。沈府门前，只余下沈母压抑的哭泣和沈清无声的眺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