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李承乾都活在对下一口饭、下一碗药的提防之中。王德战战兢兢地执行着试毒的命令,那根银簪几乎从不离身。而王太医照旧每日前来诊脉,开的方子似乎又调回了最初稳妥的路子,言语间虽然依旧平和,但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慎。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中,一个午后,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王德压低了嗓音、却难掩惊慌的劝阻。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地方晦气,可不是您该来的地儿!快,快跟奴婢回去!”
一个稚嫩而带着哭腔的女童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倔强又委屈:“我不!我就要看看大哥!他们都说兕子
的大哥病得快要死了...呜....我要见大哥!母后已经不见了...兕子都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母后了,呜..呜.....呜........大哥,大哥他也要不见了吗......呜呜....”
这个声音....是晋阳公主李明达!这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是父皇、母后最为疼爱的公主!
想到这里,李承乾的心猛地一跳!机会!一个他从未奢望过,却突然降临的机会!
他立刻对守在门口的内侍低声道:“快!让王德不要阻拦请公主进来!轻声些,莫要惊扰到了旁人!”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绝不能让她被挡回去!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探进来半个头,一个梳着双丫髻,眼睛哭得红红肿肿,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在她身后,一位面容慈祥、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嬷嬷紧张地扶着她的肩,目光快速扫过屋内,与李承乾的视线有着一瞬的交汇,随即又恭敬地垂下双眸。
李明达看着榻上那个面色苍白、消瘦脱形、额上还裹着布条的人,先是害怕地往后缩了一下,紧紧抓住老嬷嬷的衣襟。
“兕子....”李承乾挣扎着坐了起来,却显得无比费力,声音嘶哑微弱,却努力挤出最温和的笑容,“是...是兕子吗?来....到大哥这儿来....”
李承乾此刻的模样实在太过凄惨,那笑容也太过苍白无力,反而冲淡了小公主的恐惧,勾起了小女孩天性中的同情。随即,李明达略微犹豫了一下,在老嬷嬷无声的鼓励下,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进来。
“大哥....你真的病了吗?”她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小声问道,说罢,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嗯...”李承乾缓缓点头,眼神黯淡下去,“大哥...大哥做错了事,又想念母后的紧.....心里难受,就病倒了....”他绝口不提意图谋反、已被父皇废黜的字眼,只是说了自己的过错与失去母亲的悲伤。
“兕子也想母后....”听见大哥提及到母后,小女孩的委屈再次瞬间决堤,哇的一声哭出来,“母后为什么不要兕子了.....为什么睡了就再也不理兕子了.....大哥...大哥....兕子去叫母后....兕子给母后请安....母后再也不叫兕子到她怀里去啦....呜呜呜....呜呜呜...后来....后来兕子就再也没找到母后啦......大哥....兕子晚上怕....兕子晚上想去找母后....兕子想让母后抱抱......可是他们.....他们都说.....呜呜呜....都说让兕子不要去吵母后了.....呜呜呜....兕子想找大哥....呜呜....想让大哥带兕子去找母后.....然后....然后他们告诉兕子.....大哥....大哥也马上要不见了....呜呜呜...母后不要兕子了,现在....现在大哥....也要和母后一样...不要兕子了吗?呜呜呜.....”
听着李明达的哭诉,李承乾的心像是被狠狠一把揪住,这不是表演,是源自这具身体本身血脉的共鸣。他温柔的伸出手,颤抖地,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母后没有不要兕子.....母后怎么会不要她最爱的兕子呢?母后...母后不过是因为太善良,所以去了天上.....变成最亮的星星看着我们呢.....兕子乖....别再哭了...你记得吗?母后她最喜欢笑了,兕子哭,母后在天上也会伤心的....”
李承乾的声音越发轻柔,其中带着无尽的思念:“兕子,你还记得吗?母后总是怕你着凉,每晚都要起来好几次,给你掖好被角...有时候你踢被子,母后就会轻轻拍着你,哼那首你最爱的小调....”
“还有....你小时候不肯好好吃饭,母后就让人把点心做成小兔子、小花朵的样子...兕子,你还记得你最喜欢那个....那个藏着豆沙馅的樱花糕吗?母后总是偷偷多给你一块,还不让敢雉奴知道....怕稚奴知道了哭闹....”说着说着,李承乾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声音哽咽,“母后她总说...‘我们兕子要长得壮壮的,比所有小娘子都健康’.......”
李承乾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记忆中母亲和明达之间的琐碎小事,比如母亲如何笨拙地给她梳头,如何偷偷藏起她爱吃的蜜饯。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的虚弱,却异常温柔。
“母后...”李明达再也忍不住,哭着扑到床边,小小的身子因为抽泣而剧烈颤抖,“我想母后!我想要母后回来!我不要母后去天上变成星星.....呜呜呜....大哥....为什么母后变成星星不回来了?是不是兕子不乖?呜呜呜....”
李承乾用尽力气,抬起沉重的手臂,轻轻落在妹妹颤抖的背上,一下一下,笨拙却无比温柔地拍着:“不是....兕子最乖了....母后只是太累了...所以她暂时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兕子呐....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烦恼....如果兕子想母后了,就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兕子要记住呀,你看见的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母后....星星若是眨眼了,那就是母后看见兕子,开心的笑啦.....”
正在安慰怀中兕子的李承乾,此刻却注意到窗边缝隙里钻进来的几根细长草叶,于是,他吃力地弯下腰,捡起一根,虽然手指因为虚弱而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开始编织。那是他小时候在兴趣班学来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用上。
很快,一只歪歪扭扭、却形神兼备的草蚱蜢出现在他掌心。
“你看....”他将草蚱蜢递给明达,笑容苍白却真挚,眼中含泪道:“母后以前说.....蚱蜢跳得高,蹦得远...所以,大哥给我们的兕子编一个,晚上等兕子睡着了,这只草蚱蜢就会带着我们兕子的思念跳到天上,告诉母后啦....”
李明达睁大了哭得红肿的眼睛,好奇地接过那只粗糙却充满心意的草玩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她看着大哥虚弱的样子,又看看手里的蚱蜢,终于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却露出了孩童最纯真无邪的笑容:“真的吗?母后真的能看到吗?”
“嗯,母后一定会看见的!”李承乾点点头,但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仿佛刚才那番话和编蚱蜢的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旁边的老嬷嬷立刻上前,轻轻扶住李明达:“公主,殿下需要休息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陛下该担心了。”
李明达乖巧地点点头,将草蚱蜢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什么巨大的安慰。她又回头看了看虚弱不堪、咳嗽不止的大哥,小大人似的,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说:“大哥,你要乖乖吃药,快点好起来...兕子....兕子下次再来看你,下次,下次兕子带大哥一起看天上的星星,一起找找,看母后变成了哪颗星星。”
“好...”李承乾止住咳嗽,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不舍和一丝慰藉,“兕子也要乖乖的....莫要....莫要让父皇操心了....”
等到老嬷嬷抱着一步三回头的李明达匆匆离去,王德这才敢探头进来,一脸后怕:“公子...这...这要是让陛下知道....”
“陛下会知道的。”李承乾疲惫地闭上眼,嘴角却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通过明达的嘴知道,比通过任何人的奏报都有用。
……
立政殿内,李世民正对着一堆奏疏发怔,心绪不宁。
张内侍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大家,百骑司禀告方才晋阳公主....似乎去了宗正寺那边,探望了庶人。”
李世民眉头骤然锁紧,一股无名火起:“谁那么大胆子敢带她去?!那些奴婢是怎么当差的!”
“大家息怒。”张内侍忙道,“据说是公主思念兄长,自己溜出去的,幸得一位老嬷嬷寻回,并未久留。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公主回来时,眼睛哭得红肿,手里却紧紧攥着个....草编的蚱蜢,嘴里一直喃喃着‘母后能看到’、‘兕子很乖’还问……问照顾着明达公主的嬷嬷,‘母后在天上能不能吃到樱花糕’...”
李世民猛地愣住。
怒火霎时凝固在脸上,迅速消融,一种尖锐的、无法言喻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病骨支离的儿子,是如何用尽力气,哄着同样失去母亲、哭泣不止的幼妹...回忆着那些只有他们母子才知道的温馨琐碎,用最简陋的东西,编织一个童话,来安慰妹妹那颗破碎的心。
“兕子...”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妻子生前最爱呼唤的小名,仿佛还能听到她那温柔带笑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了妻子若是在场,看到这兄妹相依的一幕,会是何种心酸又欣慰的表情。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殿内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最终,他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朕....知道了,退下吧。”
张内侍躬身退下。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李世民缓缓抬手,捂住了脸。指缝间,似乎有湿意渗出。
那颗因愤怒和失望而冰封的心,似乎被幼女天真而悲伤的言语,和那个逆子笨拙却温柔的安慰,彻底凿开了一道口子,酸涩的洪流奔涌而出,无处遁形。
而此刻,魏王府中,李泰也得到了消息。
“什么?李明达去见了李承乾?!还笑着出来的?!”他猛地摔碎了手中的玉把件,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们说了什么?!”
“回殿下,离得远,听不真切...只看到晋阳公主似乎是哭着进去,后来....后来出来眼中依旧带泪,但表情却好像松快了很多,小公主手里还拿了个草编的东西,像是....像是很高兴....”
“很高兴?”李泰眼中闪过嫉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好....好得很!装疯卖傻不行,就开始打感情牌了?连一个小孩子都要利用!”
他焦躁地在书房内不停踱步。
“那个领着李明达的老嬷嬷是谁的人?”
“像是...先前在皇后娘娘宫中伺候过的老人...”
“母后.....”李泰咬牙,感觉到事情正在向他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这种温情的戏码,恰恰是最能打动他那位刚刚丧妻、内心柔软的父亲的!
他绝不能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