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追问或逼迫的话。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而坚定的影子,为她挡开偶尔经过的、好奇张望的游人。
接下来的半天,他们穿梭在苏州不同的园林和古宅里。傅聿深此行明面上的任务是考察捐赠藏品,工作流程一丝不苟。他带来的助理和专家团队开始忙碌,与当地博物馆人员接洽,查看库房,讨论 logistics。
苏晚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她是专业的艺术鉴定师,那些精美的瓷器、古画、木器,能让她暂时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
但她很快发现,傅聿深对这批藏品的熟悉程度,远超一个普通的收藏家。
在一处不对公众开放的私家园林藏书楼里,他打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是一套完整的明代刻本《十竹斋书画谱》,保存极好。
当地一位老专家正啧啧称奇其品相,傅聿深却伸出手指,精准地指向其中一页右下角一个极细微的墨点瑕疵:“这一套并非初版。应是万历年后第二批次的补版,当时用的墨料研磨不及初版细腻,此处常有此类飞墨,虽不影响价值,却是断代的一个旁证。”
老专家一愣,拿起高倍放大镜仔细查看,半晌,心悦诚服:“傅先生慧眼!佩服,佩服!”
苏晚站在一旁,心头微震。这种细节,若非经年累月浸淫此道,绝不可能知晓。
查看一幅清代画家王原祁的山水立轴时,傅聿深的目光在题跋处停留片刻,忽然淡淡道:“这上款人‘梅屿先生’,并非画史所载那位徽州盐商,实是其胞弟,早年出家,号‘冷庵’,晚年还俗后方用此号。王原祁与他交好,曾为其作画数幅。”
陪同的几位本地学者面面相觑,显然从未听过此说。有人立刻去查电子资料库,一无所获。傅聿深也不争辩,只道:“苏州图书馆古籍部丙列第七架,有一套《冷庵居士杂录》,稿本,其中有记载。”
众人将信将疑,却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查证。
苏晚看着傅聿深侧脸冷静的轮廓,一个荒谬却又合情合理的念头浮上心头——他不是在“鉴定”,他是在“回忆”。这些东西,或许曾真实地存在于他……或者说,傅恒之的生活里。
工作间歇,在一处临水的茶轩休息。
助理和专家们识趣地退到外间。轩内只剩他们两人,窗外是潺潺流水和雨打芭蕉声。
傅聿深亲手沏了一壶碧螺春,清雅的茶香氤氲开来。他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这个动作已做过千百遍。
苏晚看着白瓷茶盏里嫩绿的芽叶起伏,没有碰。她抬起眼,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怎么……确定就是我?”
傅聿深端起自己那杯茶,目光落在荡漾的茶汤上,像是透过它看到了极其漫长的时光。
“一开始,只是不甘心,不信你就那么没了。”他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我活了下来,回到了京师,却只找到你的坟茔,衣冠冢。之后几十年,天下鼎革,我守着你的画,浑浑噩噩。直到老死闭眼那一刻,想的还是……得找到你。”
“然后……再睁开眼,就成了傅家的新生儿。带着所有记忆。”他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涩,“很荒唐,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