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书屋
一个专业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3章

凌骨的胳膊拆夹板那天,靠山屯的山楂树落了第一片叶子。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道新疤,是接骨时沈雪不小心用剪刀划的,不长,却深,像条细小的蜈蚣。

“能抬到头顶了?”沈雪站在他对面,手里攥着块干净的布,指节发白。她比一个月前瘦了些,下巴尖得能戳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总睡不好。

凌骨没说话,左臂缓缓上抬。肌肉牵动骨头的钝痛顺着脊椎爬上来,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最终还是把胳膊举过了头顶。阳光透过指缝落在脸上,左脸那三道疤被晒得发烫,像是有野狗的獠牙还嵌在肉里。

“还行。”他放下胳膊,声音比平时哑。这一个月他没怎么说话,不是不想说,是疼得说不出——沈父留下的接骨方子太烈,敷药时像有火在骨头缝里烧,夜里常疼得他咬着炕席发抖。

沈雪松了口气,把布递给他:“我爹说,拆了夹板就得活动,不然会僵。每天抬一百次,过阵子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凌骨接过布,没擦汗,反而缠在了左腕上。那布是沈雪用染布剩下的边角料拼的,蓝一块灰一块,却比任何药布都吸汗。他低头看着手腕,突然想起血影的羽毛——那只鹰总爱用翅膀蹭他的手腕,羽管划过皮肤的触感,跟这布磨着疤的感觉有点像。

“赵队长来过两次。”沈雪蹲下身收拾药篓,声音很轻,“问你胳膊好没好,说山里的狍子开始肥了,想让你带队去赶山。”

“不去。”凌骨吐出两个字,转身往院外走。他的脚步还有点瘸,不是因为胳膊,是上次跟狼搏斗时崴了脚,一直没好利索。

沈雪在他身后喊:“中午我给你留了窝窝!”

他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出了屯子,往野狼谷走。路两旁的野草黄了大半,踩上去沙沙响,像在嚼碎骨头。凌骨摸了摸腰间的狼骨刀——这一个月他没闲着,把那只瞎眼狼的腿骨磨成了新刀柄,比原来的狼骨更沉,握在手里能感觉到细微的骨纹,像握着块活物。

断魂崖下的风还是那么烈,刮得人脸生疼。凌骨坐在父亲头骨坠落的那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头骨。阳光照在断口处,能看见细密的齿痕——是黑熊的牙印,十几年了,还像新咬的一样。

“爹,”他用指腹摩挲着那些齿痕,“血影没了。”

风卷着落叶打在石头上,噼啪响,像是父亲在叹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凌骨笑了笑,左脸的疤扯得生疼,“弱肉强食,它技不如人,死了活该。可……”

可那是血影。是他饿了七天七夜、看着它啄掉自己尾羽都没心软的鹰,是能听懂他哨声、能替他挡狼爪的鹰。

他突然把头骨往石头上一磕,“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手心发麻。骨头上的齿痕更深了些,像在嘲笑他的没用。

“我不是哭它。”凌骨的声音发颤,“我是气我自己——连只鹰都护不住,还说什么给你报仇?”

风里突然传来窸窣声。凌骨猛地抬头,狼骨刀瞬间出鞘,寒光闪过,却只砍中了棵半枯的灌木。一只灰兔从灌木丛里窜出来,慌不择路地往山谷里跑,尾巴上的毛被刀风扫掉一撮。

他收了刀,看着灰兔消失在密林里,突然觉得没意思。没有血影在肩头唳叫,没有鹰哨划破风的声音,连打猎都变得像嚼蜡。

往回走时,路过鹰嘴崖。崖壁上的老藤枯了大半,挂在石头上像堆烂绳子。凌骨停下脚,抬头望去——当年他抓血影的那个鹰巢还在,只是空了,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像个破灯笼。

他突然想爬上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压不住了。他把狼骨刀别回腰间,抓住那根最粗的枯藤,像当年一样往上爬。枯藤比想象中结实,只是表面的皮都掉了,磨得手心生疼。

离鹰巢还有丈许时,他听见了熟悉的啾啾声。很轻,像蚊子叫,却让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是雏鹰!

凌骨加快了动作,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上挪。爬到鹰巢边,他探头一看——巢里果然有只雏鹰,比当年的血影还小,绒毛是浅浅的黄,正闭着眼睛睡觉,小肚子一鼓一鼓的。

旁边蹲着只母鹰,比当年那只小些,羽毛是灰的,看见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却没像当年那只母鹰一样扑过来——它的右翅耷拉着,显然是受了伤,飞不起来。

凌骨的心沉了沉。这母鹰怕是活不成了,山里的鹰受了伤,要么被狼叼走,要么饿死。

他没动雏鹰,只是从怀里掏出块干粮,掰了一小块,放在鹰巢边缘。母鹰警惕地看着他,却没动那块干粮,只是用身体护住雏鹰,眼神里的凶狠比当年那只母鹰更甚。

“拿着吧。”凌骨低声说,“不然你们都得饿死。”

母鹰没听懂,只是喉咙里的低吼更响了。凌骨没再坚持,慢慢往下爬。他不想再驯鹰了,血影的死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掉,一碰就疼。

回到屯子时,日头已经偏西。沈雪站在院门口,踮着脚往路口望,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他空着手回来的,显然没打到猎物。

“我给你留了红薯。”她接过他的刀,用布仔细擦着上面的尘土,“蒸了一下午,甜得很。”

凌骨没说话,坐在门槛上,看着沈雪忙碌的背影。她的头发长了,用根红布条扎着,那布条还是去年他给她的,说是狼血染的,能辟邪。

“赵队长说,下周要封山了。”沈雪突然开口,“下第一场雪前,得把过冬的柴和粮都备齐,不然冬天会冻死人。”

凌骨“嗯”了一声。他知道封山意味着什么——大雪会把山路全封住,野狼谷里的野兽会往屯子附近凑,去年冬天就有狼闯进屯子,叼走了王寡妇家的孩子。

“我跟队里说了,今年的巡逻我去。”沈雪把擦好的刀递给他,“你胳膊刚好,别太累。”

凌骨接过刀,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的。他想起血影死的那天,她的手也是这么凉,却死死拉着他,不让他冲进雾里。

“不用。”他说,“我自己去。”

沈雪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小心点,我听说……最近山里有生人。”

“生人?”凌骨皱起眉。靠山屯地处偏僻,除了每年夏天来收山货的贩子,很少有外人来。

“嗯,”沈雪压低声音,“二柱子说,他上礼拜去砍柴,看见几个穿皮袄的,背着长枪,不像咱们这儿的人。”

凌骨的眼神冷了下来。背着长枪的生人,十有八九是偷猎的。这几年国家管得严,不让随便打猎,却总有人敢冒这个险,尤其是冬天,皮毛和肉都值钱。

“知道了。”他站起身,往自己家走。沈雪在他身后喊:“红薯记得吃!”

他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回到家,他把狼骨刀放在桌上,又从炕洞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是那根用匪首指骨做的鹰哨,上面还沾着点干了的血迹,是血影的。

他把鹰哨凑到嘴边,想吹,却又放下了。没有血影,这哨声还有什么意义?

夜里,凌骨被冻醒了。窗户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像小刀子。他起身想把洞堵上,却看见院墙上有个黑影,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狼?

凌骨抄起狼骨刀,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闩。

月光下,那黑影转过头——不是狼,是只鹰,灰扑扑的,右翅有点歪,正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啾啾声。

是鹰嘴崖的那只母鹰!

凌骨愣住了。它怎么会来这儿?还知道他住在哪?

母鹰没怕他,反而扑腾着翅膀,从院墙上飞下来,落在他脚边,用喙轻轻啄了啄他的裤腿,然后转身往门外飞,飞几步就回头看看,像是在叫他跟上去。

凌骨心里一动,抓起狼骨刀,跟了出去。

母鹰飞得很慢,显然是翅膀的伤还没好。它带着凌骨往鹰嘴崖的方向走,月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会飞的蛇。

快到鹰嘴崖时,母鹰突然加速,扑腾着飞进一片密林。凌骨紧随其后,刚钻进去,就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还有东西被拖动的声音。

他放慢脚步,借着树影的掩护,悄悄往前挪。走了约莫半里地,眼前豁然开朗——是片空场,中间生着堆火,火苗舔着夜空,映出几个穿皮袄的人影。

是偷猎的!

凌骨的眼睛瞬间冷了下来。他数了数,一共五个人,都背着长枪,旁边堆着几只死鹿,还有两只狼,皮毛都被剥了,血淋淋的,看着让人作呕。

更让他心惊的是,空场的角落里,蹲着只雏鹰,正是他下午在鹰巢里看见的那只,腿被绳子捆着,正害怕地叫着,声音都哑了。

“这鹰崽子不错,养大点能卖个好价钱。”一个络腮胡男人用脚踢了踢雏鹰,笑着说,“等把这山里的货清干净,咱们就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

“还是大哥厉害,”另一个瘦高个谄媚地说,“一来就打着这么多东西,比那些土猎户强多了。”

络腮胡得意地笑了,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那些土包子懂个屁,咱们有枪,还怕打不着东西?等明天,把那只母鹰也抓来,凑一对!”

母鹰显然听懂了,突然从树上扑下来,直扑络腮胡的脸。它的翅膀还没好利索,飞得歪歪扭扭,一下子就被络腮胡抓住了翅膀。

“妈的,找死!”络腮胡骂了一句,狠狠一摔,母鹰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撞在石头上,没了声息。

“娘的!”凌骨的眼睛红了,像要滴血。他想起血影死的那天,也是这样,被狼爪踩在底下,绝望地叫着。

他没多想,握紧狼骨刀,像头豹子似的冲了出去。

“有动静!”瘦高个最先发现他,刚要举枪,就被凌骨一刀砍中了手腕。枪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什么人?”络腮胡又惊又怒,抄起身边的砍刀就冲了过来。

凌骨没说话,只是挥刀砍去。他的左臂还没完全好利索,动作慢了些,却更狠,每一刀都冲着要害去。络腮胡显然没料到他这么猛,被逼得连连后退,身上被划了好几刀,血顺着皮袄往下淌。

其他几个人也反应过来,抄起家伙围了上来。凌骨背靠着棵大树,左躲右闪,狼骨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寒光。他的左臂越来越疼,眼前开始发黑,却咬着牙不肯倒下——他不能让血影白死,更不能让这只雏鹰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就在这时,那只被捆着的雏鹰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尖利得刺耳。络腮胡分神的瞬间,凌骨的刀到了,狠狠刺进了他的心脏。

络腮胡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剩下的几个人吓坏了,转身就想跑。凌骨哪肯放过,追上去一刀一个,没一会儿,空场上就只剩下他一个站着的人。

他喘着粗气,走到那只雏鹰身边,用刀割断了绳子。雏鹰扑腾着翅膀,飞到他肩膀上,用喙轻轻啄了啄他的耳朵,像血影以前常做的那样。

凌骨的心突然一软。他抬头看向母鹰倒下的地方,走过去,把它抱起来。母鹰已经死了,眼睛却没闭上,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漫天的星星,像两滴凝固的泪。

“谢谢你。”凌骨低声说,声音沙哑。

他找了个地方,把母鹰埋了,又把那几个偷猎者的尸体拖进密林深处——山里的狼会处理干净,不用他费心。做完这一切,他带着雏鹰往回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并肩前行的伙伴。

快到屯子时,他听见沈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凌骨!你在哪?”

他加快脚步,看见沈雪举着个火把,在路口焦急地转来转去,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我在这。”他喊了一声。

沈雪猛地转过身,看见他,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却又笑了:“你去哪了?吓死我了!”

“去办点事。”凌骨走到她身边,肩膀上的雏鹰歪着头看她,没叫,也没怕。

沈雪这才注意到那只雏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

“鹰嘴崖的。”凌骨摸了摸雏鹰的头,“以后叫它‘影二’吧。”

影二,像血影的弟弟。

沈雪看着他,又看看那只雏鹰,突然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好,就叫影二。”

火把的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凌骨看着沈雪的笑脸,突然觉得左臂没那么疼了。他知道,影二不是血影,谁也代替不了血影。但有些东西,是可以延续的。

比如活下去的勇气,比如守护的决心。

他的刀,断了一把,却又有了新的刃。

这把刃,会陪着他,在这野狼谷里,继续走下去。

微信阅读

相关推荐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