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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凌骨的胳膊肿得像根发面的萝卜。沈雪用浸了草药的布条缠了三层,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药,药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在炕席上洇出深褐色的印子,带着股子苦杏仁的味道。

“得忌口。”沈雪把最后一个结系紧,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肘弯的疤,像触到了烙铁似的缩回去,“我爹说,接骨的时候不能沾荤腥,尤其是狼肉。”

凌骨没吭声,只是盯着房梁。昨天赵队长让人送来了十斤小米,还有半只处理干净的狼腿——那是瞎眼狼的后腿,肉最紧实。他让送东西的民兵把狼腿挂在房檐下,现在还在滴水,油星子顺着木钩子往下淌,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血影蹲在窗台上,歪着头看那只狼腿,时不时用喙梳理翅膀。它右翅的飞羽长齐了,比之前更有力,昨天试着抓了只野鸡,回来时喙上还沾着鸡毛,得意地在凌骨面前踱了三圈。

“它也得忌口?”凌骨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说话,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沈雪正在收拾药篓,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鹰不用,它得吃肉才能长力气。不过那狼腿……还是别给它吃了,我总觉得怪得慌。”

凌骨没接话。他知道沈雪怕什么——那只瞎眼狼死的时候,血影啄瞎了它另一只好眼,羽毛上沾的血用热水洗了三遍都没褪净。

傍晚时起了雾。不是沈雪说的那种有毒的雾,是白色的,像棉花糖似的,从野狼谷的方向漫过来,把靠山屯裹得严严实实。能见度不足五尺,隔壁老疤脸家的狗叫了两声,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闷得发沉。

沈雪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用旧棉絮塞住缝隙:“我爹说这种雾最容易招野兽,它们看不见路,就会往有灯的地方撞。”

凌骨靠着墙,手里摩挲着父亲那半块头骨。骨头被他摸得光滑,断口处的棱角磨圆了,像块温润的玉。雾水渗进屋里,带着股子土腥味,让他想起父亲被黑熊撕碎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雾,浓得化不开,连血腥味都被盖住了。

“血影呢?”他突然问。刚才还在窗台上的鹰不见了,窗纸破洞处有几根散落的飞羽。

沈雪也慌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刚才还在……会不会是出去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门板上。紧接着是血影尖利的唳叫,带着愤怒和痛苦。

“出事了!”凌骨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忘了胳膊断了,一发力疼得眼前发黑。

沈雪比他快一步,抄起门后的扁担,咬着牙拉开门闩。雾气像潮水似的涌进来,带着股浓烈的腥臊味——是狼!

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光,能看见院门口蹲着两只狼,体型都不大,毛发湿漉漉的,显然是从雾里钻进来的。其中一只正用爪子拍打着血影,血影的翅膀被踩在底下,只能用喙徒劳地啄着狼腿,地上落了好几撮带血的羽毛。

“滚开!”沈雪的声音发颤,却还是把扁担举过头顶,朝着狼的方向砸下去。

狼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血影趁机挣脱,振翅飞起,却因为翅膀受伤,飞得歪歪扭扭,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血影!”凌骨急得想冲出去,刚迈过门槛就被沈雪拦住了。

“你别动!”她把他往屋里推,自己挡在门口,扁担横在胸前,“我能应付!”

可狼没给她机会。另一只狼突然从侧面扑过来,动作快得像道影子,直扑她的肩膀。沈雪吓呆了,手里的扁担忘了挥动,眼睁睁看着狼的利爪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雾里冲出来,狠狠撞在狼的侧腹。是血影!它不知道什么时候缓过劲来,拼尽最后力气撞向那只狼,自己也被弹飞出去,撞在门板上,滑落在地,再也没动。

“血影!”凌骨目眦欲裂,不顾胳膊的剧痛,抄起墙角的狼骨刀就冲了出去。

那两只狼显然没料到他会冲出来,愣了一下。就这一瞬间的功夫,凌骨已经到了近前,狼骨刀带着风声,照着其中一只狼的脖子砍下去。刀刃没入很深,血喷了他一脸,温热的,带着股铁锈味。

另一只狼吓坏了,转身就想跑。凌骨哪肯放过,忍着胳膊的剧痛,追上去一脚踹在狼的后腿上。狼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他的刀紧随其后,刺进了狼的心脏。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院子里就安静了。只有雾水落在狼尸上的滴答声,还有沈雪压抑的哭声。

凌骨踉跄着走到血影身边,把它抱起来。鹰的身体已经凉了,右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喙里还叼着一撮狼毛,眼睛没闭上,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漫天的雾,像两滴凝固的泪。

“血影……”凌骨的声音哽咽了。他从来没掉过泪,哪怕父亲死的时候,哪怕被屯里人抢光过冬粮的时候,可现在,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血影冰冷的羽毛上。

沈雪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泪也掉个不停:“它……它是为了救我……”

凌骨没说话,只是把血影抱得更紧了。他想起刚抓到它的时候,那只毛茸茸的雏鹰用嫩喙啄他的手;想起熬鹰的那三天三夜,它饿得站都站不稳,却还是用眼睛瞪着他;想起第一次带它进山,它抓回一只小田鼠,骄傲地放在他面前……

这只鹰,陪了他整整一年,从一只雏鹰长成能搏狼的猛禽,像他的刀,像他的影子,最后却为了保护沈雪,死在了两只无名狼的爪下。

“我要去找它们。”凌骨突然站起身,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这两只狼不是孤狼,雾里肯定还有!”

“别去!”沈雪死死拉住他的胳膊,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雾太大了,你胳膊又伤着,去了就是送死!”

“它们杀了血影!”凌骨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要扒了它们的皮,抽了它们的筋!”

“那又能怎么样?”沈雪哭着喊道,“血影能活过来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她的话没说完,却让凌骨愣住了。他看着沈雪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血影最后撞向狼的那一下——它不是为了救沈雪,是为了救他想护着的人。

这只鹰,到死都在听他的话。

凌骨慢慢蹲下身,把血影放在地上,用布衫盖在它身上。他摸了摸父亲的头骨,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挖坑。”他对沈雪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拿起院角的铁锹,默默地在院墙边挖坑。雾气里,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铁锹插进土里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凌骨没帮忙,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两只狼的尸体。雾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雾还是泪。他想起老疤脸说过的话:“鹰是山的魂,驯鹰是跟山抢魂,得有九死一生的胆气。”

他抢来了血影的魂,却没能护住它。

坑挖得很深,能没过膝盖。凌骨小心翼翼地把血影抱起来,放进坑里。沈雪想把那撮狼毛从它喙里拿出来,却被他拦住了。

“让它带着。”他说,“这是它赢的。”

填土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铁锹铲土的声音,和雾水落在树叶上的滴答声。埋到一半时,凌骨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根用匪首指骨做的鹰哨,放在血影的旁边。说,“到了那边,想飞就飞,没人再管你。”

填完最后一捧土,凌骨用狼骨刀在旁边的石头上刻了个“影”字。刀锋划过石头,发出刺耳的声音,像血影最后的唳叫。

“好了。”沈雪把铁锹放好,轻声说,“我们进屋吧,雾越来越大了。”

凌骨没动,只是盯着那座小小的土坟。雾气里,土坟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像要被吞没似的。他突然觉得很累,胳膊的疼痛、心里的憋闷,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雪。”他突然开口。

“嗯?”

“你说,山为什么要吃这么多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兽也好,人也好,还有……鹰。”

沈雪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我爹说,山不是在吃,是在养。它吃掉一些,才能让另一些活下来,就像树落叶,是为了明年发新芽。”

“放屁。”凌骨低声骂了一句,却没再说别的。

他转身往屋里走,沈雪跟在他身后,轻轻带上了门。雾气被关在门外,却像是渗进了骨头里,怎么也驱散不了。

那天晚上,凌骨没睡。他坐在炕边,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手里摩挲着那半块头骨。沈雪在灶前烧了锅热水,给他敷了胳膊,又煮了碗小米粥,放在他面前,热气腾腾的,带着股淡淡的米香。

“吃点吧。”她说,声音很轻。

凌骨没动。他想起血影第一次喝小米粥的样子,喙上沾着米粒,傻乎乎的。那时候他还笑它,说鹰就该吃肉,不该喝这种软乎乎的东西。

现在想来,要是一直给它喝小米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是凌骨,是从血里爬出来的人,不该有这种没用的想法。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野狼谷的规矩,谁也改不了。

天快亮的时候,雾终于散了。第一缕阳光从窗纸破洞照进来,落在那碗已经凉透的小米粥上,泛着一层油光。

凌骨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那两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墙边,旁边的石头上,“影”字被露水打湿,显得格外清晰。两只狼的尸体已经被他拖去喂野狗了,地上的血迹被雾水冲刷过,淡得像一层薄纱。

沈雪也起来了,手里拿着那本《北地兽谱》,走到他身边:“我爹说,鹰嘴崖那边还有鹰巢,等你胳膊好了……”

“不用了。”凌骨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我不需要别的鹰。”

沈雪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他眼里的决绝拦住了。她知道,血影的死,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疤,比脸上那三道狗咬的疤还要深。

凌骨没再看那座新坟,转身往屋里走。他的胳膊还在疼,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的背挺得笔直,像断魂崖上的那块巨石,任风吹雨打,从不弯腰。

他知道,血影没了,但他还得活下去。为了父亲,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能让血影白死。

至于那片雾里的狼群,他不会忘。等他胳膊好了,等下一次起雾,他会带着狼骨刀,再进野狼谷。

他要让那些狼知道,杀了他的鹰,就得用命来偿。

阳光越来越亮,照在野狼谷的方向,把山林染成了一片金黄。凌骨站在门口,看着那片熟悉的山林,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冰冷的杀意。

他的刀,断了一把。

但剩下的这把,会更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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