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考评那天,玄宸帝君的义妹“不小心”打翻了我的命簿墨砚。
她哭着扑进他怀里:“姐姐一定是嫉妒帝君哥哥更宠我……”
玄宸当众折断我的天命笔:“连命格都守不住,不配执掌仙职!”
他们不知道,那污损的三世石上,写着魔尊封印即将破裂的天机。
当魔气席卷三十六重天,玉帝厉声质问谁能解救苍生时。
我正悠闲提着玉壶,在蟠桃园里浇灌一棵枯死的桃树。
玄宸疯狂地抓住我的手:“现在只有你能重续天命!”
我轻笑着抽回手,继续浇灌桃树:
“帝君忘了?我这双手,如今只配浇树了。”
瑶池仙阶考评那天,墨玉砚台被打翻的瞬间,浓黑的墨汁像决堤的冥河,轰然淹没了三世石上最重要的那片天命轨迹。
那是我耗费百年心血,刚刚厘清并即将呈报的,关乎三十六重天安危的——西方魔尊封印维系之核心命线。
墨迹氤氲,金光黯淡,最关键的几个符文彻底模糊,再也辨认不清。
动手的是云瑶。
玄宸帝君那位新认下不久,便宠得阖宫皆知的义妹。
她此刻正捏着那块价值连城、却已空空如也的砚台,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绝美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
“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黏连,能酥到人骨头缝里。
“我只是想走近些,瞻仰姐姐撰录命格的仙姿……没想到,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
她说着,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刚才站立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但她那眼神,足以让周围所有仙官都“明白”了——是我,因嫉妒而暗中伸出了脚。
我没动,甚至没去看那被污损的三世石,只是看着云瑶。
看着她眼中那泫然欲泣,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狡黠光点的模样。
玄宸一步上前,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凛冽的仙风。
云瑶立刻像受惊的小雀,精准无误地投入他的怀抱,脸颊埋在他绣着暗金云纹的衣襟前,肩膀微微耸动。
“帝君哥哥……瑶儿好怕……姐姐她……她定是怪我上次考评得了头彩,抢了她的风头,才……才生我的气……”
她抽噎着,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戳在周围那些本就带着审视目光的仙官心口。
“可瑶儿不是有心的,瑶儿只是仰慕姐姐,想与姐姐亲近……”
玄宸的手,轻轻拍着云瑶的背。
他的目光,却像淬了寒冰的箭矢,直直射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询问,没有一丝疑虑,只有滔天的怒火和失望?
对我这个“心胸狭隘”、“因私废公”的正牌仙侣的失望。
多么可笑。
“夙念。”
他开口,声音冷得能冻结瑶池的万年灵泉。
“本君竟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善妒,如此不识大体!”
我张了张嘴,想指出云瑶话语里那显而易见的漏洞,想告诉他那墨砚跌落的角度根本不对,想让他看看三世石上被毁去的是什么——
但他没有给我机会。
“考评之上,众目睽睽,你竟因一己私怨,毁坏关乎三界运势的命簿基石!”
他字句如雷,轰响在寂静的瑶池上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扇在我的脸上,也扇在那些知晓部分内情、此刻却噤若寒蝉的仙官脸上。
云瑶在他怀里,发出更委屈的呜咽,嘴角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
“连自己司掌的命格都守护不住……”
玄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怒权威的决绝。
他猛地抬手,一道刺目金光自他掌心迸发,凌空摄走了我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天命笔!
那支伴随我无数岁月,勾勒万千生灵命运轨迹的本命仙器。
“要你何用!”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整个瑶池。
金光崩散,玉屑纷飞。
我感觉到神魂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与本命仙器之间的联系,被硬生生斩断。
仙元震荡,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我强行咽下。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毁了它。
当着三十六重天所有有头有脸的仙官的面,毁了我的天命笔。
只为给他的义妹,出一口莫须有的恶气。
“既然连命格都护不住,”玄宸帝君,我的夫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冰冷,再无半分往日情谊,“便不配再执掌仙职!”
“即日起,褫夺夙念仙官织命仙职,打入蟠桃园,给王母浇树去吧!”
判决既下,满场死寂。
云瑶适时地从玄宸怀里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又“不忍”地看向我。
“帝君哥哥……不要为了瑶儿重罚姐姐……都是瑶儿的错……”
玄宸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语气是与我说话时从未有过的轻柔。
“瑶儿心地纯善,莫要为这等心思歹毒之人求情。”
他揽着她,转身,不再看我一眼。
仿佛我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仙官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目光复杂地目送他们离去。
那对“兄妹”,一个威严矜贵,一个柔弱依人,构成一幅无比和谐刺目的画面。
我站在原地,脚下是碎裂的天命笔残骸,面前是墨迹狼藉的三世石。
灵台深处,那因命笔碎裂和仙职被夺带来的剧痛,一阵阵翻涌。
但比这更痛的,是心底那片彻底荒芜的冰凉。
他们不知道。
那被墨污的三道天命轨迹,并非普通仙凡的命数。
那是西方魔尊被撕裂的残魂,与维系其封印的三处天地节点之间,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连接线。
如今,线断了。
节点失去了指引。
而那三十六重天之上,唯一能凭借微末线索,重新梳理、编织、续接这断裂天命线的“织命仙官”刚被他们,一个假意失手,一个真心偏袒,亲手褫夺了仙阶,折断了工具。
我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天兵“请”出了瑶池。
路过南天门时,我能感觉到镇守天将投来的,混合着怜悯与鄙夷的目光。
蟠桃园在西昆仑之巅,仙气稀薄,远不如中央天庭繁华。
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看似生机勃勃实则大多灵性匮乏的桃树,和几个沉默寡言、被罚在此处劳作的老弱仙仆。
王母?她老人家早已不问世事,居于瑶池深处,这园子,不过是名义上还属于她罢了。
给我玉壶引我入园的老仙仆,头发花白,腰背佝偻,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指了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灵泉桶,便颤巍巍地走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每日提着那冰冷的玉壶,汲取着蕴含微弱灵气的泉水,一遍遍浇灌着那些似乎永远也浇不精神的桃树。
外界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也似乎与我再无干系。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能感觉到西方天际,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波动。
像是某种沉睡的凶兽,正在缓缓苏醒。
体内的仙元,因天命笔的碎裂和仙职剥夺,滞涩不堪,运转艰难。
但我依旧每日重复着浇树的动作。
指尖偶尔会凝出一两滴不属于这蟠桃园灵泉的、更为精纯的甘霖,悄无声息地混入壶中,滴落在那些看似枯败的桃树根茎处。
无人察觉。
直到那一天。
毫无预兆地,整个三十六重天,猛地一震!
并非物理上的震动,而是源于规则、源于本源的一次剧烈颤抖。
天空,在那瞬间黯淡了一下。
紧接着,是从九天之上传来的,玉帝法旨带着惶急与震怒的轰鸣,响彻每一个角落!
随后,是南天门方向传来的,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警报声!
那警报声并非寻常外敌入侵的警示,而是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纯粹邪恶的魔气!
魔气冲天!
警报长鸣,一声急过一声,搅得周天寒彻。
连我这偏远的蟠桃园,都能感觉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以及空气中骤然变得稀薄混乱的灵气。
园中那些老弱仙仆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我放下玉壶,抬头望向南天门的方向。
那里,魔云滚滚,黑气几乎遮蔽了半片天空。
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光柱,自凌霄宝殿冲天而起,显然是玉帝化身亲临,试图稳定局势。
但那股魔气的强横与诡异,远超想象。
它并不正面冲击,反而如同附骨之疽,缠绕、渗透,带着一种玩弄人心的狡诈。
没过多久,几道狼狈的仙光自南天门方向倒射而回,坠入瑶池方向。
其中一道,尤为眼熟,是玄宸的座驾。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仙风云雾,猛地冲破了蟠桃园外围那薄弱的禁制,径直落在了我面前。
为首之人,正是玄宸。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帝君威严的华服,只是此刻袍袖之上,竟沾染了些许未曾化去的魔气污迹,发丝也有些许凌乱。
那张平日里俊美无俦、此刻却苍白无比的脸上,带着来不及收敛的惊怒,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看到我之后骤然亮起的,近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光芒。
他身后,跟着几名心腹仙将,个个带伤,神色惶然。
云瑶竟然也跟着来了。
她躲在一名仙将身后,脸色比玄宸还要白上几分,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隐藏极深的嫉恨。
玄宸几步冲到我的面前,甚至顾不上仪态,一把死死抓住了我正提着玉壶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夙念!”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呼吸急促。
“魔尊残魂不知用何方法,污染了银河核心,附在了嫦娥新孕育的仙胎之上!”
“那仙胎受银河本源庇护,脆弱无比,又与魔魂诡异共生!”
“满天神佛,无人能隔着浩瀚银河,精准斩灭魔魂而不伤及仙胎分毫!”
他盯着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焦虑和一种近乎命令式的期盼。
“如今能救三十六重天,能精准梳理命线、剥离魔魂的,只有你了!”
“只有你这个曾经的‘织命仙官’才能做到!”
“快随本君去凌霄殿!”
他说着,就要强行拉着我离开。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中的玉壶晃了晃,几滴清亮的灵泉溅了出来,落在旁边一株看似已经完全枯死的桃树根下。
我停下脚步,没有再抗拒他的力道,只是缓缓地,抬起了眼眸。
看向他。
这个我曾倾心相待,却为了另一个女人,当众折我仙骨,毁我前程的夫君。
看着他此刻眼中的急切、慌乱,以及那理所当然的“唯有你可救世”的认定。
我忽然,轻轻地笑了。
手腕微动,一股巧劲震开了他紧握的手指。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抽回了自己的手。
然后,在他和他身后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我重新提稳了那只普通的、用来浇树的玉壶。
微微倾斜壶口。
一道纤细却稳定的灵泉水线,精准地浇灌在方才那几滴灵泉落下的位置。
那株枯死的桃树根部。
我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水流渗入干涸的泥土,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帝君慎看。”
“慎言。”
我抬起眼,迎上他骤然缩紧的瞳孔,唇边的笑意加深,却冰冷刺骨。
“我这双手——”
“如今只配浇树了。”
壶中最后几滴灵泉落入泥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那株枯死的桃树根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玄宸的脸色从苍白转为铁青。
他眼底翻涌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忤逆的难以置信。
“夙念!”
他几乎是咬着牙喊出我的名字。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魔尊残魂若彻底污染仙胎,借体重生,三十六重天将面临何等浩劫!”
“这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
他再次伸手想来抓我,这次带了不容抗拒的仙力威压。
我侧身避开,玉壶轻轻搁在旁边的石台上。
“浩劫?”
我抬眼,看向南天门方向那依旧翻涌不息的魔气,语气平淡。
“帝君当日震碎天命笔时,可曾想过浩劫?”
“您义妹‘失手’污了三世石时,可曾想过浩劫?”
云瑶躲在仙将身后,闻言立刻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扯住玄宸的袖袍。
“帝君哥哥……姐姐她、她果然还在怪我……都是瑶儿的错,瑶儿这就以死谢罪……”
她作势便要往旁边的桃树上撞,被身旁的仙将慌忙拦住。
玄宸额角青筋跳动,看向我的眼神愈发冰冷。
“夙念!陈年旧事休要再提!本君当日罚你,是你咎由自取!”
“如今三界危难,你身为仙神,岂可因私废公,置苍生于不顾!”
好一个因私废公,置苍生于不顾。
我看着他身后那群惶惶不可终日的仙将,看着云瑶那精湛的表演,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帝君言重了。”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才被他抓皱的衣袖。
“非是夙念不愿,实是不能。”
“天命笔已碎,仙职已夺,织命之术根基尽毁。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介戴罪之身的浇树仙婢,如何能担此重任?”
我抬手指了指那株刚刚浇灌过的枯树。
“您看,我现在连让一株桃树起死回生都做不到,又如何去剥离那与仙胎共生的魔尊残魂?”
玄宸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死死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你想要什么?”
他压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条件随你开!仙职?本君即刻便可恢复你的神位!资源?天庭宝库随你取用!”
他甚至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
“夙念,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待此事了结,本君定会严惩云瑶,给你一个交代!”
云瑶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宸的背影,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我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
“交代?”
我摇了摇头。
“不必了。”
“帝君的交代,夙念受不起。”
我重新提起玉壶,走向下一株需要浇灌的桃树,背对着他们,声音清晰地传来。
“诸位请回吧。”
“这蟠桃园的灵泉,今日还未浇完。”
“耽搁了王母娘娘的桃树,夙念担待不起。”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云瑶压抑的、委屈的啜泣声,以及玄宸粗重的呼吸声。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的背影刺穿。
“好……好得很!”
玄宸怒极反笑的声音传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夙念,本君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待魔尊临世,天庭倾覆,你这蟠桃园,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话音未落,他已拂袖转身,仙风云雾骤起,裹挟着那群仙将和仍在啜泣的云瑶,瞬息间消失在原地。
蟠桃园再次恢复了寂静。
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魔气威压,证明着方才那场仓促而来、狼狈而去的闹剧。
我提着玉壶,走到园子最深处。
这里有一株格外高大的桃树,枝叶却枯萎了大半,树干上布满了诡异的焦黑痕迹,像是被天雷劈过。
这是当年玄宸为我栽下的“同心树”。
象征我们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如今,树将死,心已枯。
我指尖再次凝出三滴晶莹剔透,蕴含着奇异生机的甘霖,悄无声息地融入壶中灵泉。
然后,缓缓浇灌在这株“同心树”的根部。
焦黑的树干,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感知的生机,从树根深处,挣扎着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