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又从一堆废纸里,用脚趾勾出一本破旧的、封面残损的小说。他停下来,动作忽然变得极其轻缓,用脚趾一页一页地翻动。纸张脆黄,他的动作那么小心,仿佛那不是垃圾,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翻了几页,他停住了,那只脚就那样悬停在书页上方,很久很久。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花白的、汗湿的头发和古铜色的侧脸上,那专注而近乎虔诚的神情,与周遭的污秽格格不入。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屏幕黑了,倒映出我惨白茫然的脸。
办公室安静得可怕,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撞得胸口生疼。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吸不进一口气。胃里一阵翻搅。
李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沉重的叹息:“……他找到我,说不方便写字,托我帮忙办理定向资助的手续……指名要资助你。他说,他捡垃圾时,常路过学校围墙,听见里面念书的声音……他说,有一次看见你坐在窗边擦眼泪,手里还攥着书……他说,女娃儿,不容易……”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
不是企业家。不是远方亲戚。
是一个用脚在垃圾山里刨食、连一本破书都会珍惜地翻看的、没有手臂的拾荒者。
那些毛票,那些块票,沾着的不是印泥的香味,是垃圾腐臭的气味,是他脚上裂口渗出的血的气味,是他汗水的咸涩气味。
它们那么轻,轻飘飘的一张。又那么重,重得我几乎要被压垮,脊椎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重组。原来我捧着的、赖以呼吸的希望,是从那样的泥泞和艰辛里,一寸寸刨出来的光。
我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飙出,不是因为恶心,是因为那恩情太庞大、太具体、太灼人,像熔岩灌入我狭隘的认知,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
李老师轻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说:“好孩子,别这样……他知道你用功,心里是高兴的……”
可我拿什么,还得起这样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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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见到他,是在不久后的“爱心助学见面会”上。学校搞的小活动,邀请了几位捐助方代表。
礼堂里挂了红幅,摆了几盆蔫头耷脑的绿植。几个穿着体面的人坐在台上,面带微笑。我作为受助学生代表,坐在第一排,手心里全是冷汗。我知道他可能会来。
但当那个佝偻的身影真的出现在礼堂门口时,整个会场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所有的目光,好奇的、惊讶的、怜悯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都聚焦过去。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穿着一件过于宽大、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外套,袖口空荡荡地垂着。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刻满了比同龄人更深的皱纹。一位老师赶忙引着他,走到台上给他预留的、最边上的一个位置。
他没有坐下。也许是不方便。他只是那样站着,微微驼着背,像一棵被风雪摧残得变了形的老树,顽强地钉在舞台边缘,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脚上穿着一双磨得发毛的解放鞋,沾着干涸的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