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花坠茵 —— 风飘万点正愁人
南朝宋泰始三年的春日,南阳舞阴城外的桃林被东风揉得漫天飞红。十七岁的范缜站在残破的院门前,草鞋上还沾着晨耕的泥土,望着一片粉白花瓣先落在隔壁富家宅院的锦茵上,转瞬又有几片被旋风吹得打了个转,直直卷入墙根的粪坑。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磨破的补丁,忽然喃喃自语:“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风卷着花瓣掠过他清瘦的脸颊,这声感慨像颗沾了晨露的种子,悄无声息埋进日后对抗因果报应说的思想土壤里。
范缜的祖上曾是东汉名臣范滂,那 “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 的典故,母亲柳氏曾在冬夜就着油灯讲过无数遍。可到他父亲范蒙这一辈早已家道中落,父亲在他七岁那年赴任途中染疫去世,灵柩运回时,柳氏只靠乡邻接济的半匹麻布缝了孝衣。这些年母子俩靠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遇到荒年便只能挖野菜充饥。乡邻三婆每次路过都要叹口气,用袖口抹着眼角说:“这是上辈子造的孽啊,不然怎会孤儿寡母受苦?” 范缜总梗着脖子反驳,手里的锄头攥得发白:“三婆去年涝天抢收了三亩稻子,我家只收半亩,是您比我家多造了福吗?” 气得三婆从此绕着他家走。
十五岁那年,范缜在市集帮人写家书时,听闻名儒刘瓛在京口开馆讲学。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破窗棂照在墙根的《论语》上,书页边缘早已被翻得卷了毛边。柳氏见他辗转,连夜拆了陪嫁的旧棉袄,取里面的棉絮缝了双布鞋,又烙了二十张麦饼用油纸包好:“去吧,娘在家能种好田。” 他揣着布鞋和麦饼上路,千里路程全靠双脚丈量。过淮河时遇着春雨,道路泥泞得能陷住脚踝,布鞋吸饱泥水重得抬不起脚,他便赤着脚走,脚后跟磨得血肉模糊,结了痂又被泡软,渗出血来染红一路泥痕。夜里投宿不起客栈,就蜷在破庙里,借着月光背书,麦饼硬得硌牙,就着山泉水咽下去。
等站在刘瓛的学馆前时,他头发纠结如草,粗布衫沾满泥点,活脱脱像个泥猴。守门的仆役挥着鞭子要赶他走,他死死攥着门环不肯松手:“我是来求学的!” 喧哗声引来了一众身着绫罗绸缎的同门子弟,吏部尚书的儿子沈仲玉捂着鼻子嗤笑:“哪来的野小子,莫不是来偷东西的?” 说着就要推搡他。范缜稳稳站着,目光直逼沈仲玉:“求学凭才,不问出身,尚书府的公子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恰好刘瓛路过,见他虽衣衫褴褛却眼神清亮,便破例让他参加入学考试。
考场上,范缜借着昏暗的油灯写下《述志赋》,笔锋刚劲如松,写道 “岂因世禄而骄矜,不因贫贱而自弃” 时,墨汁溅在指尖也浑然不觉。刘瓛阅卷时连连拍案,指着文章对弟子们说:“此子笔有锋芒,心有丘壑,日后必成大器。” 就这样,范缜成了学馆里最特殊的学生。他每日天未亮就到馆中,借着熹微晨光研读《三礼》《左传》,沈仲玉等人常故意藏起他的典籍,或在他砚台里掺沙子,他从不争辩,丢了书就向同窗借阅,砚台脏了就仔细洗净,依旧日日苦读。有次沈仲玉打翻他的油灯,烧毁了半本《礼记》,他连夜借着隔壁同窗的书抄录,手指被油灯熏得发黑也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