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绘出万里江山图的丹青画圣沈清舟,此刻赤着上半身,正被妻子李未央狠狠鞭打。
一鞭落下,沈清舟下意识抬手格挡,饱含恨意的鞭梢却不偏不倚,正正抽在他握笔的右手上,登时皮开肉绽。
剧烈的疼痛,让沈清舟眼前阵阵发黑。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妻子李未央毫无波澜的脸。
“清舟,你的时间不多咯,现在马上提笔,为江旭的母亲画那幅镇魔满春苑。”
“不然,我就让满春苑的客人们都去‘观赏’一下,你妹妹沈念此刻衣不蔽体的模样。”
李未央的声音清冷,作为尊贵的国公府嫡女,她一袭月白色的长裙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每一朵莲花都开得圣洁而疏离。
妹妹……一想到沈念此刻身陷满春苑那等污秽之地,沈清舟的心就像被钝刀,一下下割着。
沈清舟双目猩红,紧咬着牙齿:“李未央,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我已经说了很多次,当年是江旭纵马踏死了我娘!现在他娘得了绝症那是报应,你却逼着我去救一个仇人的娘?”
两年前,母亲惨死街头,他一纸诉状告到京兆府,却只换来一句惊马意外。
真正的凶手江旭,就因为有英国公府的庇护,安然无恙。
而他这个苦主,反倒收到严重的惩戒,成了人人可欺的国公府赘婿。
沈清舟曾以为,李未央是真的欣赏他的画,爱慕他的人。
直到江旭拿着他代笔的画名扬京城,他才恍然大悟。
自己不过是江旭的一个“执笔替身”。
沈清舟看着李未央,那个曾许诺会护你家人周全的女人,如今却用他唯一的亲人来威胁他。
李未央面无表情看着他,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沈清舟,我没时间跟你耗,你是选择画?还是等着去满春苑给你妹妹收尸?自己选。”
沈清舟眼里的光,在那一瞬间彻底熄灭了。
他失魂落魄的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画。”
为了画那幅耗损心神的镇魔满春苑,他只能咬破指尖,以血为引,混入墨中。
李未央轻嗤一声:“呵,别这副委屈的样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通体乌黑的石头,随手丢在他面前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宫里赏赐的磨墨石,赏你了。画快点,别耽误了江夫人的吉时。”
沈清舟没有看那块石头,只是默默的拿起画笔。
随后整整十四个时辰。
他不眠不休,将心神耗尽,当最后一笔落下时,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眼前一花差点栽倒在地。
可沈清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侍卫就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
“画圣……不,不好了!念小姐她……她不知怎么逃了出来,还爬上了摘星楼的飞檐,侍卫们不敢强行上前,怕刺激到她……她指名要见您最后一面!”
轰——
沈清舟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生生炸开,眼前一片血红。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猛然撞开身前的侍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去了摘星楼。
推开顶楼的雕花木门,冷风呼啸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妹妹沈念就那么静静的坐在飞檐的边缘,熙攘的人群在她眼里不过是蝼蚁。
听到声音,她缓缓转过头。
看到沈清舟的那一瞬,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哥哥,你来了。”
沈清舟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扶着门框一步步艰难的往前挪。
“念念,你别动……你听话,千万别动。”
“快下来,到哥哥这儿来。没事了,画我已经画好了,他们很快就会放过我们了。”
沈念却只是轻轻摇头,目光空洞的望向远处连绵的宫阙。
“哥哥,没用的,我的名声毁了,身子也脏了,活在这个世上,只会成为你的污点,成为别人攻讦你的把柄。”
沈清舟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得甚至有些狼狈:“可娘已经走了……我们家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啊!你要是再跳下去,你让哥哥怎么活?你是想把哥哥的心也一并带走吗?!”
这声嘶力竭的哭喊,终于让沈念那张麻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看着沈清舟,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砸在青瓦上。
“哥哥,对不起……”
她轻声呢喃,声音被高处的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已是残破之身,再无颜面苟活于世,哥哥……原谅我。”
话音未落,她忽然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沈清舟一眼,那眼神里依然带着眷恋。
“哥哥,我要下去陪娘了。”
随后,她闭上眼,身子毫不犹豫的向后仰倒。
“不要——!!!”
沈清舟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样扑了过去。
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的衣袖,可滑腻的丝绸转瞬间就从指缝溜走。
什么也没抓住。
他半个身子探出栏杆,眼睁睁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极速坠落,重重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砰。
一滩刺目的红,在他视线里炸开。
楼下人群的尖叫声瞬间沸腾,侍卫们则一拥而上,死死抱住想要跟着跳下去的沈清舟。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她……我妹妹还在下面……”
沈清舟拼命挣扎,十指在栏杆上抓得鲜血淋漓,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噗——”
剧痛攻心,一口滚烫的心头血猛的喷出,洒在摘星楼冰冷的栏杆上。
天地旋转,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再次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沈清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坐起,无视了手上包扎的伤口,径直走到书案前,从一个尘封的暗格里翻出了一封两年前的密信。
信封上是千机阁阁主洛晚霜的落款。
他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眼中最后一点柔情也消失殆尽。
沈清舟拿起笔,这一次他写的不是画,而是一封《放妻书》。
一封需要当朝英国公府嫡女,亲自盖上私印才能生效的和离书。
墨迹未干,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沈清舟甚至没抬头,就被一道熟悉的馨香笼罩,曾让他眷恋的味道,此刻只让他胃里翻搅。
李未央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清舟,妹妹的事我很抱歉,可她自己执意寻死,谁也拦不住。”
他面无表情的推开她,一言不发。
李未央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柔情掩盖。
她伸手想去拥抱沈清舟,但被他躲开了。
“清舟,你不是一直想官复原职吗?我已经跟画院那边打过招呼了,明日你回去就能复职。另外,我再赏你黄金千两好不好?”
沈清舟抬起头,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所以,我娘和我妹妹的死,在你眼中,就只值这点金银?”
他忽然很想笑,想大声嘲笑曾经的自己。
满京城的人都说他沈清舟是走了天大的运道,一介布衣竟能尚得国公府的千金。
他曾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江旭回京,他看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才明白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可笑的赝品。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打扮的人拿着公文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李未央一看到书吏,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警惕的盯着沈清舟:“你竟还贼心不死,想要再去告发阿旭?”
沈清舟从书吏手中接过一沓纸,讥讽的看着她:“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这是为江夫人寻访珍稀药材的采买单,既然是国公府的恩典,还请盖印吧。”
李未央一听是为江旭的母亲办事,神色稍缓,刚想接过文件看一眼,房门又一次被人撞开。
一道身影踉跄撞入,正是满面惊惶的江旭。
“未央!我娘她……她突然心口绞痛,是不是那幅画出了问题?”
李未央反应也很快,她立即抓住沈清舟的衣领:“镇魔满春苑不是画好了吗?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沈清舟看着她护着江旭的焦急模样,只觉得讽刺至极:“画只是安魂,并非续命神药,心病还需心药医。”
“画圣大人!”江旭急得跳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若有气,尽管朝我发泄便是!还请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娘吧!”
李未央的眼神也冷下来:“我命你即刻过去,若江夫人再有不测,你当知道,我英国公府能让你生,亦能让你死!”
“盖印。”沈清舟冷漠的指了指她手中那沓纸,“盖了,我便去。”
“沈清舟,你敢威胁我?”
“李未央,这本就是你的亏欠!”
沈清舟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
李未央一愣,看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心中莫名烦躁。
为了江旭的母亲,她终究还是妥协了。
她从袖中取出私印,看也不看,直接在那沓采买单的末页用力盖了下去。
“如此,可如你意了?”
沈清舟拿起那份已经盖好印的《放妻书》,平静的交还给一旁的书吏:“劳烦即刻送往官府备案。”
书吏连忙将文件妥善放入怀中,低声应道:“沈公子放心,不出三日,便能走完全部流程。”
李未央望着两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悄然流逝。
沈清舟随江旭步入隔壁房间,未等站稳,一个青瓷花瓶便裹挟着怒意,呼啸着朝他面门飞来。
瓷器四分五裂,一道温热的血线从他额角蜿蜒而下。
江母披头散发的靠在床头,面目狰狞的指着他:“废物东西!你是不是在画里动了手脚?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